美军祁观 | 老兵参政：谁是应许之人？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麦克阿瑟这句话把气氛烘托得非常到位，但从这样一个能力平平却好大喜功的贵族口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违和。

在美国，军人干政是绝对禁区，起码在制度上是这样。但总有些人脱下军装后，不仅不会凋零，还会换上新装成为美国政治生活不可缺的一部分。这些人出身、性别、肤色和政治立场不同，但却不约而同地以自己的方式坚守着属于老兵的本分。

45任美国总统中，29人有不同程度的服役经历；联邦和州级的公职、议员席位更是老兵参政的大舞台，著名的有已故参议员约翰·麦凯恩。目前是美国老兵参政的历史低点，但国会上仍有百位老兵议员。

服役经历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他们的政治生涯，进而作用于美国政治？目前尚无十分令人信服的相关研究。但美国老兵政治人群终究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下月8日，美国中期选举将改选众议院所有435个议席和参议员100个议席中的34席。在这个不确定的年代，对于焦虑的选民来说，老兵的参与无疑十分重要——虽说政治始终是利益和价值的交换与妥协，但仅凭简单的现实主义逻辑却是无法参透诸如麦凯恩这样的存在。

政治凋零

近日，一位民主党支持者询问支持共和党的家人：我是爱国者吗？家人沉默不言。事情发生在普通的美国中产家庭，双方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便是当下美国政治的缩影，分裂、极化、激化。

身份政治，无论是基于种族、性别、阶级、地域、经济、意识形态还是别的，日益把政见差异上升为敌我矛盾。“他人即地狱”已超出哲学范畴，而近乎政治现实——在一些人看来，轮流坐庄已经不可忍受；在另一些人看来，非我族/群/党/派类，即文明倒退的象征。

美国人曾经的光荣与梦想，破碎成随处可见的仇恨与焦虑。美国需要那个为它接续理想、理性与现实的“应许之人”，而许多人将期许寄托在老兵身上。毕竟，他们曾宣誓捍卫这个国家和它的宪法，甚至为它洒过热血。

当然，老兵不可能涤荡极化政治，也不会组建第三势力。他们在政治议程上的党派属性泾渭分明。除了各自选区的诉求，共和党参政老兵主要关切两点：一是捍卫宪法第二修正案，该修正案保障个人持枪的权利，还涉及民兵问题；二是做好应对所谓中国威胁和俄罗斯威胁的准备。民主党老兵的关切则要广泛得多，包括防核扩散、打击虚假信息传播、对抗暴力极端主义、应对全球气变、保障就业医保，等等。

服役经历不曾抹去参政老兵的阵营属性，但毕竟给了他们阵营之外的另一种身份认同。许多人也因此寄望老兵们能给美国政治带来更多的理性与对话。

对于老兵，人们首先是信任。一般而言，老兵候选会给人更强的可依托感，毕竟他们已经拥有一段足以证明其献身精神和能力的人生记录。现如今，美国平民和军人之间的隔阂并不小，但与其他政府机构相比，军队仍然是更受信任的——至少老兵被认为更有可能将国家利益至于个人之前。

其二，许多人相信老兵能够发挥某种桥梁作用。军人之间有一种超越政治的纽带，这种纽带或许能够缓和两党政客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在今天的美国，一般政客已经很难在“需要表现对立”的场合做到体面；相比之下，老兵们出于军人的荣誉感和身份认同，会更为克制和理性，并保留更大的沟通空间。

其三是“稀有”。老兵候选人之所以受到推崇，也因为他们是“稀有资源”。几十年来，历届美国国会中退伍军人的人数一直在下降，本届国会的老兵比例仅为18%，为二战以来的最低点。关于老兵议员的数量和占比，还有更多细节，我们后面再谈。

其四是专业。美国人在选举周期中更关注国内议题，如眼下的通胀问题、堕胎权问题等等。但老兵候选人熟悉安全、战略等议题仍然是加分项，特别是在老兵vs非老兵候选人时。一般来说，两党老兵候选人的表现都优于非老兵候选人，专业性与信任感是联系在一起的。

其五是多元。虽然老兵参政人数呈下降趋势，但是竞选国会议员的女性老兵人数一直在增加。2018年为14人，2020年翻番达到28，今年更是出现了两名女性退伍军人竞争同一国会席位的情况。相对而言，老兵参政中的性别平等和平权趋势更为突出，同时又没有触碰“何谓多元文化政治正确”的派别之争。

当然，军人、老兵并非天使。如今年3月，在俄亥俄州参议员选举共和党的党内初选中，前州财长陆战队老兵曼德尔与银行家吉本斯之间的摩擦便非常难看。争吵中，曼德尔不断强调“我是一名陆战队员”，并要求吉本斯向老兵道歉；而吉本斯则指责曼德尔挟老兵身份而非从专业角度公道竞争。同场竞争的还有特朗普背书的政治新星万斯，万斯也是退伍军人，在他看来，曼德尔过于轻慢地使用了老兵这一标签。而这个小例子只是个人风格和政治体面问题，在政治的染缸中，老兵同样可能被污垢沾染和寄生，而他们出身的美军也本非圣洁之地，这是题外话，以后再聊。

此外，不是所有的老兵在脱下军装后都有精彩人生。上述参政老兵多来自社会的中上层，而在美国“被遗忘”的人群中，老兵的比例一直很高。在那底层有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有无法愈合的心理创伤，有每天在全美各地上演的自戕悲剧。

过去那个锐意进取的美国精神正在凋零。老兵们也并不能解民于倒悬，只是他们中有一部分，或被寄予厚望，或被视为棋子，或挺身而出，或自趟浑水。

老兵不死

在选举周期中，民主、共和两党都会强调老兵的角色，这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对于摇摆选民，退伍军人在对阵非老兵时往往有一定优势，事实上也在最近的选举周期中取得过重大胜利。

不过，从人群比例来看，退伍军人在美国政治中的参与度在过去几十年整体呈下滑趋势。

以老兵议员比例为例。其占比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缓慢爬升，70年代达到峰值，在参众两院均超过70%，在众议院的占比更是一度高达78%。此后，两院老兵比例回落，1980-81年均跌至60%，而后老兵众议员比例持续下降，老兵参议员比例则在短暂回升后转为跌势。80年代末，老兵众议员占比跌破50%；90年代末，老兵参议员也失去多数。这两个数字持续下滑至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仅剩20%左右。

尽管如此，从老兵在美国人口的占比看，他们在国会中仍然是被“过度代表”的。如2010年人口普查显示，只有7%的美国人有服役经历，而老兵议员在同期国会占到20%以上。在老兵议员比例最高（70%以上）的1970年代，老兵在美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还不到15%。

进入新千年，老兵在国会议员和美国人口中的占比双双下跌，两者之间维持多年近5倍的差距也开始缩小。造成这一趋势的因素有很多，使跻身政坛的门槛变高了，但更主要是由美国人口趋势、现役军人数量决定，这又与美国发动或卷入的战争规模和持续时间有关。自上世纪70年代征兵制废除以来，美国服役人数比20世纪上半叶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少。二战期间，有将近9%的美国人在军队服役；而在越南、海湾、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期间中，这一比例不到2%。加之前代老兵政治人物的退场，退役军人参政人数也在下降。

从近些年的国会竞选记录看，老兵候选人最占优势的区域是“紫色区”，也就是红（共和）蓝（民主）势力交锋激烈、支持者深度纠缠的选区。近期的经典案例是2018年中期选举。当时民主党调派老兵候选人在紫色区挑翻多位共和党现任议员，夺回众院多数。在这些深紫区，政党政治对选战的影响相对较小，候选人的个人色彩往往能发挥更大作用。民主党老兵候选人在对阵共和党非老兵议员时，优势十分明显。

颇值得玩味的是，在2018年那场选举中，共和党老兵候选人多顺势而为，越是支持共和党、反对奥巴马的选区，越是会成为他们选择作为挑战者参选的地方；民主党的情况则相反，老兵们往往选择奥巴马支持率的洼地出战，属于逆势而上。这也凸显了老兵候选人群对那次民主党获胜的重要性。

后9·11梯队

随着越战一代的老去，美国参军人数和参政老兵的人数整体下滑。但同时，新一代的退伍军人也开始在最近的选举周期中崭露头角，越来越多的“反恐老兵”出现在各级公职竞选当中。

在州的层面，从2016年到2018年，美国州立法机构中退伍军人的比例下降了2%，但后9·11退伍军人的比例增加了近10%，占到了老兵州级议员的三成。参政老兵“千禧一代”的出现，为未来联邦层面老兵政治声音的补充打下了梯队基础。

根据2020年大选后的统计数据，至少有911名退伍军人在美国50个州和5个地区的立法机构任职，他们占全国7383名州议员的12%。在目前的州议员中，按老兵占比排序，最高的前五个州为新罕布什尔、内华达、阿拉巴马、北达科他和田纳西州，比例分别为23%、22%、22%、21%和21%。最低的五个州为犹他、加利福尼亚、明尼苏达、马赛诸塞和伊利诺伊州，分别为5%、6%、6%、7%和7%。

按老兵议员的党派比例排序，共和党的前五州为犹他、怀俄明、爱达荷、堪萨斯和华盛顿州（并非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老兵议员中共和党的比例依次为100%、100%、94%、94%、91%。民主党的前五位为夏威夷、马赛诸塞、特拉华、罗德岛和新泽西州，依次为85%、71%、69%、67%、67%。

由于美国全球反恐作战任务的特殊性，后9·11一代参政老兵中曾隶属特种作战单位的比例要高过以往。其中一些将在下月的中期选举中竞逐联邦议席。为此，海豹突击队PAC（政治行动委员会，选举募捐机构）还特地在华盛顿举行活动，表彰他们所支持的不同特战部队候选人。这一PAC由前海豹突击队第6分队前指挥官、前国会议员、特朗普政府内政部长辛克领导，他本人也是这次蒙大拿州第一选区的候选人。

在这类活动中，常常能看到一群老兵以军人之间独有的方式，对来自不同军种和单位的代表抛梗、开玩笑甚至互贬，继而又不失体面地谈论军人的荣誉、服务国家的意义和继续献身的精神，等等。虽然重点终会落在彼此的政见差异，但寻求军人间的最大公约数总是一种可能。

诚然，依靠老兵寻找这一公约数的前景并不十分乐观，但正如那些期待他们带来改变的人们所认为的，老兵也许已是这个充满了激化矛盾的国家在“过道两边”共享身份认同的最后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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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昊天，系北京大学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