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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相识︱战争与和平(三):分水岭时刻

特约撰稿 黄境
2022-10-24 19:06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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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初春,在雨水与惊蛰之间,欧洲发生了一场本应属于冬天的战争。

2月21日,即北京冬奥会结束次日,普京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的主权,并指示俄武装力量维护这两个乌克兰之内共和国的和平。

三天后(24日),俄宣布“特别军事行动”,从东、南、北三面入乌克兰,其中北线借道白俄罗斯直捣乌首都基辅。与2008年入格鲁吉亚、2014年入乌克兰不同,“特别军事行动”不局限于俄人聚居区,也未采取急进急出的方式。

再三天后(27日),普京命令将战略核威慑力量置入高度警戒状态。

整个欧洲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德国总理朔尔茨27日在联邦议会发表标志德国外交重大转折的讲话:“2022年2月24日是欧洲历史的分水岭”,普京“摧毁了自从《赫尔辛基最终法案》以来几乎半个世纪的欧洲安全秩序。”两天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欧洲议会疾呼,“在巴尔干战争近30年后,在苏军进入布拉格和布达佩斯半个多世纪后”,“战争又回到了欧洲”。她称之为“欧洲的真相时刻”“欧盟的分水岭时刻”。这种“梦醒时分”的焦虑几乎可见于所有欧洲领导人的讲话。

如果说乌克兰的顽强抵抗是观察家眼中的第一大意外,那么欧洲迅疾有力的回应则是第二大意外。欧盟在很短时间内推出了多轮制裁——这需要27个成员国一致同意,行动远比2009年欧债危机、2014年乌克兰危机、2015年难民危机、2020年新冠危机时迅速。

一个又一个的禁忌被接连打破。中立国瑞士主动参与对俄制裁。德国和欧盟开始对外输送武器。数百万乌克兰难民在欧洲受到了自发的欢迎。芬兰、瑞典申请加入北约。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火速成为欧盟候选国。

欧洲民众间也掀起了反俄声浪。“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6月发布民调报告称,中短期内欧俄的决裂已不可逆转,欧洲人“似乎正在展望一个欧洲与俄罗斯完全脱钩的世界”。

但欧洲人的长期目标存在分歧,“和平阵营”的人希望尽快结束战争,而“正义阵营”的人希望尽可能惩罚俄罗斯。在欧洲围绕俄乌冲突最常见的争论,如关于对乌输送武器的类型、与俄油气脱钩的程度等,其实出现在这两大反俄阵营之间。

除去海外俄人,欧洲友俄势力大抵有三:一者受苏东阵营意识形态的残留影响,二者得益于冷战结束后向俄大举资本扩张,三者像俄一样对西方建制不满。俄兵入乌后,这三者都受到了抑制。

保加利亚社会党反对对俄制裁,但支持率腰斩。德国前总理施罗德因与俄能源巨头亲密而成政治弃儿,被停发办公室经费。法国极右领头人勒庞辩称,她站在乌克兰一边,因为她是国家主权的支持者。

从地域上看,反俄最为激烈的是东欧、波罗地海国家,其反俄激烈程度不但强于西欧,甚至还强于美国。这些国家离战火只有一步之遥,且有着被俄“统治”的鲜活记忆。

当然,东欧国家反俄程度不一。波兰是东欧老大,也是反俄先锋。波兰和匈牙利这对“威权主义轴心”因对俄政策分歧而产生了裂痕。

匈牙利可能是俄乌冲突爆发后最为亲俄的欧盟成员国。崇尚“非自由民主”的匈牙利领导人欧尔班,使欧盟从第六轮对俄制裁放慢了决策脚步。近日多位欧洲领导人提议改革一票否决制,即暗中针对于此。欧盟疫后“复苏基金”迟迟未能分发与匈,或许也与此有关。

保加利亚和爱沙尼亚都因内部对俄政策分歧而引发政府危机,但总体而言这两个国家的对俄强硬立场并没有太大改变。

未加入欧盟的西巴尔干国家中最亲俄的是塞尔维亚。自2008年科索沃单方面宣布独立以来,塞尔维亚在科索沃问题上一直仰仗俄罗斯的支持。塞尔维亚一边暗喜入盟进程在乌战后提速,另一边则与俄罗斯签署了《磋商计划》。然而,塞尔维亚明确表示不接受乌东四地公投入俄的结果,表示“这将完全违背我们的国家利益、我们维护领土完整和主权的政策以及对边界不可侵犯原则的承诺”。

大体而言,过去曾是地缘政治“碎片”的东欧国家,现在共振的频率已经相当整齐。

与东欧相比,北欧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程度高得多,但这丝毫无助于减轻它们所受的震动。中立国芬兰和瑞典正式申请加入北约,可以说,芬兰自己开始了“去芬兰化”。而丹麦则举行全民公投废除了关于欧盟防务的保留条款。

南欧远离是非之地,对乌克兰事务一向不热心。西班牙、葡萄牙此次也仍“随大流”。但意大利的对俄态度出现较大转变。在2014年,意大利“扰乱”欧盟对俄政策;但在2022年的危机中,法德意三国形成了有力的“三角”,这以6月16日三国领导人共访基辅为标志。即便在9月底胜选的意大利极右领导人梅洛尼,也无意大幅改变对俄政策。

在欧洲大国中,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冲突爆发前的斡旋角色最为抢眼。但在冲突爆发后,德国的外交“大转型”最抓眼球。德国因欧债危机而成为欧洲经济实际上的领导者。此次地缘政治危机又让德国军事松绑,成为了事实上的“正常国家”

德国的反应迅速而有力——叫停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推出千亿欧元军备特别基金,向乌克兰输送重型武器。位于德国斯图加特的美国欧洲司令部(EUCOM)成为北约协调向乌运输武器的中心。七国集团(G7)是应对乌克兰危机的重要平台之一,而任轮值主席国正是德国。

德国外交一直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在2011年,德国临阵怯场,让英法出兵利比亚。2014年时,德国力主与俄罗斯对话,因其出于历史原因,“感觉对俄罗斯负有特殊的责任”。甚至直到2022年1月底,德国防长也仅仅表示只能送乌克兰五千顶防弹头盔。

但同样出于历史原因,德国此次感觉有必要表明强硬的对俄立场。2022年5月8日,德国总理朔尔茨特地选择这个纳粹投降77周年的日子发表关于乌战的全国电视讲话,表示“我们从我国1933年至1945年的灾难性历史中吸取了一个核心教训——就是‘再也不要这样!’”。

德国似乎在说:“我以前就是这样!我知道俄罗斯想怎么想!”朔尔茨多次指责普京要搞强权政治、帝国、势力范围。他在联邦议会说:“不能再怀疑普京要建立一个俄罗斯帝国。他想从根本上根据自己的想法重新定义欧洲。”他对美国媒体说:“普京在想什么?他在想的是17、18、19世纪的帝国主义。”他在法国媒体发文指出:“普京想把我们的大陆划分为势力范围,划分为大国和附庸国。”

德国从历史经验出发,认为强权政治对德国来说即意味着广泛的反德同盟,意味着永无宁日的安全威胁。德国不希望回到过去。

德国用一种近乎进攻性的态度,来防止历史倒退。这个态度在欧洲引发了不安。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既声讨俄罗斯的“帝国主义”,也对德国在欧盟内的“帝国主义”倾向提出警告。曾在历史上被德国与苏联合伙瓜分的波兰,不愿看到俄德两国的此消彼长。

回到说法国。

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危机爆发前,多次访俄、与普京通电话;而在危机爆发后,也是第一位与普京通话的西方大国领导人。德国总理朔尔茨刚刚上任,声望又不及默克尔,故与2014年乌克兰危机不同,法国而非德国领导人成为主要的斡旋者。然而,马克龙的斡旋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普京态度冷淡(与马克龙会晤时隔着数米长桌),甚至有意隐瞒(在出兵前还与马克龙通电话并表示考虑俄美峰会提议)。

法国对美英参与欧洲事务向来警惕。法国此前甚至不太相信美英情报界关于俄罗斯即将出兵的判断,以至于在冲突爆发后法国军事情报局局长离职。

2014年的俄乌冲突主要因乌克兰想加入欧盟而起,冲突爆发后,欧安组织、欧盟、法德轮番上阵,成为斡旋主力。相比之下,2022年的冲突因俄罗斯不满北约东扩而起——俄在2021年底对美国和北约提出系列“推回北约”的要求,但未得到满意的答复。因此,美国成为了应对2022年冲突的牵头人,而北约成为重要平台。北约通过应对俄乌冲突获得了新的动力,不但吸引芬兰、瑞典入约,还在6月马德里峰会上推出新战略概念,把俄罗斯定为首要威胁。

这也就意味着,马克龙此前声称的“北约脑死亡”被否定了。由于欧洲对美国依赖加深,欧盟“战略自主”实际上难以为继。德国及欧盟新增的防务开支,美国军火商势必也要分一杯羹——法国军工业对此并不乐见。

此外,美国远隔重洋,对战争无切肤之痛,符合美国利益的决策(如在乌维持长期低烈度冲突)不一定符合欧洲利益。美国还有全球战略考虑,可能会借机把欧洲绑定在美国的全球战车上。法国比其他欧洲国家更为担忧这些事情。只是与欧洲安全相比,这毕竟不是燃眉之急。

战火已在欧盟门槛燃烧。欧洲一体化是法国思想的产物。在此紧要关头,欧盟何去何从,法国必须给个说法。

2022年6月23-24日的欧盟峰会是一个可窥见欧盟未来发展趋势的重要峰会。这个峰会最引人注目的是授予乌克兰和摩尔多瓦入盟候选国地位(与欧盟隔着黑海的格鲁吉亚则未能如愿)。如果法国不松口,欧盟是无法做出这个决定的。

乌、摩两国,紧挨欧盟。如据其国内政治经济标准,还不具备入盟资格。但从地缘政治角度考虑,随着欧俄缓冲空间的消失,这两个国家除欧盟外难有其他去路。这是欧盟的两难。欧盟以民主市场来推进地缘稳定,但当地缘稳定需求上升时,这个顺序会被打乱。冷战后欧盟吸纳大批东欧国家入盟即是如此。这意味着分歧、动乱要放到欧盟内部去解决。

依同样的思路,欧盟峰会决定加快西巴尔干国家的入盟进程。如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在会后所指出的那样,“扩大仍然是欧盟最成功的外交政策工具之一”。

但这还不够。显然,欧洲一体化促进地区“和平与发展”的潜力已基本用尽。欧盟需要补充性的制度安排

马克龙想到了一个办法——“欧洲政治共同体”。2022年5月9日,马克龙在布鲁塞尔的欧洲未来会议闭幕式上,指出“欧盟在短期内不能成为构建欧洲大陆的唯一途径”,并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如何从政治角度和比欧盟更广泛的范围组织欧洲”?马克龙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即要建立“欧洲政治共同体”。这个概念在欧盟峰会上被初步讨论,但其实际内涵还十分模糊。

“欧洲政治共同体”这个概念虽因乌克兰申请入盟而引起,但它也有解决英国与欧盟关系的潜力(法英高层对此已作初步讨论)。更重要的是,虽然马克龙不便言明,但从长远看,这个概念还有解决俄罗斯与欧盟关系的潜力。

马克龙在5月9日的讲话上明确指出,“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并没有与俄罗斯交战”,“当和平回到欧洲的土地上时,我们需要建立新的安全平衡”。

马克龙的这个长远打算应该不难得到德国人的支持。朔尔茨在战争爆发后首个议会讲话中即提及:“从长期看欧洲的安全不能通过对抗俄罗斯而实现。”

但是,欧洲新的安全平衡恐怕不是英国急于看到的。英国人对欧洲安全持有非常不同的见解。毕竟,欧洲腹地的战火离英伦三岛太远了。

下面我们来谈谈英国。

与法德相比,英国对俄态度明显更为强硬。英国首相约翰逊在战争爆发一个半月后(4月8日)成为第一位访问基辅的七国集团领导人;5月3日,约翰逊向乌克兰议会发表视频讲话,同样开风气之先。克里姆林宫发言人称约翰逊为“反俄竞赛中最积极的参与者”,所言非虚。

如果细看英国的表态,含义远比反俄丰富。一是庆幸脱欧,想进一步压缩欧盟影响力。约翰逊夸赞英国脱欧时称“选择自由是英国人的本能,就像乌克兰人一样”。英国希望把七国集团作为协商制裁俄罗斯的主要平台,但受到欧盟和欧陆大国抵制。

二是不急于见到新的、稳定的欧洲安全框架。约翰逊表示,即便俄罗斯停火,与俄关系正常化也是“一个错误”。这与法德态度有很大差别。

三是把俄乌冲突全球化和意识形态化。约翰逊说“现在是全世界要在自由和压迫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了”。他麾下的外交大臣特拉斯,后来成了他的继任者。特拉斯甫任首相,便在9月的联合国大会上老调重弹,表示看到“民主与专制之间正在进行真正的斗争”。

英国把乌克兰的战争当作了“全球英国”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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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境,系“澎湃”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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