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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幸福秘诀:做有追求但没出息的人

2022-10-30 09: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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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灯灯 十点人物志

采访、撰文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海桑今年50岁,是个非典型诗人。

他留着短短的寸头,戴一副斯文的方框眼镜,与人说话总是慢慢的,嘴角噙着笑。

他上了几十年班,在河南一家企业做普通职员,过朝八晚五的日子,身边的同事、邻居都不知道他是个诗人。

他从18岁开始写诗,写到快40岁才成名。他的诗干净,纯粹,温暖,写尽了生活细微处的美好与动人,数次出现在各大节目和晚会中,诗集一经面世便迅速售空,但他本人却如同隐形了一般,20年来只接受过一次央视的电视采访,此后几乎“查无此人”。

9月,海桑的新诗集《我爱这残损的世界》出版,十点人物志和海桑进行了一场长谈。

在他平静缓慢的叙述中,我们发现,一个诗风治愈、豁达,对生活充满爱意的诗人,竟有着不同寻常的坎坷过往。新诗《秋风起了》中,他如此感叹,“只因为吃了太多的苦,才笑成今天这个样子”。

年轻时,海桑也曾为了理想歇斯底里,也曾为自己的平庸痛苦消沉,也曾遍寻人生意义而不得,但他的经历,或许能给这个时代每个挣扎的人一些安慰:人生就是慢慢地受自己的苦,享自己的福。不要急,生活本身就是意义。

一个静悄悄的诗人

2002年前后,央视主持人张越收到了几个河南大学生的来信,信中说,安阳有一位很好的诗人,为诗歌倾尽全力,却无人知晓,希望他能被更多人看见。

张越读完了信尾附带的诗,那是几首安安静静的诗,写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和心情。读着读着,张越想,“我一定要认识一下那个写诗的人”。

彼时,张越手头恰好有一档在录制中的访谈节目。她带着节目组去了河南安阳,在一套收拾得十分温馨整洁的小房子里,第一次见到了海桑。

那时候的海桑,30岁出头,在一家公司当小职员,戴着眼镜,一副大学生模样。张越觉得他特别“朴素、和善、羞涩、安静”,和大家想象中的诗人完全不同,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管他叫诗人。

两人坐在海桑家的小客厅里聊天,一人一杯清水,从海桑的童年聊到中年,聊他对诗歌的痴迷与热爱,也聊诗歌之外,一个农家少年的坎坷人生。

后来,那场三小时的采访被制作成了一期40分钟的节目,在央视播出。那期节目也成了海桑近20年来唯一的采访资料。

录完节目,张越回北京工作,海桑继续在安阳上班。两人保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虽然早已交换了手机号,但从未联系过。直到两年多以后,张越才收到了一封海桑的电子邮件,里面是他悉心挑选的三首小诗,分享给远方的老朋友。

读完诗,张越马上拨通了海桑的电话,告诉他这几首诗写得真好。海桑很高兴,因为他能从张越的语气中感觉到,她是真心喜欢。张越问海桑,要不要出一本诗集?海桑婉拒了,之前他已经自费出过一本,全堆在家里的地下室。他不愿再做这样的事,觉得没有意义。

张越不肯放弃,再三劝说海桑,“不用你掏钱,我来出”。海桑想了想,说,那就出。张越随即动员全节目组里的同事一起编书,还让播音专业的同事录了一张诗朗诵的光盘,终于捣鼓出了1000本诗集。

书是做出来了,但是没地方卖,海桑依旧无人知晓。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有年“三八”晚会,张越负责主持,串场时念了一首海桑的诗。反响出乎意料的热烈,晚会结束,许多人向张越打听诗的作者,其中就有知名出版人黄集伟。

再后来,黄集伟去参加朋友婚礼,在婚礼上念了海桑的诗,又被台下的读库创始人老六听到。老六把海桑的诗集拿到读库的网站上去卖,不到三个月,全卖光了。

经历了漫长的年月,经过了数次机缘巧合,这个静悄悄写诗的诗人终于逐渐为人所知。他又出版了第二本、第三本诗集,拥有了一群忠实读者,他的诗开始频繁出现在各大晚会上,或是公众号美文中,以一种细水流长的方式,慢慢抵达了更远的地方。

而此时距离海桑开始写诗,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

被诗歌选中的农家少年

海桑是农民的儿子,老家在河南辉县的长存乡万桑村。

他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饿肚子是常事。村里每逢有年轻人要结婚,大家伙儿见了那人就要问,哎,什么时候去你家吃大米饭?

七八十年代,农村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只有两条路——要么考大学,要么当兵。海桑打小成绩好,学习自觉,被父母寄予厚望。18岁以前,他过着一种简单到封闭的日子,生活里除了学习,没有别的,唯一的目标就是考上大学。

高中毕业,海桑考上了湖南湘潭机电学校。父母激动得在村里连放了三天电影,只有海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蒙着被子哭,“我感觉自己考得不好,心里面特别烦,我的理想是清华北大”。

心比天高的农家少年,从此离开了太行山深处的小村庄,踏入新世界。

大一暑假,海桑第一次在学校图书馆读到诗歌,顿时沦陷。他至今说不清这份痴迷从何而来,“好像只有它才能让我表达自己,找到所谓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我常说不是我选择了诗歌,而是诗歌选择了我”。

海桑一猛子扎进了诗歌的世界。被压抑的天性逐渐苏醒,他不分昼夜地读诗,读到衣冠不整,魂不守舍。那时候,他经常大晚上揣着纸笔,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灵感来了就伏在电线杆上奋笔疾书。大部分诗都是在梦里写成的,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总在梦里提醒自己醒来,半夜从床上坐起,摸出枕头下的纸笔,生怕晚了一会儿就忘记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整个大学四年。敏感浪漫的少年活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王国里,一颗心时刻为诗歌沸腾着,生活里除了诗歌,再无其他,吃饭和穿衣都成了麻烦事,学业、家庭、未来的问题更像是隐形了一般,“顾不上了”。

大学毕业,海桑被分配进安阳一家工厂当技术员,朝八晚五,每天和图纸打交道。90年代初,一个农家子弟进入城市,成为一名工人,拿固定工资,吃穿不愁,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喜事。

但海桑不喜欢这份工作,平凡的生活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可他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海桑也不知道。他在诗里写,“我爱着的事物扑朔迷离”。巨大的迷茫吞没了海桑,他时常觉得自己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彻底迷失了方向,即使大海风平浪静,但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痛苦的起伏。

在工厂待了不到一年,海桑出走了。琐碎的庸常容纳不了他躁动的心,他几乎是不计后果地辞了职,只身一人去了北京。后来常有人问他,为什么是北京?海桑说,那时的他太渴望生活能出现一些变化了,就算不是北京,他也会去别的地方。

海桑的青春期来得晚,但是格外长。到了北京,他依然过着一种游荡的生活,住在地下室里,没有固定的工作,每天写诗,思考活着的意义。他还养成了献血的习惯,一年献血三四次,持续了十年,想象成对诗歌的献祭。

积蓄很快见底,海桑捉襟见肘,去面馆吃饭只敢买半碗面条,再要两大碗面汤,把桌上免费的酱油、醋和辣椒酱全倒进汤里,总觉得能多一点营养。

“人是到了北京,但心里面的那个‘北京’,没有到达”,海桑说。一年后,存款耗尽,他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安阳。之前的不辞而别酿成了严重后果,海桑本不能再做工人,是年迈的父母四处哀告,替他收拾了残局。

接下来的几年,海桑的生活仿佛经历了一场巨震。父母相继病逝,女友离他而去,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将他从云端震回了大地,他再也无法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精神王国里。

一夜之间,海桑大梦初醒。他独自冲进山中住了三十五天,在极度的悲伤和痛苦中,结束了漫长而又混沌的青春期。再下山时,已是另外一人。

先生活,再写诗

在山里的那段时间,海桑寄住在山顶的一户人家,每天读书,写作,从山顶跑步到山脚,再跑回去。

生活渐渐规律起来,在万籁俱寂的山林间,海桑觉得自己纷纷扰扰的思绪也慢慢平息了。那些折磨了他许多年的,关于人生意义、存在价值的困惑仍没有答案,但海桑决定暂时放下。

在《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里,他这样写:

我从遥远的时间回来

我从孤单的地平线回来

回到我原本在的地方,不再远行

——这是我的家

我不再追求幸福,我就是幸福

我不再想象生活,我着手生活

问题依然存在,但海桑允许它存在。他不再逃离生活,他决定“以双手进入生活”。

30岁那年,海桑结婚了。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很爱他,也很会过日子。在湖南上大学的时候,海桑从没晒过被子,南方冬天湿冷,被子潮得能拧出水,他就那样凑合了三年。婚后,海桑第一次知道,原来冬天的被子可以那么蓬松温暖。

吃热饭、穿干净衣服、盖暖和被子,这样的生活让海桑感到了一种踏实的幸福。年轻时,他对诗歌爱得极端,总喜欢把诗歌和其他事物对立起来,“若喜欢诗,便只能喜欢诗,喜欢别的就是错的,就是对诗歌不忠诚”;人到中年,他意识到生活和诗歌不该是对立的关系,“它们应该互相给予,没有粮食,我无法生存,没有诗歌,我不愿生活”。

自从双脚落回了大地,海桑诗歌中的写作对象开始变得具体。过去,他爱书写伟大的理想,虚幻的痛苦,想象并不存在的爱情。后来,他更愿意写一些“小事”,比如一颗歪倒的枫杨,一朵无心的白云,妻子弯弯的眉毛,夏天寻常的夜晚。

诗歌之外,海桑的生活也在平缓地前进。他在一家公司做外贸业务,每天规律地上班,下班,赚工资,还房贷。写诗成了工作之余的那部分,如呼吸般自然和重要,但不再是生活的全部。身边的同事、朋友、邻居几乎没人知道他是个诗人。

2004年,女儿出生,海桑的人生又多了一个重要身份,父亲。面对这个柔软的小不点儿,海桑手足无措,又欣喜若狂,从此“尿布成了国旗”,“哭声就是命令”,他心甘情愿围着女儿转,冲奶粉、换尿布、哄睡样样拿手,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女儿也成了海桑诗歌里永恒的主题。在后来流传颇广、打动了无数父母的那首《你是个两岁的大女孩》中,海桑这样写:

你不是我的希望,不是的

你是你自己的希望

我那些没能实现的梦想还是我的

与你无关,就让它们与你无关吧

你何妨做一个全新的梦

那梦里,不必有我

我是一件正在老去的事物

却仍不准备献给你我的一生

这是我的固执

然而我爱你,我的孩子

我爱你,仅此而已

平凡的价值

这些年,海桑始终和社会主流生活保持着一些距离。

他对赚钱没什么兴趣,身体也不太好,时常需要住院养病,只能断断续续地上班。女儿的到来更加让他意识到,他本就喜欢家庭生活,远胜过社会生活。

前几年,诗集有了起色,版税能覆盖基本的生活开支后,海桑向单位递交了辞呈,回家安心当起了“家庭主夫”。

他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白天大部分时候在家看书,学习,每天固定抽一个小时出门散步,经常好几个月和外人说不上一句话。家附近有一条名为淇河的河流,流经晋豫两省,海桑偶尔会和好友一起徒步,从入河口往源头走。

倘若女儿在家,海桑的一切日程都会根据女儿的心意决定,“她想干嘛就干嘛,我们会一起读书,或者看电影,我把我觉得好的视频发给她看”。

和大多数中国父亲不同,海桑和女儿保持着一种不多见的父女关系,平等,亲密,无话不谈。他时常觉得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个,“她有时候会把我当孩子,而不是我把她当孩子”。

诗也在写着,不过按照海桑的说法,那都是“突发性的写作”,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写作之外的事他很少做,不混圈,也不怎么宣传,两三年出一本诗集,从始至终都是静悄悄,慢悠悠的。

一起徒步的好友扶风评价海桑,“像王海桑这样的男人,世上越少越好。因为他做不了什么实际的工作,不愿意做一个螺丝钉,甚至不愿为钱而努力奋斗。他写诗,不往党报送,不往文联送,也不往朋友处送,不卖也不夸,像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城市里偏僻地方的一亩菜园”。

海桑听了只是笑,“评价得非常准确”。20岁的时候,他也渴望成为名震一时的诗人。那时他最羡慕英年早逝的人,认为平凡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二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拿出了最好的作品,把生命发挥到了极致,我死了,但我永远年轻!”

但如今他不再这样想。他有了家,有了爱人,有了女儿,每一份双向的爱意都伟大,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弥足珍贵。

在《我爱这残损的世界》的序言里,海桑写道,“爱人才是最难的,爱一个个具体到眼睛鼻子的人,不是在千里之外爱他,是在身边爱他,爱吃喝拉撒的他,爱七情六欲的他,爱一直向下堕落的他,把人类当作个体来爱”。

爱你的时候,爱得反面仍然是爱

想和你一起种下蔷薇

让它们年年爬满墙头

爱你,生生

爱你,死死

——节选自《我爱这残损的世界》之《爱你的时候》

“文字的根,在人,而文字本身生出的文字,总是要枯萎的”,海桑说。站在五十岁的当口回头望,他觉得年轻是一场灾难,“那时候除了诗歌,什么都不要,现在觉得,生命中没有什么事比生活更重要。如果我连生活都没有了,我写什么呢?”

曾有人评价,海桑的诗歌虽然都是些细小、琐屑的感悟,却有一种深深扎根的日常感,像是把单调日子里的褶皱一点点铺展,细细抚摸,无论什么时候翻开,都能让人觉出一种安心。

海桑也说,他的作品很小,很简单,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写出了他普通的情感。但有时他也为这种“小”感到自豪,“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人,如果说我的作品有什么价值的话,可能就是写出了某种平凡的价值吧。平凡也值得,太值得了”。

2002年,和张越对谈的最后,海桑说了一句令许多人印象深刻的话,“我愿意做一个有追求但没出息的人”。

时隔20年,我们再次聊起这句话,海桑的想法没有变,“所谓的‘有出息’都是别人的评价,是我自己不能把握的。从本质来看,没什么意义。但有没有‘追求’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对自己人生的安慰。我可以没出息,但必须有追求”。

他曾为了理想歇斯底里,也曾遍寻人生的意义而不得。但时间让他变得从容,学会了接纳自己的平凡,爱具体的人和物,并在寻常的日子中发现更辽阔的存在,最终慢慢地,悠然地抵达了他想去的地方。如同他在诗里写的那样——生活一思索都是疑问,唱出来才是歌。

(文中图源受访者)

原标题:《一个诗人的幸福秘诀:做有追求但没出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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