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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下班的我们:我是来挣钱的,不是来送命的

2022-10-28 17: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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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潜秋云

编辑 | 林子尧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脑上的时间一分一秒流失,已经到了6:10分,办公室还没有人要起身的意思,我实在忍不住,佯装上个厕所,想给大家起点带头作用,等回来发现所有人依然纹丝不动。大家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专注力十足。

悻悻返回座位,我百无聊赖地浏览着同行新闻,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点事做,可真的没有。6:15了,每个人照旧还在忙碌.我又赶紧登上邮箱看前几天给我下的offer——早上9:00上班,下午6:00下班,么还没有人走?

6:20了,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告诉自己,最多再等三分钟,要是还没有人动身我就要走了。

突然间,坐在我前排的女孩西西身体往后靠了靠椅子,伸了个懒腰,说总算忙完了。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包,我仿佛看到救星一样收拾东西,路过主编时我轻声试探:“领导,要是没什么事我先撤了。”主编在饶有兴致改稿子,脸也没扭就点了点头。我长舒一口气。

人生第一次加班,21分钟。没有什么比这更漫长、更煎熬的时间了。我堵在高新园地铁口的人海里感慨万分,有点后悔辞了上一份工作:那时我们不打卡,6:00下班,5:50就跑去赶地铁。理由是怕6:00人多。领导带头早退,我还以为这就是深圳工作的全部。

深圳高新园

2019年初,我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深圳。在我第一份工作的隔壁栋找了份新工作,地点还是高新园,深圳上市公司云集的地方。

我们公司是一家MCN机构,30来人,负责包装孵化网红,旗下知名选手有深圳地产领域知识大V和财经大V,我的职位是地产编辑,负责给其中一个大V老师做枪手,写一写地产领域的宏观分析和新闻点评,靠内容吸引粉丝,最后再把流量转到营销部手里通过卖课、卖房变现。

上班第一天我相当沮丧:原来公司还要加班。

我喜欢写作,看到招募时虽然是不太熟悉的地产领域,但也想尝试。我交了一篇谈论即将到来的地产税的测试稿,通过了便来上班。工作量不大,每周两篇原创文章发在大V老师头像上的公众号上就可以。

刚上班,领导安排我熟悉竞品,多看看同行的内容找寻写作思路和爆款秘籍。我很乐意,一天阅读量在十来万字,笔记也密密麻麻。下班点到了,我正好回家换换脑子。可第二天下班后,情况依然如此,每个人都不走。

我心一横,反正现在还在试工期,索性决定每天到点就走,一个礼拜之后他若以我工作态度不端正为由把我开除,那我正好逃脱牢笼——我完全不能忍受自己的私人时间被占用。

深圳的图书馆

说到做到,6:10分一到我起身就撤,连领导的招呼也没打。出办公室进电梯的20米,我感觉有人侧目,我脸上有点发烫,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今天还想回家看纪录片《生门》。

晚上在出租屋床我辗转反侧,给主编发信息:“领导,我能不能每天做完工作就下班,我不喜欢加班。”为了让他放心,我还补充了一句:“上班我肯定保证能把活儿干完。”我心怀忐忑按下发送键,没想到很快收到他的回复:“当然没问题,做好事情最重要,我们不加无意义的班哄鬼。”

后来证明他这句话就在哄鬼,招募其他编辑时,他都多问一句你能不能接受加班。对方答案让他满意时他才放宽心,并直言年轻人不加班来什么深圳?

来了不到一个月,看我顺眼和不顺眼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并非是特立独行的刺头儿,其实我回到家后也不得闲。从宝安图书馆借来几十本地产书籍,从入门到策划、从销售到物业,只要能了解地产行业我就深挖细读;此外我还买了很多付费音频课程,方便上下班时间地铁里碎片化学习;包括周末,我关注了不少大V,只要有粉丝活动我就参加,能踩盘则踩盘,踩不了我也听听讲座。

八小时睡眠之外,我的生活几乎被地产填满。试用期的三个月,我自觉业务突飞猛进,能照猫画虎生产出「100万首付教你如何买房」、「保税区是不是下一个洼地」等初级文章。还在内部专业测评中拿了第一。

中午吃饭可以偶尔看到一点阳光

领导在内容上没什么挑头,让我顺利转正,只是婉转提醒过我好几次,每周中层开例会,其他部门leader会甩锅,觉得我们内容没有吸引力导致转化变少,其他人揪住我早下班说我们工作不饱和,让他哑口无言。

为了不让他为难,我决定主动延长时间。

后来几天,我上班故意摸鱼,半下午了我才开始工作。无奈我效率很高,戴上耳机找个有插头的角落席地而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文章,两个多小时就生产了一篇内容,此时抬头一看,时间才刚过6:30。

我实在不想耗下去。内容提交后收拾东西离开。

年中会议召开,优秀员工自然没有早下班的我。大V老师PPT上放着的榜样是另一个部门的男生,照片后面跟着他一连串的晚上打卡时间,最晚的一天是凌辰2点。

那年秋天,我妈五十岁生日,我想赶回老家给母亲庆生。和主编请假,主编却说山西那么远来回三天就没了,内容更新怎么顾得上。我保证带电脑回家也能远程工作他才允许。在等飞机,在我家里,在饭店,我都在写内容改内容发内容,招待家人三心二意,喜宴吃得马马虎虎,惹得家人不悦,妈妈心疼我,说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要生病了。我说怎么可能。

谁知道回到深圳后我真生病了,长期的追热点、晚上也坚持学习看书、背上数据后有时候半夜赶稿子,一连串工作导致我内分泌紊乱,最长的时候40多天不来月经,睡着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心要跳出身体。去医院检查,得知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睡眠障碍。医生听说我每天晚上学习都学到一两点,问我你一年挣一百万吗?我说少个零,他劝我这么忙还不如换份工作。我尴尬笑笑。

回去后没撑了多久,我终于在一次夜晚心悸中坚持不下去了,递了辞职声明赶紧离开公司。

第三份工作来到了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地点依然是在高新园里打转,才知道深圳互联网公司的真实生态:加班,加班,还是加班。

 

公司免费美甲

我所负责的账号每周需更新7篇文章,我来之前融媒体组只有一个原创编辑珠珠,内容太多做不出来,她只能不断洗稿凑数,和我吐槽以前每晚回家都十点多了,希望我帮她分担一部分压力。我也确实做到了。

据我对她的观察好像真的很忙,我坐在她隔壁,我一抬头她的座位就空了。回来后一会儿说是和质量部“对齐”一下,一会儿说是和视频组“碰一碰”,一会儿又是找优化组细化一下“颗粒度”,满嘴都是听起来高级奥妙的互联网黑话。在珠珠面前,我这个来自小地方没多少工作经验的后辈真是土里土气、丝毫不懂职场规则,其中最重要的规则——下班,我尤其不开窍。

我还是到点下班,走过时还会引起小范围的骚动。但每次想回家的、解放了的心态冲动战胜了留下来继续表现的虚伪,我痛快地下班了。

有一天同组同事小丹和我说,我要感谢你,自从你来了之后,我都早下班了,你给开了个好头。小丹潮汕人,很是坦荡,说以前她至少得熬到7:00,一分一秒都靠熬,可还是全组最早走的。现在我走之后她6:30一到就骑上电动车回家。“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加班有什么意义,晚点6:00下班,他们去下面吃饭吃到7:00,回来聊天聊到8:00,工作到9:00才回家。”

我对此深有同感,即便是没有干完的工作,我也想回家躺在床上干——回家多自由啊。我不能理解珠珠把出租屋当成了过夜旅馆,把公司当成了家。据我观察,珠珠每天在公司至少待十二三个小时,她生活的痕迹在办公室里无处不在:各种玩偶、养生补品、书籍水杯、枕头毛毯……多到已经堆到流了出来。相比之下,我的桌子简直是块毛坯房。

有一天珠珠问我,你每天那么早回家干嘛呢。我说很多事情啊,我每天都上网课学新媒体写作,有时候还要写点测试稿交作业,有时候做手工,晚上睡觉还有书要读……我说着她居然开始拿笔记录,我反问你呢,她说倒头就睡。我说那你周末呢,她说倒头睡两天。

珠珠来自西北,自己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我们公司,一直到现在做了四年。在深圳她没什么认识的朋友,相处好得人都是公司认识的,对她来说除了上班生活暂时没找到其他意义。我听完以后大吃一惊,也不知该替老板高兴还是替她难过。

深圳早高峰地铁

其实珠珠也尝试在深圳寻找过“归属感”般的生活,她领养过一只小猫,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和她亲昵。可惜后来加班太忙,珠珠有天回去后发现小猫从铁丝格栅里跑走了。再后来她便不需要任何寄托,过起了0幸福感的社畜生活。

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好的,熟了以后我才知道珠珠父母重男轻女,除了要钱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她读书时候比较胖,被学校霸凌,被同学孤立。刚上班被领导刁难,这些都忍下来了。现在没有人在意这些过去,她只需要专心工作,把公司当成家,就能挣到钱。

而作为走出大楼还天亮着的两个破坏分子,组长对我们自然也很有意见。年底的绩效评分,我被打了D,小丹被打了E。珠珠也没好到哪里去,数据没完成,领导念在她勤勤恳恳勉强打了C。按照惯例,C以下是约谈对象,下个双月完不成目标就卷铺盖滚蛋。

组长和我私聊时说得原话就是,数据都垫底你怎么好意思每天第一个走?我直接顶撞他,内容方向不对,我待到11点也出不来成绩。

11点是我能想象到加班的极限。这直观的印象来自我生活中靠学习改变命运的唯一样本,我的表哥。年前参加过他的一次婚礼,我有幸目睹了他和女朋友为事业拼搏忙碌的窒息生活,哪怕在结婚前一天,表哥也11点才下班,等回到家我们见到他已经12点了。

我大舅家经济很不宽裕,一直靠开小卖铺供养两个孩子,最紧张的时候是卖了玉米才凑够表妹上大学的学费。我表哥大学一毕业后就无路可退,只能留在南京打工,高考600多分的他为了挣钱从事了几乎无门槛的房产销售。

 

公司顶楼视角

在行情很好的过去十年,地产高速运转,人普遍被当成牲口用。他比所有人都能吃苦,因为除了吃苦,他没有任何能在南京立足的理由。一年假期只有3天、长达一个星期住在售楼处、为了成交自己四处借钱给客户。婚礼上他哭得稀里哗啦,最感谢的人是自己的领导。因为给了他机会,让他如今能在南京安家。我也哭了,很心疼表哥,只是觉得他最应该感谢的是自己。毕竟这样的代价我是承受不了的。

和组长谈完,回工位时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他看我天生反骨不服管教把我开除,我也绝对不要被他PUA——那会儿这个词刚开始流行,我和小丹都严重怀疑组长有PUA人的倾向。他总会一点小事就无尽打压,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二本生能进独角兽企业是我的荣幸,经验跟不上没关系可以成长,不能态度也不端正;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没有奋力工作哪来有尊严的生活……

我无法反驳,但当时就知道自己其实不适合上班。每天早上列to do 清单,从易到难一项项做完打勾,一般下午四点就没什么活儿了。结果这里人都在拖慢。第一个交周报会被老同事劝说不必那么急,等到周六上午高峰期集中发布“他”才不会看;第一个写完年终述职要等,等到一个礼拜后领导问才回答“马上就好”;第一个写完稿子不能赶紧交,不然快速出来东西肯定不用心。

我像个异类,生活无法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在公司假装一个小时再离开。

有回周末,我和朋友去珠海游玩。回来深圳时大巴车路过深南大道,透过车窗我看到了320米高的汉京大楼屹立在路边宏伟壮观,上面挂着巨大的「我爱深圳」的字母缩写将城市点缀,这是长久以来深圳的地标。我第一次看见时还是我刚来这里的2017年,那时我发自内心的喜欢这里的活力和积极,想着一定要干一番事业。现在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外出考察时遇见的城中村

汉京隔壁栋就是我们公司,灯火透亮,朋友问我每天大家上班到几点,我摇了摇头,然后下意识看了下手机,已经晚上10点多了。我在想大家都在忙什么呢?我不知道。不过很快大家就没机会忙了。因为公司下了一份文件,从这个月起最迟7点下班,严禁各个部门加班作业,组长带头监督。我听到了大家暗暗的欢呼声,心里一片舒朗。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内容总监robin加班时晕倒了。据目击者小传,是站起来直挺挺的倒下,robin小二百斤,倒地地板都跟着颤三颤。嘴角还吐了泡沫,脸色煞白,几个女孩子以为猝死了,在办公室疯狂尖叫起来。有人反应过来才赶紧拨了120。几个人手忙脚乱把人抬走,还好抢救过来了。

Robin就是当初招我进来时的那个领导,也是我在公司唯一敬佩的人。面试时我看他手上一片片斑白。他主动和我提起,租到了长租公寓的甲醛房导致得了白化病,现在还在打官司。我问他是不是住很久了,他坦白不是,是每天回家后还要剪视频做功课,太用脑。“越精神他越危害你。”

为了做好内容,他亲自带头做账号,三个月的时间一个人经营一个商业解说类的内容账号,涨粉涨了50多万。他的目标是做够100场直播和100万个粉丝,然后就转行做其他领域。每个他不熟悉的版块他都是如此立目标、实现目标。但是这场意外让他停更了,没过多久robin就辞职了,好像离开了深圳。我第一次理解了他们说的干电池背后的含义。

 

leader给定的KPI播放量破千万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2018年的数据,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为46小时,每天平均工作9.2个小时,是德国的将近两倍。工作时长居世界第一位。深大学地铁口最大的广告牌就是治疗脱发,全深圳最爆满的医院是香港大学深圳医院,那里治疗都市病一绝。就连我之前的预约睡眠床都足足等了一个月。看到前辈们的下场,我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只是我没想到,我离开的时间比我预设的还要快。不久之后疫情就来了,经历过2个多月的居家办公,公司决定调整内容方向,主要进军短视频。又开设了一大堆的账号,我开始转行做脚本。我受不了咋咋呼呼的视频,适也想回家便离开了公司。

这便是我在深圳工作3年多的经历,加班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有一回紧急出新闻稿,在办公室熬了个通宵。刚开始,合租的舍友每天回来看见我在公共沙发上看书,问我今天没去上班吗。我说我6:00下班回来阅读不是很正常嘛,她“哦”了一声之后不再说话。

那个姐姐35岁,嫁给深圳本地人,又离婚净身出户,折腾了10年又回到了出租屋,做老本行地产。现在新人都小她一轮,她再去应聘连面试的机会都拿不到。好不容易托着老同学给介绍了个金融销售的工作,每天穿戴整齐见客户,吃喝自掏腰包都不说,还经常被灌得9、10点才能下了饭桌。

生活上,她儿子一个月一见,并不跟她亲近;事业上,没赚到客户的钱,还因为做私募倒给了公司40万。她忙来忙仍摸不准财运,生活却越来越精疲力竭。她唯一对自己的嘉奖就是见完客户,累到不行了,坐10块钱的地铁商务车厢回家。人家座位是皮质的,高跟鞋实在脚疼。

有时候她不是愿意加班,是实在身不由已。

去年,我从深圳回到了老家山西,不找工作,彻底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以撰稿为生,出来进去拿着一台电脑就能工作。

很多人戏称我虽身在小县城,每天赚得却是北上广的钱。这所言不虚,不过我亲身的体会是,自由职业者,除了名字里带“自由”,工作真的很忙。

为了找合适的选题,我需要像战地记者一样四处留心。看见医院门口有30元的廉价旅馆,就赶紧拍照记录,找机会和店老板对话;看见路边有个小儿麻痹症的人给车胎打气一块钱,我蹲下观察他怎么工作;发现戏院门口免费招生,和门口大爷闲聊,才知道原来很多戏团已经挣扎在生死线上。

生活里都是故事,故事都是我的工作。有一次我在西北的一间青旅里玩儿,认识了一个来自湖南的女孩子潇潇。她也曾在深圳工作,一盘问居然距离我第二家公司不足10米,我们感慨肯定地铁口遇到过,只不过那时缘分还不够。我问她为什么离职,为什么出来旅行。

她云淡风轻说,我每工作够一年,就玩儿半载。见我瞪大了眼,她回复我的好奇,她喜欢旅行,只有长途旅行是最省钱的,所以她一玩儿玩儿半年。等到钱花得差不多她就跑回深圳打工。只要是一份工作就好,她做过珠宝销售、画画老师、直播运营,一年总能攒个2、3万,够下次出门就行。现在她已经去过了20多个国家,疫情之后也买了随心飞,“把中国所有省份都点亮了”

居然有人是这样生活的,我很诧异。我天真地问她那你在深圳工作会加班吗,她说当然不会,每天到点就走。“我是来挣钱的,又不是来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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