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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任性的天才灵魂,文学领域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2022-11-01 14: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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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任性的灵魂

张新颖

歌德决定去魏玛宫廷做公务员的一瞬;以赛亚·伯林与阿赫玛托娃促膝长谈的一夜;E.B.怀特从《纽约客》每日专栏写作自我逃逸的一年……作家、评论家张新颖在回望时捕捉到了这些命运攸关的转折、不动声色而意义深远的“文学时间”,在新作《不任性的灵魂》中,他从布罗茨基眼中的奥登、奥登眼中的歌德谈起,牵引出但丁、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卡佛、博尔赫斯、E.B.怀特等世界文学史上的巨匠,以此来讨论一个有创见的发现,即不任性的天才灵魂。

多年的写作中,张新颖建立了富有个人风格的叙事方式,将作品置于人物的生命情境中解读。在讲述人物的生命历程时,同时关注他们在生活和精神上的磨难。探讨个人面对历史变化力量的态度与抉择。张新颖对天才的识别体认,对他们不任性的书写深有启发,给予读者重新理解这些天才灵魂的新视角。任性与不任性,原是天才灵魂的两面。这些拥有超常天赋的人,理当任性;然而,他们意识到人生与自我的有限性,选择了以不任性的方式度过一生。这样一群“不任性的灵魂”:克制,谦逊,中性,平静,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他们从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控制下解脱出来,学习把它放到适当的位置,放到世界之中。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看到世界。

不任性的灵魂

(节选)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他用英语写作,是为了使自己更接近“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威斯坦•休•奥登。一九七七年开始,布罗茨基改用奥登的母语为文为诗,其时奥登已经去世四年,他的所为,只是想“取悦一个影子”。

奥登最初给布罗茨基的印象,是自我克制。那还是在俄罗斯时期,奥登的一行诗,让他见识了另外的“菜谱”:“由于我是靠吃俄语诗歌那基本上是强调和自我膨胀的食物长大的,故我立即就记下这个菜谱,其主要成分是自我克制。”“可我在这行诗中受益于这位诗人的,不是其情绪本身而是其处理方式:安静,不强调,没有任何踏板,几乎是信手拈来。”

W.H.奥登

这个印象随后不断深化,达至对谦逊品质的领悟。奥登有些近于闲聊的诗行,其实是,“形而上学伪装成普通常识,普通常识伪装成童谣对句。”这种个人谦逊,“与其说是由某个特别信条强加在他身上的,不如说是由他对语言本质的意识造成的。谦逊绝不是经过选择的”。在读了《悼叶芝》之后,布罗茨基意识到,奥登是比叶芝或艾略特更谦逊的诗人,有一颗比他们都“更不任性的灵魂”,同时,“其悲剧性恐怕一点不减”—但是,“他从不把自己放在悲剧画面的中心;他充其量只是表明自己在场”。

还有,奥登的脸。布罗茨基见过奥登的一张照片,似乎是在纽约的某座天桥上。“那样貌很一般,甚至平凡。这张脸没有任何特别诗意的东西,没有任何拜伦式的、魔性的、反讽的、冷峻的、鹰钩鼻的、浪漫的、受伤的之类的东西,反而更像一个医生的面孔,他对你的故事感兴趣,虽然他知道你有病。一张准备好应付一切的面孔,一张总面孔。”

等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布罗茨基问他对罗伯特•洛厄尔有什么看法,他回答说:“我不喜欢这样一些男人,他们总散发一股背后有一群哭泣的女人的气息。”

约瑟夫·布罗茨基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伦敦斯蒂芬•斯彭德家中的晚宴上,由于椅子太低,女主人拿了两大卷《牛津英语词典》让奥登垫着。“当时我想,”—布罗茨基想—“我看到了唯一有资格把那部词典当坐垫的人。”

以上这些,都出自布罗茨基一九八三年的文章《取悦一个影子》;如果要了解布罗茨基对奥登诗歌的具体见解,应该细读那篇著名的讲稿《论W. H. 奥登的〈1939年9月1日〉》,九十九行诗,布罗茨基一行一行地阐释,译成中文,大概三万字左右。这两篇文章都收入散文集《小于一》,黄灿然翻译了这本书,浙江文艺出版社二〇一四年出版。

但眼前这篇短文主要想说的,还不是布罗茨基眼中的奥登,而是奥登眼中的歌德。布罗茨基刻画出这么一颗“不任性的灵魂”,克制,谦逊,中性,平静,“他把自己的位置定得很低:实际的低,这意味着在众多人事中间。”借助布罗茨基对奥登的理解,或许更容易明白奥登对歌德的理解。理解,交织着许多重要的因素构成相互的关系,其中有认同,有投射。

奥登在一首纪念路易斯•麦克尼斯的诗中,吐露了一个愿望:“如果可能,成为一个大西洋的小歌德。”a minor Atlantic Goethe——只有伟大的心灵,才会这样平淡地自信和自我期许吧。

《序跋集》(黄星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〇一五年)里,有三篇关于歌德的文章,《维特与诺维拉》《意大利游记》《G先生》,前两篇是歌德作品译本的序言,后一篇是书评。虽然这些文章都出于实际的功用而写,不是从整体上论述,不是奥登对歌德的全部理解,但基本的重点,的确都包含其中了。

歌德肖像画

奥登手迹

歌德中年时写过这样的诗,显然只能是已经克服了“少年维特时代”的狂飙突进情绪之后,才会如此“不任性”:“若徒有放任习性,/ 则永难至境遨游。/ 非限制难见作手,/ 惟规矩予人自由。”

从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感情的控制下解脱出来,学会克制,也即意味着学习把它放到适当的位置,放到众多的人事之中,放到世界之中。这个时候,才可能看到世界。

奥登抄录了歌德给一个年轻作者的信中的这么一段:“直到目前为止他都自顾自只写主观的现代诗,一直沉迷于此。只要是和内心体验、情感、性情相关的内容,或者是关于这些的思考,他都很拿手,于这些相关的主题他也能处理得很出色。可是处理任何与实际客观物相关内容的能力他还很欠缺。……我给这个年轻人布置的题目是:假设他刚回到汉堡,如何描绘一下这个城市。他一开始的想法是写写他多愁善感的母亲,他的朋友,他们之间的亲情友情,如何有耐心、互帮互助等等。易北河还是静静流淌,也没城市和停泊港口什么事,他甚至连拥挤的人群都没提一句—这样的汉堡和农伯格、和梅泽堡又有什么区别。我直截了当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如果他面面俱到写这个伟大的北部城市本身,另外加上对家庭的情感,那么他就成功了。”

歌德绘画作品

歌德绘画作品

“大多数人拜访他就因为他是那本书的作者”——那本书就是他年轻时候写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奥登觉得,这是非常“古怪”的;用布罗茨基的说法来解释这一现象,即“人类对不成熟的依恋”。

布罗茨基是在谈到奥登晚年处境时,表明了这个尖锐的洞察。“奥登作为一个诗人的悲剧性成就,恰恰是他使他的诗歌脱去任何欺骗的水分,不管是雄辩家的水分还是诗人的水分。这类事情不仅使他疏离学院教职员工,而且疏离诗歌同行,因为我们大家内心都坐着那个长着红粉刺的青年,渴望兴奋的语无伦次。”

《不任性的灵魂》

作者:张新颖

上海文艺出版社

原标题:《不任性的天才灵魂,文学领域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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