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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柏尔修斯飞向另一个世界

2022-11-01 19: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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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陈欣越 复旦青年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读书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风景万千,思致独幽。在人类智慧的深处,书籍记录着我们对自然和自身无尽的惊羡。当我们打开书时,也许作者还是一位陌生人;当我们合上书时,作者便是一位相伴灵魂的挚友了。

“当我觉得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要变得沉重时,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卡尔维诺《美国讲稿》

▲《看不见的城市》书影

复旦青年记者 陈欣越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蔡怡婷 编辑

圣埃克苏佩里曾借智慧的狐狸之口说道:“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明晰,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这句话恰可移作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的注脚:书中所有城市都出自虚构,当然是无法以肉眼看见的;也正是超越了现实可视的城市,才得以张开心灵的双眼,从二战后“沉重、不透明的外部世界”抽象出更近于本质的城市形象,亦即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内部风景”。

《看不见的城市》起源于卡尔维诺日常生活中伴灵感而生的小段诗行。这些片段后经整理分为“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欲望”“城市与符号”等十一个系列,系列之间彼此交叉,再结合马可波罗与忽必烈可汗寓言性的对话,最终组合为九个章节,在保留“诗”的轻盈性和独立性的基础上构筑起多面完整的城市空间。

用轻盈的意象构筑出了城市本质风景的卡尔维诺,就如同希腊神话中柏尔修斯,依靠着世界上最轻的风和云,借助着铜镜的反光,成功砍下美杜莎可怖的头颅。他笔下的城市意象蕴含着无限丰富的解读空间,为沉重而不透明的现实打开了“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引导着我们重新审视“城市”这一熟悉的符号,并对我们的生活展开深刻的反思。用他的话说,这是“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

城市的抽象:现代城市危机的现实主义梦境

“城市”于我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据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2018年世界城市化趋势》报告,2018年全球城市化水平为55%,预期2050年达到68%;其中在北美地区,城市化水平甚至高达82%。种种数据表明,城市早已逐步取代河流、田野与山脉,成为现代人类生活的重要背景。

对于毫无疑问地成为发展主流的“现代城市”,社会学、哲学、心理学等领域已有大量讨论。在“便利”“高效”等关键词之外,人们也逐渐感受到存在于美丽彩绘背面的危机——现代城市趋同的面貌抹除了彼此之间人文历史的差异,进而将在其间生活的记忆也同质化为标签式的符号,削弱人们对真实体验的感受力;另一方面,在巨大的技术体系支撑起城市生活有序运作的同时,连锁故障带来的全面瘫痪,也成为了高悬于城市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书中,卡尔维诺以“连绵的城市”“城市与符号”“城市与记忆”等系列,从不同角度呈现了现代城市的同质化问题。“连绵的城市”系列中那个“无始无终,只有飞机场的名字在更换”的城市特鲁德,仿佛傍晚将暗未暗时分的影子,忽明忽暗地尾随于各个看似个性鲜明的城市之后,进而贯穿全书,构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互文结构;在“城市与符号”系列,塔马拉的人们仅凭借符号认知城市,他们自以为的“游览”,其实质不过是对终究隔了一层的名称话语的复述记录,于是塔马拉不过是特定叙事下平淡无奇的虚幻影像——塔马拉已是特鲁德;又如“城市与记忆”系列中的莫利里亚,作为旧省城时的昔日记忆封存于仅供展览的彩色明信片,旧时切实存在过的风土人情默默逝去,仅仅作为思古怀旧之情的载体存在,于是城市的人格已然断裂,同一地点的同一名字之下已是不同的两座城市——莫利里亚也已是特鲁德。

当记忆被抽取、固定为标签化叙述,被用于自我标榜乃至供奉为公共展品,于我们而言,记忆这个概念便不再是提取自生活的侧影,而直接来自外部的、模式化的涂抹——记忆已然成为符号。对符号的溢美乃至依赖,正指向体验真实生活的感受力的匮乏。

至于正在技术运用的极端化中走向脆弱的特大城市,“连绵的城市”系列中的莱奥尼亚是再好不过的寓言。在人们无休止的欲望中,高端工艺技术不断精进,制造品也越来越经久耐用,终于在城市的四周堆叠起摇摇欲坠的垃圾山脉。这座由技术产物与冗余技术本身共同构成的双重垃圾之城围绕并缓慢窒息着莱奥尼亚,只待一片雪花飘落,便会引起宿命中的连锁雪崩。

我们不得不自我发问:凭借模式化的记忆与僵化的符号,徒劳地以不同名字加以区隔,我们如何能够搭建起一座不同的新城?把不断填充自己空壳的狂热当做美德,在日复一日的堆积中作茧自缚,我们如何能够阻碍城市的虚胖式扩张?

我们知道,卡尔维诺笔下看不见的城市并非幻想。

▲法国艺术家Thomas Lamadieu对城市天空的再创造

自我的寓言:如何在城市中安置个人主体性

人如何生活在城市中?人如何参与城市的建构,并同时被城市所建构?从村庄走向城市,在新的环境之中,人的主体性又该如何安置?

《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作为讲述者串联起各式各样的城市,却从未提及自己的故乡之城威尼斯。面对可汗的质问,他付之一笑:“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总隐于其后的首要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如同小鹅第一眼见到的事物会被它视作母亲而倚赖追随,城市也关乎我们的“根”,作为“世界的隐秘支点”支撑起精神的故土和思维的疆域。

生于斯、长于斯,外界的风景向内转化,构成了我们思想的底色。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室人蜗居在隔绝了自然与真实他人的封闭空间,在自言自语式的思辨与表演中,终于走向自我夸耀与自我否定的内部循环。而在卡尔维诺的另一部作品《马可瓦尔多》中,作为从村庄到城市的过渡性形象,城市小工马可瓦尔多,集一家五口住在狭小的居所,目光所及却有墙缝的蘑菇、公司的绿植、霓虹灯上方的月亮,在充满市井气息的互动之外呈现出一种自然滋养下的浪漫人格。不同于地下室人自我封闭的盲目与狂乱,马可瓦尔多表现出一种特殊而珍贵的“自然状态”,从机器般的城市中脱离出心灵超越的自觉。

对于生长于现代城市的人们来说,这种心灵超越的自觉已然成为安置个人主体性的必要条件;当人们追随着城市机器高速运转而不知所往时,回望往昔,我们更需要从“马可瓦尔多”这一古典形象中寻找一些惊醒的力量。我们从村庄走向城市,但自然不应当被从“人的环境”中抹去——自然的丧失与城市的自噬、精神的枯萎,本是一体两面。

科技飞速发展的力量使人意乱神迷,恍然弹指间,河流、田野与山脉已是如梦的往事。文明取代了蒙昧,又过犹不及地压过了属于人类的浪漫情感,不知不觉中,工具理性压过了价值理性,成为了主宰生活的新神明。以商品生产、货币商贸为中心,以效率、欲望为中心,可以搭建起普遍意义上的城市,但绝非以“人”为中心的城市。“人”在这里,是面目模糊的工人,是冗长流水线上的某一环节,与机器上逐渐磨损的零件别无二致;“人”是等待戈多的流浪汉,是房间里的大象,是推销员变成的甲虫,“人”可以顺从地异化为一切事物,却唯独不能够成为人自己。

在这个意义上,卡尔维诺的文字不再仅仅是城市的抽象,更是一部有关自我的寓言。它令我们明白如何从工具理性的束缚中解放自我,超越灰色的实体世界,实现个人主体性的安置。1884年美国芝加哥的街头,罢工工人唱起八小时之歌:“我们要闻闻花香,我们要晒晒太阳。我们从船坞、车间和工场召集了我们的队伍,争取八小时工作,八小时休息,八小时归自己!”1922年,中国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召开,通过了《八小时工作制案》,人再一次选择去成为自己,去闻闻花香,晒晒太阳。

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说:“社会主义经济并不是目标,它仅仅是人类进步到新的、更人性的文化的前提条件。我们的目标不是一种新的经济秩序,而是从对经济的痴迷中获得解放。”从对经济的痴迷中获得解放,城市才会成为人的城市;只有在人的城市里,才会出现健康的“城市人”,才会出现我们时代的文化英雄与精神图腾。

从前的孩子说,霓虹灯像月亮一样明亮;但愿在未来的孩子眼中,月亮不要变成一盏高悬的霓虹灯。在越来越习惯于“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的今天,我们仍然需要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

▲霓虹灯模糊的地方,月亮亮起来

“让他们存在,给他们空间”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这样分析希腊神话中的柏尔修斯:“柏尔修斯的力量在于,始终拒绝正面观察,而不是拒绝与妖魔相处。他甚至把妖魔的头带在身边,并作为负荷背在肩上。”这句话也可理解为他的夫子自道,因为他并不讳言城市的坏疽,只是采用了更为诗意的方式,用轻盈的意象构筑这首“献给城市的爱情诗”。

超越于现实中连绵不断的城市集群,《看不见的城市》寄托着卡尔维诺对于城市的梦与理想——“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美丽轻盈的城市尚未死亡,新的城市仍旧生生不息。“轻盈的城市”系列中的奥塔维亚,一座悬挂在陡峭悬崖之上的蛛网之城,仅以绳索支撑起居民的全部家当与生活,然而“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自己的网只能支撑这么多”;与此同时,城市里还有“隐蔽的城市”在生长:欧林达的某个地方有全新的欧林达像树木一样不断生长,燕子的马洛奇亚正待摆脱老鼠的马洛奇亚,公正的贝莱尼切与不公正的贝莱尼切恰是同一座城市的双重叶鞘……这些城市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卡尔维诺

在“城市与符号”等系列中,我们已经看到僵化重复的符号对于真实的过度简化,以及其必将导致的对思想创造的扼杀。而《看不见的城市》自身作为一部高度符号化、极具象征性的作品,其特殊性和伟大之处,正在于其中各种符号象征的无穷解读可能。它只提供视角,不提供答案,回环往复的晶体结构与多重互文的共解模式为过去、当下与未来都提供了广阔的解读空间。

卡尔维诺说,这是一部自我完成、自我阐释的作品,作为作者的他面对作品和读者是一样的。也许,《看不见的城市》是一本怎样的书,以及未来是一本怎样的书,仅仅取决于今天的我们自己。

图片来源于网络

微信编辑丨何未晞

审核丨甲干初、徐竞彦

原标题:《《看不见的城市》:柏尔修斯飞向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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