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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30岁,风口下的老太太|镜相

2022-11-07 17: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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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 | 严柳晴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过去十年,随着互联网行业的壮大,互联网公司天然区别于传统行业的特点被人们广泛讨论,而身在其中的互联网人,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也作为社会现状的缩影,成为这个时代的注脚。

镜相栏目此前发起「互联网人生存百科」主题征稿活动,透过作者笔下切面,解锁当代互联网生存实录。下文是第三篇作品,讲述了一位三十岁的职场人从传统行业投入互联网浪潮的适应过程。

人在低谷时,好比身处一个盆地,周围都是高山。知道山外有山,却无法逾越。王天凡30岁出头,在传统行业干了7年,陡然回到求职市场里。这时候的人,就像落市的蔬菜,遭受各路围观者的东挑西拣。

“你实在是年纪大了。在夕阳行业的人,三十岁就一定要找对行业,别太在意薪酬。如果三十不转身,转圜的余地就少了”;“如果到三十五岁,还在靠投简历找工作,是没前途的”;“人到四十,他们非升即走,业余斜杠,夹缝中创业,那些被迫出局的人,拼命地学技能想抓住一根稻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杂志社的生活暮气沉沉,年轻人陆续出走,剩下的人明显在打发日子。早上,豆浆包子,养生壶煮茶,慢悠悠打开电脑;饭后,身边文职人员居然打起了毛衣。如果说职业生涯是一场长跑,她的起点就是这家杂志社,当年杂志社广告生意接连,同侪小年轻十几个,一道兴冲冲地跑了几年,而今才发现方向反了。

杂志社里的老师傅常说,你们前途无量,练好一门手艺,到哪里都不愁没饭吃,站着把钱赚了。而今7年多过去,手艺是练得差不多了,江湖却没有她的生存之地。有天和师傅吃饭,中途接到猎头来电,猎头又对她说了一句戳心话,入错了行业,就好像重仓购入了一只ST而无法解套。她把猎头的评头论足转达给老师傅听,师傅叹了口气说,我四十好几,跑不动了,你们割肉跑吧,我给你们鼓鼓掌。

“一把年纪”的王天凡下决心跃入了互联网行业。此时已是2019年末,行业已经走过了疯狂增长阶段。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996·ICU”成为一桩万人热议的网络事件,从业者怨声四起。无论如何,在传统行业者的眼里,互联网这个行当,总是未来大势所趋,它还在缓缓上升,让人看到希望。

经过辗转几人引荐,她入职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公司在一个园区里,园区公路边上,大块头的集卡车吹得人灰头土脸。入职第一天,办完手续,看完振奋人心的公司纪录片,她对老师傅报喜,这家公司不错,同事来自东西南北,团建去过普吉岛、斯里兰卡、北欧,照片贴在茶水间的墙壁上;新人入职如过江之鲫,花名各有风格,从艾瑞克到咸鸭蛋,从三国到希腊神话,从希拉里到二棍子,克里斯蒂娜、托罗斯基、猫王狗娃,应有尽有。以至于从入职到离职,如果没有过深的私交,甚至不会知道同事本名,江湖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郊区大厂外景(注:非文中所述的公司)

王天凡在入职第一天就被贴上了一个标签“传统出身”,听上去像是从孔庙出来,念着四书五经的老夫子。BU老大身材壮硕,一眼难以辨出真实年龄,穿一件黑色T恤,梳着油心菜一样的大包头,业务出身,眉宇里一道川字,像从水浒里跑出的鲁智深。

“我们本来不敢用传统出身的人,来过几个,都适应不了互联网的节奏。面试见了见,觉得你灵活性好,想试一试。”鲁智深的电子烟吐出一把雾水,似黑色烟囱上面冒出的炊烟。

“你要知道,你们这些人,从传统行业到互联网,这可是升维了,你要适应这样的升维啊。”

鲁智深在互联网行业十几年,讲起互联网的风光,眉飞色舞。他经历了互联网行业的迅速成长,泡沫越吹越大的几年。讲起往事的光荣梦想,忘乎所以。他受到一路提拔,跟着他的大老板,从小舢板到航空母舰,大船到小船,小船又成了一百多人的事业部。从兵马几个,到上百人的队伍,即使事业做大了,仍然万事亲力亲为。

鲁智深给她布置了第一份作业:想一想如何让自己“升维”。王天凡不知道升维的标准是什么——是996不下班地工作,还是要学那些不明所以的高级词语,比如迭代、裂变?鲁智深抬起眼皮,“你和互联网从业人员,还差得有点多,知识沟很深”,要求她去跟部门的标杆员工讨教经验。这位标杆是个脸圆圆的萌妹子,毕业跟着鲁智深打拼,工作两年多,朋友圈除了P得粉白的加班照片,还有自己读的书,《内容运营X讲》和《XX的文案课》,图片旁边的备注是“转化率提高200%”的喜讯,内容改变世界。

天凡不知道如何对付空洞无物的“升维”和标杆妹子的“改变世界”,她找到一位2年前跳槽到互联网的前同事,前同事告诉他,这份价值观的功课,只是一个投名状,切勿太当真,找一本互联网大佬的书,模仿几句,八九不离十。天凡瞬间明白,天下文章一大抄。她打开工作簿,从互联网结构讲起,互联网如何引起一场革命,行业怎么迭代,作为来自传统行业的新兵,怎么丢掉老八股,怎么调整自己的思维。后来在部门的新员工发言上,她言之有物,自圆其说。鲁智深点头称好,部门群里称赞,竖起一排大拇指。她的第一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中小型互联网公司生存艰难,头部公司凭着大笔资金,在各领域圈地,小企业只得喝着头部漏下的汤。尽管如此,如果能找到头部还未发现的市场,或被大企业注资,那中小型企业仍有生存空间。她到公司的第二年,那是2021年的秋天,公司的生活服务板块,变成了全新的赛道,得到了一笔私募投资,她所在的事业部规划从50多人扩张到了160多人,一部大车在宽阔的道路上奔腾向前。公司群里每天充斥着烟花和欢呼,像天上掉下了百万英镑,群贤毕至,一切都来得轻而易举。

王天凡夜晚下班走在空阔的高架道下方(注:非文中所述的公司)

万马奔腾,有饼就画,组里有名额,还没想明白人用在哪里,就立山头招兵买马,一个个小原子的组织立地为王,犹如战国时代,相互联系又各自为战。天凡所在的2人小组拆成了A、B两组,每组各自引入了几位新兵,标杆妹子负责A组,天凡被安排负责B组。她们的工作是创造信息流的内容,助推引流,简单来讲,如果人群是水流,推送的通道是水管,那么他们就是在水管里加一个水泵,让水流得更快。A、B两组竞争规则明确,每组的内容方案在上线前,有一场“小组赛”:两组内容分别被纳入A/B test,在用户群里做转化测试。在竞争中胜出的内容,才有资格正式上线。当然,小组赛入围后,还要经历上线后的真实考验。B组在第一次A/B test胜出上线,但由于标题的点击不高,流失了三百个用户。鲁智深开会时,意味深长地说,看到掉粉了吗,出内容的人,做事要动动脑子。

“当然,流量不是唯一的考量标准。”鲁智深又补了一句。 

每一次的小组赛,都是用数据说话,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内容有新意”:它博得了鲁智深或者更高层的欣赏。比如高层出身小镇,其对小镇的话题会格外关注,又或者他喜欢吃臭豆腐,那么臭豆腐就值得一提再提。只要在高层的趣味点上,不管甜辣咸酸,这类选题就有生存空间。

想在这部落联盟里得到一席之地,当年“老师傅”的经典标准不再适用,标准变得更简单也更奥妙了——要不搞定领导,要不搞定用户,两者总要占一样。

事业部的财力更加景气,部门的HR伙伴从一个变成了一排,面试候选人中出现了名校学生,学历歧视也在年轻人当中蔓延开来。王天凡听到小年轻们精明地打听每个人的出身背景。小年轻问王天凡,你是什么学校的,以前在哪里工作?王天凡脑子一转,你们都是高材生,我没有读过大学呀。公司讲的,英雄不问出处。

无处不在的竞争,比学历歧视还要无聊透顶。A/B两组难分伯仲,两组的下班时间越来越晚,一到冬天,月黑风高,在公司过夜,宛若驻守边塞。这时公司增加了新福利,如果在方圆1公里内租房,有1250元的补贴,1250块钱够在周围合租一套一居室。可上班到下班的衣食住行,都在公司周边解决,年轻人的世界就更小了,像驴被套了一根绳索,他们也被牢牢地套在公司附近。如果周六再多场培训,业余时间就像一块被剪裁的布头,所剩无几。

这是一处互联网公司所在园区,工作日晚上9点,是出租车司机的“夜单圣地”。

基层的虾兵蟹将用更多的大饼争取项目和预算,A组出一套方案,B组必然跟随;B组出个创意,A组赶紧模仿,无论做什么都穷追猛打。每一周的相互较量的数据都直接放在显示屏上。即使是虾米层的带队人,也得去打探高层的情报。“见风使舵”是生存策略,组长作为小船的掌舵人,如果划错了方向,整组人都要在沟里翻船。

信息流推送短平快,眼看现有的创意弹尽粮绝,A/B两组箭在弦上,盘算新的内容产品。王天凡请组里每人都出一个内容创业项目,提高引流效率。组里三个年轻人交了三个选题,关于人文地理、业务进修。王天凡提示他们想一点更接地气方向,比如美食、汽车、时尚、医美等,天凡很同情这群孩子,刚出社会,赚得比传统行业高一倍,但终年无休,他们渴望在工作的夹缝中,吸收有营养的知识。但是,商业需要的是流量、金钱,是合于时,那群孩子就只能是一头拉磨的驴。

竞争1个月之后,王天凡想放弃带兵打仗,自行退后一步,她向鲁智深提出申请,由A组掌舵,自己做幕后支持角色。在杂志社的黄金时代,她有过扎实的内容训练,为了给用户提供更好的服务,需要一个从审美体验到内容质量的全盘规划。她想到那部安妮·海瑟薇主演的电影,70岁的老头到互联网公司当实习生,一大把年纪和小年轻混在一起。老是老了,但做做参谋,还有价值。 

鲁智深听完怒不可遏,一通火冒上来,可以倒拔杨柳:可这是互联网世界,赤裸裸的商战。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是没有文化,才做业务的吗?你错了,带兵征战,浴血而战。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沾血的人,不配有自己的地盘。

“你们项目的整体目标是,半年内用户数增长三倍。OKR明天交给我,细化到每周。”

“文字好,就是你的刀枪、利剑。不把它们用好,你还有什么特长?”

“你觉得手下不行?那你七天内把他搞走,不要人事出面,办法请你自己想。”

“在这个行业不认识人?服务商的电话不就写在内网上,你他妈是不认字,还是不会拨电话吗?”

被敲了一闷棍,王天凡失眠了一夜。打开招聘网站想看看其他去处,但又不想再面对那些挑三拣四的猎头。老师傅安慰她说,熬一熬,东边的老虎吃人,西边的老虎也吃人。

为了不被吃,王天凡终于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歧视那些读“财富自由100天”等鸡血书籍的人,也不再笑话那些“不打开错过500万”之类的标题。这些文字,是能让她活下来的都是好东西。看到流量涌入,她有种“天上掉下馅饼了”的感觉。流量,真香。她硬着头皮挤入两派对打,为了打赢,两组疯狂甩出各种标题,一个比一个夺人眼球,“生活便利的700种活法,不看会拖累你的人生”“再不明白就晚了”,直指人的七情六欲。

在互联网丛林战里,王天凡最大的难题,不在于A/B test,而是不懂得丛林的规则。身边的人都比她灵活机敏,人情练达。她这人,在传统行业慢吞吞的节奏里浸泡,不争不抢,略显得憨傻。身边游走着一群人精,他们懂得一眼分辨谁是老板的马仔,什么人有话语空间,什么方式能诱惑顾客下单,怎么深思熟虑地打算盘同时还显得简单坦诚,以及怎么成为一个体面的划水人。

王天凡觉得他们很可惜,职业路上从来没有碰到过好师傅,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内容,不知道什么是美。但是美,多少钱一斤呢?

在这家互联网公司,内容的评判有客观标准,会用数据说话。天凡部门的数据师,花名悟空。孙悟空欺生,经常甩出一张让人不知所以然的表格,表头连名字都没有。天凡约孙悟空聊天,谦卑地请求指点,说起自己出身不知名学校、传统行业,如今入行已晚,上搞不定领导,下搞不定用户。没其他招数,请孙悟空多帮忙。

孙悟空像炉子上的茶壶,慢慢热乎了起来。“我理解你,你也多帮帮忙,干得好,老板面前帮我们哈拉一句。我跟你一样,上也兜不住领导,下兜不住业务。很多年轻人转岗做数据师,那也是上当了,我们这也是青春饭,青春拿来给人当枪。”

原来孙悟空是个小镇来的青年,在郴州的技术学校学数据库,入行六年。凭着入行早,尽管学历不具优势,也曾进入一家大厂工作,大厂分工很细,他无非就是写代码,从把数据从库里抽出来。但孙悟空好学,无论是hive sql、机器学习还是时兴的NLP,他像一只囤鼠一样囤积一切技能。作为一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这些技能成了他行走江湖,随身携带的堡垒。

孙悟空表面是个傻呵呵的技术男,其实内心门儿清。时间长了,办公室里的套路熟络得像老家的巷子一样,看似逼仄曲折,但老油条一来,就行得路路通达。孙悟空不甘心做底层技术工程师,他选择更靠近业务的分析工作,经历办公室的是是非非,降伏了内心的不平。人人都以为数据是客观中立的,其实吧,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商业故事就像一面钟,可以顺着数,也可以倒着数。

“时间长了就知道,只要领导脑子不清楚,就会被周围的阿斗瞎忽悠。哪有什么绝对的客观中立,狗屁,全都是人情世故。”

半年之后,她在一轮用户转化的战争中败下阵来。疫情之后,同事之间见面互传小道消息:公司烧钱速度超出预期,而用户增长却不如人意。两组合并之后,又有小道消息散出,公司要优化一半人员。如果消息属实,比她小五岁的对手将变成她的直属上级。败北的一周,王天凡觉得自己老了。从传统行业到互联网的人,常常会觉得自己老了。“老”的感受是怎么来的?当人感觉到自己落后于时代,感觉失意,就会觉得“老”。王天凡从传统产业到互联网公司的那年,不过30岁,但眼前的一切像一面镜子,照出一个老气横秋的自己。

人心如浮云,街边的店里总是各路散兵游勇聚集。A组和B组成了江湖联盟,共同打探高层情报。组里的女孩去算塔罗牌,算命人告诉她,最近公司动荡,可能朝不保夕。王天凡听了好笑,好几个同事都去那里算过,这算命人聪明点,早就探出了苗头,公司就像《红楼梦》里的大家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天凡说,她经历的写字楼也一样如同白昼。

王天凡又失眠了一夜。

她再度从黑夜里醒来。打开手机,想看看卡里现金能够支持多久。手机软件要求刷脸验证,看到一张烟灰色的写满恐惧的脸,刚满33岁的她,觉得老之将至。

年轻人比她更焦灼,手机里存着二舅的图,发文之前拜一拜,叫“拜二舅,得爆款”。他们计算着房租的到期时间,或下载求职软件,或盘算着回老家。可想而知,城市里多少不眠夜。

第二天办公室遇见,人们依旧彼此宽慰,想开点,互联网混的,谁还没几次失业呐。

今年年底,AB两组的江湖战争烟消云散,人人无心恋战。在难得无所事事的午饭后,曾经的对手,A组那位斗志十足的标杆妹子坐在街边店里。尽管她赢得了AB战争,但还是愁云满面,天凡和她相对而坐,聊聊公司的末日黄昏。闲坐说玄翁,活像两个小老太。一阵辉煌如过眼烟云。赢也好,输也好,大家都不过是大机器里的一个插件,大叙事里的一个注脚。

在给鲁智深写的投名状里,王天凡抄来这么一句话:“互联网里,普通人见证产业变革的史诗,摘到金苹果。”不过3年,普通不过的王天凡,为了一只莫名其妙的金苹果,吞下一肚子沧桑,像是和诸神打了一场特洛伊战争。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除头图外,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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