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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李溪:物的自立——说文人之杖

2022-11-03 19: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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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人的诗里、画里、生活里,琴有真音,亭有真趣,石有真风,砚有真手,古董有真赏,清茶蔬食有真味……“清物”,不只是人玩赏取用的对象,更是一个点亮人心灵的意义世界。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李溪老师新著《清物十志:文人之物的意义世界》,在文人之物中发现一个清澄深邃的思想世界。本期“文心”所节选的书中第六章部分内容,借由诗画中策杖意象的辨析,揭示出文人栖居于世界的方式。相关内容,曾由作者于2018年北大文研院“未名学者讲座”上,以“文人之物:从苏轼像中的‘杖’谈起”加以报告。特此推荐,以飨读者。

物的自立

说文人之杖

文 / 李溪

《清物十志:文人之物的意义世界》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

味 象

在晚唐五代的禅宗语录中,出现了临济“拈起拄杖便打”和云门“以拄杖一画”或“拈起拄杖”诘问来截断思维妄念的故事。其实,在此之前,一些精于佛理的诗人已循此意,在他们的诗通过“倚杖”的意象令一个“空”之世界在场了。[1] 同禅师的接化方法不同,“倚杖”并不是通过强烈的棒喝或诘问去提示一种意义,而是将此世界的意义呈现于在对周遭世界和此在的真实描述中。如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中写道:“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2] 这首诗句句都染着陶诗中的往事,但与渊明那或悠然行步或植杖耕耘的状态不同,这里的杖没有在“用”,摩诘在这里呈现出了一个颇为静谧的时刻:他将陶渊明“策杖”时“时矫首而遐观”的意象,转变为了在夕阳下的柴门外倚靠竹杖,默默地聆听风中的蝉鸣。而这一场景必然是需要“倚杖”的,这让人有一个充分的驻足,这是同禅门否定的方法一样,给与现实世界一个“意义的中止”,在这静默之中回首凝望,一个“当下存在着的世界”自在呈现了。[3]这一驻足、一回首,简直是日常生活中最轻易的事情,根本无须凭依它物,但就在这倚仗的时刻,诗人聆听到了“自我”生命最幽深处的妙音。

贯休 《十六罗汉图》之诺距罗

宋摹本 日本高台寺藏

再看白居易的这首《即事》:“见月连宵坐,闻风尽日眠。室香罗药气,笼暖焙茶烟。鹤啄新晴地,鸡栖薄暮天。自看淘酒米,倚杖小池前。”[4] 比起摩诘的深静,乐天的这一首所呈现的经验更为明白纯粹。诗名为《即事》,也就是“此时”的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古今。但一眼看去,竟也没有什么事,只有些漫无目的的闲事:或是通宵对月而坐,或是整日迎风而眠,或是温药烹茶,或是赏鹤影、听鸡鸣,最后,整首诗就在倚着杖坐在池边,木讷地看着自家的淘酒米中结束了。如果说倚杖呈现着生命的意义,但若带着心机,细细地翻察此诗,恐怕也很难寻到什么意义。可是,“倚杖小池前”这句话作为结尾句,正点出了当下的“这天”就是这首诗的意义。蓦然我们看到,在这闲静的风物中呈现在眼前“在此”的淘米酒之中。由此可以知道,前面三联都是一种回忆,这回忆中的见闻也同样都是一些极为平常的事,不过也的确是这些事而不是另一些事留存在回忆中,诉说着他们内在于一个“真实在此”的可能性。

李公麟 《龙眠山庄图》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以后,文人的诗词中更清晰地流露出了临济和云门在拄杖中的寻到禅理。苏轼本人同二宗交往颇多,临济宗中有东林常总、南华重辩等人,云门宗更多,他交往的大觉怀琏、佛印了元、参寥子道潜、径山维琳、圆通法秀等,皆是云门僧人。[5] 他在黄州时期的诗词中频繁出现的“拄杖”意象,便显露出二宗的影响。元丰三年,当地人柳真龄赠予他一支铁拄杖,他遂有《铁拄杖》诗说:

柳公手中黑蛇滑,千年老根生乳节。忽闻铿然爪甲声,四坐惊顾知是铁。含簧腹中细泉语,迸火石上飞星裂。公言此物老有神,自昔闽王饷吴越。不知流落几人手,坐看变灭如春雪。忽然赠我意安在,两脚未许甘衰歇。便寻辙迹访崆峒,径渡洞庭探禹穴。披榛觅药采芝菌,刺虎鏦蛟擉蛇蝎。会教化作两钱锥,归来见公未华发。问我铁君无恙否,取出摩挲向公说。[6]

在序中他说此杖“如楖栗木牙节宛转天成,中空有簧,行辄微响。”后黄庭坚跋此诗云“铁拄杖诗雄奇,使太白复生,所作不过如此。平时士大夫作诗送物,诗常不及物。此诗及铁拄杖,均为瑰玮惊人也。” [7]这个微妙的形象变化,暗示了苏轼既非企望归隐,也非安享闲散,他在禅学的长期浸润中,获得了内心一种坚定和安顿。

李公麟 《龙眠山庄图》 局部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一年后,苏轼为了温饱开始在自己寓所旁一块坡地上耕作,并以白居易忠州之“东坡”诗名之为“东坡”,闲暇时,他常常拄杖这支铁拄杖在东坡漫步。白居易《步东坡》曾有句“闲携斑竹杖,徐曳黄麻屦”,而苏轼的《东坡》诗则是“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比起白居易拄杖的轻盈闲适,苏轼东坡的“荦确”,显然是说他自己遭遇之坎坷,然而他形容杖的“铿然”之声,固然是由于其杖乃为铁质,更是源于在生命历经磨难之后对自我原真地肯定。东坡写拄杖爱用“铿然”一语,这无疑是来自禅宗尤其是临济那种当下截断的惊醒之举。在这令人惊醒的“铿然”之声中,杖也从作为用具的身份中挣脱出来,以一种无蔽之“真”而存在于世界了。同年九月他为给恩师张方平祝寿而以铁拄杖相赠,并作诗云:“入怀冰雪生秋思,倚壁蛟龙护昼眠。遥想人天会方丈,众中惊倒野狐禅。”元丰八年在常州短居时又有《常州太平寺法华院薝卜亭醉题》:“六花薝卜林间佛,九节菖蒲石上仙。何似东坡铁拄杖,一时惊散野狐禅。”这都是直接指向临济的禅法。野狐禅也即一种脱离了日常的妄念,这铁拄杖戳醒的,就是这些落入野狐禅的众生,而它所敞开了,是一个面向着十方世界的东坡。

东坡笔下的“倚杖”意象,相比唐人也多了一份坚定。在黄州,他还曾写下一首著名的词《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彷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8]

畅饮归来的东坡叫不开门,他独自在长江边倚杖而坐,听着那夜色中的大浪拍打着江岸。在这最静谧的时刻,倚杖为孤独的他敞开了一个时空,在这个世界中令他“回溯自我”看到身不由己的无奈,也看到了那抛却营营的愿望,他在这种“回溯”后定立了将自我余下的时间寄于这自由江海的志向。流放黄州这一艰难的遭遇,令他得以去“面向思的自我”而回望,也即具有了一种“倚杖”的可能性。比起唐人的“倚杖”,这首诗中的“我”显得更为真实和确然。

李公麟 《龙眠山庄图》 局部

日本出光美术馆藏

在“倚杖”之中,那关于“年老”的问题也重新得到了回答。[9] 南岳文政禅师有题《胜业寺悦亭》说:“山鸟无俗声,山云无俗状。引得白头翁,时时来倚杖。”白头的文政禅师似乎颇愿意来看这山景,听这鸟鸣。没有对人生将逝的哀伤,只有山间万物的优游自在。黄庭坚后来和此诗:“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不见白头禅,空倚紫藤杖。”[10]“白头禅”,就是在这“空倚紫藤杖”的时候领悟的,老僧的倚杖通过“静”撕开了时间之皮,让人不再委曲于时间的暗箱,不再无奈于个人的命运。“倚杖”本身是一个身体的状态,而“空”则令这种沉陷的状态浮现出来。世界的真相以一种当下的方式呈现出来,让人回到了生命的“原处”。“空”岂是“没有”?它亦有。有着峰峦的万千姿态,也有这小亭的此在。但它亦没有。因为这一切有都并非确实的“有”,它只是一种“空”。在这个意义上,白头也不再是繁华岁月的消逝,不再是“个人生命”的尽头,白头就是白头,就是这山水之中的我。临济宗僧人青原惟信禅师有著名的法语“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最终得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他,已是一个年迈的老僧了,他此时一定手持着藤杖,在那石上观看着风云变幻,聆听着水流花开。

《天际乌云帖》附朱鹤年绘《苏东坡按杖像》

翁方纲旧藏

当黄庭坚回忆他最印象深刻的东坡居士像时,他所想到的是他们的好友李公麟的《东坡按杖图》。他在一东坡书帖后跋云“庐州李伯时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盘石,极似其醉时意态。此纸妙天下,可乞伯时作一子瞻像,吾辈会聚时,开置席上,如见其人,亦一佳事。”[11] 黄鲁直觉得这个形象最得苏轼意态之妙处,倘若能够在聚会当中挂此画像,真仿佛东坡在席,何等快意!此一“按藤杖、坐盘石”的形象成为后世东坡最经典的形象之一。(图2)陆游《入蜀记》记录他游览东坡雪堂,堂中四壁画雪,中为苏公像,“乌帽、紫裘,横按筇杖”[12]。南宋使臣楼钥出使金国时,重返昔日的汴京时,曾用东坡韵题玉堂间郭熙的《秋山平远》:“平生独不见写本,惯饮山绿餐湖光。老来思归真日日,梦想林泉对华发。丹青安得此一流,画我横筇水中石。” [13] 他虽然在题郭熙画,末句却用了东坡“横筇水中石”的形象,士大夫那“林泉”的梦想,正涌现于东坡的这一“横筇”的形象中。[14]金代赵秉文还曾有《题赵琳画东坡石上以杖横膝肩头二首》诗云:

庙堂竟何人?此老乃石上。盘礴万古胸,入此一藤杖。击去荆舒蛮,扶来司马相。君看熊虎颜,百兽不敢傍。

东坡谪岭南,一笑六根尽。食骨不弃余,又使群狗竞。手中果何物,乃是照邪镜。尔曹何足容,以杖叩其胫。[15]

这首诗清人吴仰贤《小匏庵诗话》卷二赞此诗“写得坡公气象出”。这一气象出自临济宗“棒喝”之举,这似乎同人们印象中东坡儒雅的君子形象有些不同。诗中所说的那“盘礴万古胸”,正是禅宗那一杖打去而开山河大地、十方世界的气魄。那高居庙堂的士大夫,如今在“坐石上,说因果”。人间百态,世情沉浮,都落入他肩头的这根藤杖之中。

行 远

如果说“策杖”作为一种在经年的颠沛中显现出来的本己的存在方式,是诗人本真的经验的给与,那么,“倚仗”作为“策杖”行途中的逗留,则在此时此刻的安闲中,浮托出一个深静的无。由此,杖的本真性从它原本向外的意指中,也即概念与工具的窠臼中彻底地逃离出来,而持杖者也随着这世界本来面目的现身,而走向一个自在的本真的自我。苏轼在杭时写诗“莫把山林笑朝市,老夫手里有乌藤。”当手里有着一支藤杖时,那功利的、尘俗的城市,顿时化作自在无碍的山林。《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诗云“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 “策杖”暗示着目的性行走的消失,它不会有一个确定的路线,不会有起点、终点,在诗人胸中的旅途中,永远是信步而行。

南宋 《松荫策杖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苏轼被流放黄州的期间,处于极度艰困中的他,在拄杖时依然有着逍遥和自足的态度。他刚到黄州临皋亭寓居时给朱康叔的信中,说自己每日的生活“风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又《答言上人》的信中说:“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林旧游,未见议优劣也。”[16] (图3)在著名的“海棠”诗中,他说: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此时的“寓居”乃是在一种流放甚至将要断粮的处境中,饭后逍遥散策,偶遇明艳的海棠,他有种天涯相遇的感伤。但是,当他两年后在雪堂安居下来后,往沙湖相田,道中遇雨写的那首《定风波》,便已是一身的萧散旷逸: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倚杖”所还原的是一个片刻的宁静,而苏轼此时的“轻盈”是在历经了一番困苦之后所获得的,这只有对他的生平有所了解才能知晓。但是苏轼并没有任何的慷慨与悲戚,因为“竹杖、芒鞋”已经赋予了它一种“不怕”的决心,祛除了葛藤的迷障的“平生”已经以一种真实的面貌在一蓑烟雨之中显现了。

马远 《西园雅集图》 局部

美国纳尔逊·艾京斯艺术博物馆藏

此后东坡诗中又数次提及“竹杖芒鞋”。元丰七年,苏轼自黄赴汝途中访庐山时,发现山中僧俗皆道“苏子瞻来矣”,又写下“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17] 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侄子阮修,家无储蓄,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这本来由于玄风的影响而至“放诞”的行为,被苏轼加上“芒鞋青竹杖”后,多了一种禅宗中的日常气味。在这山间并没有远离世俗的逃离感:他不避讳说自己是“故侯”,其实每个人都亲切地称他“子瞻”;在红尘中游,而不受红尘的沾染;策杖而行,而不把杖看作权力的征象。在世俗中间,他真正遗忘了俗,这也即他说的“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同年,他在去筠州见子由的路上又写道 “芒鞋竹杖自轻软,蒲荐松床亦香滑。夜深风露满中庭,惟见孤萤自开阖”。晚年在惠州时,苏轼称自己“萧然行脚僧,一身寄天涯。”如果说陶渊明的扶老还带有一种对“归家”的向往的话,苏轼已经没有所谓“家”。那田园和繁华,都归于滚滚红尘,在其间芒鞋、竹杖行走的他已将什么是家遗忘。

赵孟頫 东坡小像 《前赤壁赋》卷首

纸本 墨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苏轼身后,竹杖成为了文人心中一件足以“立身”之物。黄庭坚评杖云:“相茶瓢与相卭竹同法,不欲肥而欲瘦,但须饱风霜耳。” [18] 山谷评杖不是根据其产地、形态,而是在看它如何在行走中历尽时间的风霜,如何在红尘里踏破了世间魔咒。在他眼里,与其说相杖,不如说相人,所“相”者,乃一行轻盈的步履,一个清癯的身影。苏门六君子之一陈师道《后山集》诗“芒鞋竹杖最关身,散发披衣不待人。三两作邻堪共活,五千插架未为贫。”[19] 对文人而言,这看似卑微的“竹杖芒鞋”之物,不但是字面上最为“切身”的,它们在伴人行走时显现出的是文人眼中最真实的世界。北宋末年潭州法轮应端禅师有一次回答弟子问“宾中宾”,曰:“芒鞋竹杖走红尘”[20]。这话显然也是受到苏轼的启发。这“宾中宾”本来自临济的一个法偈,意思就是没有自我之心体,妄于从名相中求佛法之人,而应端的阐释则将这“宾”的意味从对外在意义的求取,回到本然的存在中来。在他看来,人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宾客”,而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也不过是带着最简朴的物件——手里一根竹杖,脚下一双草鞋,在红尘中走一遭罢了。南宋辛弃疾《定风波·再和前韵药名》词云“已判生涯筇竹杖”,陆游《出游》诗也说“一枝藤杖平生事”,那系着“平生事”的杖,陪伴着文人的另一个我走向天涯。

伴随着诗的意象,一个头戴乌帽,气定神闲、廓然而拄杖的东坡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东坡乃至此后“文人”画像中最经典的形象。这个形象里,当然亦有苏轼的“前世知己”陶渊明和白居易的影子,不过,陶渊明被表达为“策杖而归”,白居易多为“携杖徐行”,而苏轼像却表现了一个“拄杖立定”的样子。[21]这个微妙的形象变化,暗示了画家对于东坡不同于前人的“本真性”的一种把捉:他并不渴求归隐,也非安享闲散,他手中之杖自然轻盈,却在行走时发出的坚定的铿然之音。这样的画像并不是表达一个他者的世界,而是表达一个显露于“世界中”的我。

沈周《策杖图轴》

纸本墨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身后,文人画中常常出现一个拄杖的身影。明代沈周绘有一幅《策杖图》轴,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一道疏林掩映的瘦水之上,是雾霭环绕的层峦青嶂。而在那林下的狭窄的小径上,有一个踽踽独行的策杖者,他头戴斗笠,脚着木屐,身穿敞袍,略微有些佝偻。他正走向的前方是一湾石桥,桥下流过潺潺的泉水。作者把平淡自如的笔墨献给了群山,比起山景,这个人画得实在渺小简要,他的身影只有几笔草草的勾勒。然石田先生却将这幅明显的“山水画”题名《策杖图》,这个山水的世界的“展露”于策杖之中。他为此图题诗:“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淡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安居。云白媚崖容,风清筠木虚。笠屐不限我,所适随丘墟。独行因无伴,微吟韵徐徐。”[22]开篇诗人并没有说画的内容,却指出了在这样一种安静之中,时间仿若是在没有古今往来的“太古”之中。在这没有“古今”的世界里,一切的人情世虑化为风烟,而唯有此地的泉石是“我”安顿的家园。细细品读诗意,俞樾说东坡的画像不必画“笠屐”,沈周也说“笠屐不限我”, 无需任何长物的捆缚,此处便是我“所适”的一个丘墟世界。在此的物,哪怕是最简单的衣物,都是不能“限我”的,而其它的俗物更不在这个世界之中。在此的只有一位这位徐徐而吟的策杖者,他无需他者的陪伴,而与青山白云共在。

注释:

[1] 关于杖在禅宗中尤其是临济宗和云门宗的使用和意义,请见《清物十志》第六章第三节,又见《作为存在之物的“杖”》,《现象学与人文科学》,台湾中山大学现象学与人文科学研究中心,2020年1月。

[2] 王维著,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2页。

[3] 在唐以前亦出现过“倚杖”,如鲍照“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不过,非常明显,这仅仅是一种耕作时的实景的描写,有些类似于陶潜“植杖而耘耔”句。而到了中唐以后,不止“倚杖”意象被详尽地描述,“倚杖”本身也成为禅门的意象。如白居易曾有诗句“松窗倚藤杖,人道似僧居”, 诗人在松窗前倚着藤杖,就彷彿一个安静的僧房。

[4] 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902页。

[5] 对苏轼同云门和临济僧人交往的考证,见朱刚:《苏轼苏辙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90-122页。

[6] 苏轼著,孔凡礼校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63-1064页。(后文同书不再注)

[7] 黄庭坚著,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01页。

[8] 苏轼著,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67页。(后文同书不再注)

[9] 同西方的权杖有着武器的暗示不同,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杖”多指“扶老”之用,在西周到两汉逐渐形成了“王杖制度”,通过授杖将年龄和权位等阶联系了起来。(见《清物十志》第六章第一节)

[10] 见黄庭坚:《胜业寺悦亭》,《山谷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70页。

[11] 屠友祥校注:《山谷题跋校注》,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第127页。

[12] 陆游:《入蜀记》卷四,《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页。。

[13] 楼钥:《郭熙<秋山平远>用东坡韵》,见顾大朋点校《楼钥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27页。

[14] 南宋以后时还流传有东坡笠屐的图像。俞樾《茶香室丛钞》四钞卷四中提到了陆游所记雪堂东坡像时说:“今人多摹东坡笠屐像,然此像亦殊佳。披裘按杖,何必笠屐?”可见,在他心里,“披裘按杖”足可以表达东坡的风骨气韵,而其他如笠屐之貌,只是根据东坡的一些诗句,对于画像来说亦是赘余了。

[15] 赵秉文:《赵秉文集》,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9-100页。

[16] 苏轼著,孔凡礼注解:《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786、1892页。

[17] 胡仔编:《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68页。

[18] 屠友祥编注:《山谷题跋校注》,第127页。

[19] (宋)陈师道:《绝句四首》,《后山诗注补笺》,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35页。

[20] 普济编:《五灯会元》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83页。

[21] 关于陶、白笔下的“杖”的意象以及二人的持杖图像的分析,见《清物十志》第一、二节。

[22] 见《明四大家特展·沈周》,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2014年,第54页。

在文人之物中发现一个清澄、温情而深邃的思想世界。

清物十志:文人之物的意义世界

作者:李溪

在文人的诗里、画里、生活里,琴有真音,亭有真趣,石有真风,砚有真手,古董有真赏,清茶蔬食有真味……

-End-

观点资料来源:《清物十志:文人之物的意义世界》

原标题:《文心|李溪:物的自立——说文人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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