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七：真实、简单、质朴

文/彭庆阳

“智纲智库”曾连续举办多届 “草根大会”，其创始人王志纲说：“我认为草根是一种精神，草根是中国的原动力之所在。”何谓草根精神？在不同领域有着不同形式的阐述，如当代作家提倡“自由、平等、质朴”的草根精神，浙江商人提倡“自强、坚韧、务实、开拓”的草根精神。言先生在缅怀戏曲人物画家高马得的《淡定之心，悲悯之怀》一文中以文化学者、艺术家的立场阐释了“草根精神”：

当“草根”引入社会学领域，被赋予“民众”的内涵时，“草根精神”的诠释便是：真实、简单、质朴。在当下全球化语境下，反思马得老给我们留下的精神财富，这就是求真、向善、寻美。耕云种月，厚德载道，生命不因外在而宝贵！（《抱云堂艺评》）

草根精神之真实。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可以说是古人对草根精神之“真实”最经典的描述。极其平凡的草根，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独立性，沾上泥土就生长，给点阳光就灿烂，这就是它不虚不佞的真实性。于艺术家而言，也应该具有草根的这份真实，没有趋同时俗的玩味，也没有急于功名的浮躁，因为“只有真实才适合一切时代、一切地点”“任何东西都敌不过真实”（狄德罗语）。真实是做人的根本，也是做人的崇高境界。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全在于他认识到真实，而且把真实放到正确的形式里，供我们关照，打动我们的情感。在这种表现过程中，艺术家应该注意到当代现存的文化、语言等等。”所以，唯有真实做人，才能做到艺术的真实。艺术真实不是所谓的自然模仿，也不是事物的写真，而是艺术家走进生活，接近自然，以亲身体会从真实生活中提炼、加工、概括和创造出来的，通过艺术媒介来反映一定历史时期的本质和规律，以及时代背景的真正面貌，并使之具有主观性与诗意性。

刘熙载《游艺约言》云：“大家贵真，名家贵精，然纤屑非精，率易非真也。文章书画，俱可本此辨之。”所谓“率易非真”，“真”乃真实，应该是作者学养、情性、器识之自然流露，是有所积淀而厚积薄发者。“精英”源自草根，故真正的大家都是贵“真”的，曼翁老为学为艺有“三不”的习惯——不写不雅之文、不写有错之文、也不对客挥毫，可见老先生贵在本色之真。言先生也倡导书家要求真：“书法有情趣、境界、气象、品格之分，但都不可缺少一个‘真’字。有真性情，才有真情趣；有真修养，才有真境界；有真襟怀，才有真气象。”（《抱云堂艺思录》）由言先生的论述可知，求真与寻美是一回事，也就是说美的本身必须是真的。黑格尔在《美学》中对“真”与“美”有阐释：“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就是美，也就是真。真是凭思考所认识到的事物本质和普遍性，美不是思考的对象而是感觉的对象，感觉从理念所显现的感性形象上所认识到的便是美。”

草根精神之简单。王阳明《传习录》云：“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日减”，减少的是一份私欲，同时能“复得一分天理”。这种“日减”是认清实质，抓住关键，进行融会贯通，去粗取精，化繁为简，融合成少而精、高效实用的方法和规律。言先生认为“化繁为简，以简驭繁是中国人最本质表现事物的方法。” 所谓“大道至简”就是这个道理。古人在为艺上也是这样的观念，如清人郑板桥书斋联语：“删繁就简三春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意思是用最简练的笔墨表现最丰富的内容，以少胜多、以简克繁，同时又创造出与众不同的新格调。以简洁的表现形式来抒发画家的艺术情思和审美诉求，这种追求也为书家所学习。故有刘熙载《艺概》云：“学书者务益不如务损。其实损即是益，如去寒去俗之类，去得尽非益而何？”刘氏“以损为益”的观点基于以简驭繁，很新颖也很高明，于书者而言，不无裨益。为艺要做加法、乘法，但也要做减法、除法，从而“去寒去俗”，保留最本质的内核。

“简单”的草根，是一群“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的人，是一群“只管攀登不问高”的人。他们“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既有“临渊羡鱼”的美好之梦，也能去做“退而结网”的具体工作。“简单”的人不走捷径，不偷奸耍滑，不投机取巧，是肯下笨功夫的人，故而不简单，他们才会做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从“有为”到“无为”，就必须经历从思考到选择的过程，选择就意味着放弃，是在做减法，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言先生曾在接受《中国书法报》的访谈中建议年轻的书者要“三个学会”，第一个就是要学会放弃。他说：“所谓学会放弃，就是当一门学问、一项技艺在学习阶段，要放弃急于成名、好于美名的念头，一头扎进传统经典中去。不要将别人的评价放在第一位，一天到晚想着开展览、搞宣传。当然，互联网时代，年轻人通过一定的展览宣传也是必要的，但是一定要记住不管是谁，作品才是最重要的。”学会放弃是书者的“无为而无不为”，是由“有为”到“无为”这样一个由繁至简、由熟至生、由工至不工、由技入道的变化、递进的过程。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书者欲“高简有法”“简而有法”“笔力简而健”的艺术风格，必须要是一个“简单”的人。

草根精神之质朴。质朴是一种很自然的状态，用来形容一个人，往往是指天真自然，心无旁念，任生命纵横往来。质朴的人是方正的、率真的、坦诚的、无华的，质朴的艺术是拙趣的、雄浑的、浓醇的、深邃的。为书之质朴，首先是重自然，顺乎自然，自然的才会有天成之趣、奇逸之美、酣淳之味。于右任曾说“平时我虽也时时留意别人的字，如何写就会好看，但是，在动笔的时候，我绝不是迁就美观而违反自然。因为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你看，窗外的花、鸟、虫、草，无一不是顺乎自然而生，而无一不美。一个人的字，只要自然与熟练，不去故求美观，也就会自然美观的。”回归质朴，方能感受自然之美。书法之自然，意味着运笔落墨均能达到质朴的境界，这是书法艺术真诚的升华表现，要求书者能以质朴真诚的情怀深入经典、深入自然，“与古为徒，与天为徒”，才会创作出映照时代精神的质朴作品。

质朴之美不是刻意追求的，求则无美，求则为丑，这就违反了自然之道。因此，质朴是反对矫揉造作、哗众取宠、欺世惑人，而是至性真情的自然流露。这种情感不是在日常行为中的流露，而是在艺术创作中的流露，也不是想流露便能流落出来的，它必须是在有精深功夫基础上出现的境界。《庄子》云：“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刘熙载《书概》云：“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这说明在具备丰厚的功力、熟稔的技法之前提下才会创造出质朴的艺术作品，这种作品才能妙造自然，达到与“天性”“天道”的契合。言先生在《抱云堂艺思录》中说：“书家经历求工求法后打破工的面貌，求不工之天趣，真情之意趣。‘返璞归真’达到融法度于无形，发情性于毫端的自由王国。”即为此意。

言先生认为“真实、简单、质朴”的草根精神表现在艺术中就是“真、善、美”，“求真、向善、寻美始终是书家追求的方向”。这是因为书者作为精神事业的工作者，其职责就是通过艺术的表达，用“真、善、美”帮助人们抵制“假、恶、丑”。书意上的求真、内容上的向善、形式上的寻美，三者在书法艺术的世界里彼此渗透、相互激发，相离相即、相即相融，最终异相而同体，殊途而同归，汇聚成书法艺术的中和之美。故有人说真善美是书法的灵魂和方向，或说真善美是中国书法的核心价值，不无道理。“真实、简单、质朴”的草根精神是让人回到常识、回到原点，回到本我，以纯粹的价值观去深入生活、表现生活、影响生活。 言先生在《此中有真谛》一文中认为，具备了草根精神的书家才会“目标始终如一地、忘我地守望着这块心神宁静的‘圣地’——以炽热的挚爱去感化传统经典，以圣洁高贵的魂魄去开掘尘封的人文史志，以科学求实的胸怀去考鉴法书名帖，以睿聪沉毅的心智去探求书艺本体，以冷静超诣的目光去看待这躁动纷繁的世界……”（《抱云堂艺评》）

19世纪的美国正浸于淘金狂潮，当时盛传在山脉土壤表层草根生长茂盛的地方，下面就蕴藏着黄金。“草根茂盛的地方有黄金”之说，让人感觉到“真实、简单、质朴”的草根精神有着深刻的内涵和丰厚的底蕴，或者说，“草根”不只是有烟火气，能接地气，也还有着“高大上”的一面。作为新时代的艺术家，应该以草根精神深入“草根”，并创作出具有草根精神的艺术作品，以此来反映了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引领文化生活新风尚。

言恭达，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副会长兼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

编辑：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