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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路》作者史明智:不了解普通人生活,就无法了解中国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程千千
2018-04-08 09:4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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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路长约3.2公里。冬天,等那些错综缠绕的树上的叶子都掉干净了,便能透过光秃秃的树枝,遥望远处由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大厦构成的标志性的城市天际线。三座高楼毗邻相对,全都要比纽约的帝国大厦高出一截。”

当澎湃新闻记者站在长乐路边读到这段话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两排行道树尚未长出绿叶,与手中这本《长乐路》开头描述的场景如出一辙。这时,一辆电动车轻盈地驶入这幅图景,停在一家小咖啡店的门口。一名金发碧眼的高挑男子跃下车,冲我绽开了笑容,开口则是流利的中文:“你好,我是罗伯·施密茨。”

《长乐路》中文版书影

罗伯·施密茨(Rob Schmitz)的中文名叫史明智,即《长乐路》一书的作者,他已在长乐路上住了8年之久。他讲述长乐路上人们生活的非虚构作品《长乐路》畅销海外,并于2018年1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中文版。是日,对长乐路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如数家珍的史明智与记者在长乐路上走走,谈谈他与这条街的故事。

从普通人的生活开始了解中国

长乐路并非一切的起点。史明智对中国的最初印象,来自于四川省自贡县的一个小村庄。1996年,他报名成为“和平队”(Peace Corps)志愿者,本期待前往中美洲,却被派到了中国支教,在四川自贡一所师范大学担任英文教师。彼时的史明智对中国一无所知,也未曾料到自己会与这个陌生的东方国度结下不解之缘。值得一提的是,与他同批的志愿者中,还有《寻路中国》和《江城》等书的作者何伟(Peter Hessler)以及《东北游记》的作者梅英东(Michael Meyer),他们的非虚构作品是对中国一段时期的重要见证。

虽然生活在一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但史明智已然感受到当时中国非同寻常的时代氛围:“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正在经历改革,很明显,打开国门的中国会成为一个强大的经济体,但它当时依然是一个相对贫穷的国家。我所在的地方非常穷,可同时我的学生们对他们的未来很乐观。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时代,我很享受那段时光,它激励我去写更多有关中国的文章,成为一名记者。”支教结束后他第二次来到中国,在成都住了一年;而后他回到美国,进入研究生院攻读新闻学,踏进媒体行业。而他与中国的缘分也没有结束:2010年,他成为了NPR的驻沪经济记者,与妻子和两个儿子一起,从此在上海长乐路上安了家。

史明智 Yuhan Xu 摄

史明智很喜欢长乐路这个名字。在英文版里,他将“长乐路”译为“Street of eternal happiness”,意为“永恒快乐之路”。而这条街上悠久的历史也令他着迷。在茂名南路和长乐路的交界处,坐落着上海的第一家五星级饭店——锦江饭店。1972年,周恩来与尼克松在此签订了《中美上海公报》,奠定了中美建交的基础。“这是中美关系史上的一个重要时刻,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也意义重大,”史明智说,“从那时起,中国开始看向世界。”

于是,当他准备为自己的广播节目Marketplace做一个有关中国的系列时,就想到了从长乐路开始。他拿着麦克风,走进一家店,或敲开一户住家的屋门,不谈政治或经济这类大问题,而是让人们说说自己的故事,关于他们从哪里来,经历过怎样的过去,心怀怎样的梦想。令他惊讶的是,人们丝毫不戒备他的这张西方面孔,很乐意告诉他自己的故事。一年里,他为电台做了13个中国普通人的故事,一段段真实而跌宕的人生在西方听众中获得了强烈的反响,不少美国出版商也因此联络上史明智,问他能否为此写一本书。这引起了他的兴趣:“我读过很多关于上海历史的书,但大部分的主角是外国人,讲述的是他们上世纪20-30年代在上海放纵的生活,可我从未读过在上海生活的中国人的故事。所以这会是一本我想读的书。”同时,对史明智来说,相比政治和经济的宏大叙事,中国普通人的生活才是更有价值的选题。“我觉得我们需要了解是什么驱动中国人的生活,否则就永远不能理解这个国家。”史明智说。

而他认为,对于中国迅疾的改革年代,一个局外人往往能看得更清楚。“当你身在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上,你不会感觉到这列火车有多快。但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想我知道。”他微笑着说。

局外人的身份自然有其优势所在,但在理解中国的过程中,史明智该如何克服既有的西方视角,不带偏见地展示一个真实的中国?

“我不认为有一个真正的西方视角,”史明智说,“西方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而不同的个体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与体验。”史明智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长大,那里地广人稀,有非常美丽的森林和湖泊。他的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则是小学教师,父母都是工会的成员,他认为这样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环境,才是他思想观念的来源,而并非所谓的西方视角。“我不认为我的视角和其他美国人是一样的,因为美国也是一个很多元的国家,不同的地域和阶级背景,构造了人们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他说。而他很小就热爱旅行,父母也一直鼓励他了解更广阔的世界。也正因如此,他乐意前来中国旅居,用心了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用几段人生拼凑出中国的一段历史

起初,史明智并不打算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他不觉得自己仅用一本书的篇幅就将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又具备多元文化的大国解释清楚。在《长乐路》中只有5个主要角色和4到5个次要角色。在3到4年的时间里,史明智频繁地访问他们,见他们的家人,和他们一同旅行。他开始逐渐了解到他们过去的经历,以及这些经历与现在的关联;是什么促使他们做出种种选择,选择背后又是怎样的原因。

史明智在采访中 Julian de Hauteclocque Howe摄

在他的笔下,有曾在60年代建设新疆的冯叔和傅姨,有被拆迁的老康,有找寻人生意义的“80后”文艺青年CK……最传奇的一次经历,是他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盒旧信件,最早的通信可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这是一对夫妻之间的通信,妻子住在长乐路上,而丈夫则在遥远的西部接受劳动改造;在调查中,史明智联系到了这对夫妇的幺子,而他已远在美国纽约……仅仅聚焦于一条街上的几段人生,史明智竟得以拼凑出中国几十年来的历史变迁,恐怕他自己也没能预料。他将其归功于上海这一移民城市的特殊魅力:“上海的每条街和每个社区,都是由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组成的。这里有本地人和外地人,也有年轻人和老人、富人和穷人,每个人都有很棒的故事,非常多元。”

说到这里,史明智在一间餐厅门口停下了。他告诉记者,这正是CK的店,CK是他笔下最年轻的一个角色。这位来自湖南的“80后”青年,最初来到上海时是手风琴厂的一名工人;他的精湛技术得到了广泛认可,并开始从事手风琴的管理和销售,赚下了不少钱;2011年,他用这笔钱在长乐路上开了一家三明治店。

但是这家店大门紧锁,门上还贴着招租启事,CK本人又在哪里呢?面对记者的疑问,史明智笑了:“上海的每一个梦想都很短暂,至少对我来说很短,但对上海来说很长,大概只有5-7年,变化真的很快。”他继续解释说,CK把三明治店经营得很红火,并将其逐渐升级为一家西式餐厅,卖起了波士顿龙虾和澳洲牛排。赚够钱后,他将注意力转向了精神层面———现在的他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并且回归音乐行业,成为了一名时常在音乐现场演出的音乐家。“所以他卖掉了这家店,”史明智拉了拉店门,听见一阵锁链的声响,“现在它关了,等待下一个人前来经营自己的梦想。我觉得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美妙之处,梦想是可以循环的,不是吗?”

《长乐路》英文版书影

CK为了他的新梦想离开了长乐路,但也有人依然留在这里,例如在长乐路最东边经营花店的赵女士。赵女士来自山东农村,90年代中期为摆脱父母包办婚姻的束缚来到上海,自称是“中国第一批打工妹”之一;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熬了两年后,她在长乐路上开了一家花店,并把自己的大儿子接到了上海,儿子的户口问题却成了她的难题;而留守在老家的小儿子又患上了自闭症……虽然生活艰辛,但史明智笔下的她,是一位性格爽朗、笑容非常有感染力的女士,她也和史明智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在与史明智相见的前一天,记者就提前找到了赵女士的花店。没等开口询问,她就认出了我手中的书:“这不就是写我的书吗?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把我拉进了店,请我坐在满屋的鲜花中间。

“这本书在国外很火,好多外国人读了之后,都来了我的店。”赵女士兴奋中又有些赧然,向记者展示了一系列照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手持《长乐路》,在花店前跟她合影。

“真搞不懂老外,”赵女士纳闷道,“我的故事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每个中国人不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么,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

“因为他们喜欢你啊。”第二天,记者与史明智再度来访时,赵女士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得到了史明智带着笑意的回答。

虽然赵女士与史明智已是多年的朋友,但这次见面的情形稍有不同。因为《长乐路》的中文版刚刚出版,赵女士上周才收到书,这才第一次阅读史明智写下的她的故事。

史明智与赵女士在花店门口交谈 澎湃新闻记者 薛松 摄

“你写得太真实了,把我的秘密都写出来了。”赵女士责怪道,但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她告诉史明智,因为内容过于真实,她不得不把书藏起来,生怕被自己的亲戚朋友看到。

“外国人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太直接了,不像中国人那么含蓄。”赵女士对记者感叹道。

中西文化的隔阂并没有那么容易打破,而当写作对象是自己亲密的友邻,处理彼此的关系更是难题。即使是久居长乐路8年、擅长与人交往的史明智,也会遇上这样的时刻。

“她不喜欢我这么写她,我很难过,”跟赵女士交谈过后,他告诉记者,“但当时我就决定,我写下的必须是她的真实想法,同时我会尽量写下更多的事,让读者能更好地理解书中人物的动机,并且尽量完整地写出来,以防丢失部分的真相。同时要怀着尊重,用一种同情和理解的情绪去写。好的坏的都要写,因为我们都是人类,都不完美。”

作为一本非虚构杰作,《长乐路》为西方读者对中国的了解、以及中国读者对自身的反思,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但它毕竟只写了一条街上寥寥数人的故事。面对广阔复杂的中国,史明智是否想要继续探索?

出人意料的是,史明智表示自己没有后续的写作计划。“我很享受写《长乐路》的过程。或许我会再写另一本书,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会写什么,也许关于我自己的国家和人们。我只确定,我非常喜欢写作,喜欢写人的故事。”他说。

关于未来,史明智表示,至少接下来的两三年还会住在这里,然后或许会考虑回家。“我很想念美国,”这位旅居中国多年,早已把中国当作第二故乡的作家,终于表露了自己的思乡之情,“我想家,每次回家我都想留下来。”

    责任编辑:石剑峰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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