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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2022-11-08 11: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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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如果不用对仗,怎样能表达时序的变易,产生需要的意境呢?

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作家是很注意字句的。看看他们的原稿,特别是改动的地方,是会对我们很有启发的。有些改动,看来不改也过得去,但改了之后,确实好得多。《鲁迅全集》第二卷卷首影印了一页《眉间尺》的手稿,末行有一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

细看手稿,“走向”原来是“走到”;“摸到”原来是“摸着”。捉摸一下,改了之后,比原来的好。特别是“摸到”比“摸着”好得多。

传统的语言论对我们今天仍然是有用的。我们使用语言时,所注意的无非是两点:一是长短,一是高下。语言之道,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不过运用之妙,可就存乎一心了。不是懂得简单的道理,就能写得出好语言的。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一篇小说,要有一个贯串全篇的节奏,但是首先要写好每一句话。

有一些青年作家意识到了语言的声音的重要性。所谓“可读性”,首先要悦耳。

小说语言的诗化

意境说也是中国文艺理论的重要范畴,它的影响,它的生命力不下于文气说。意境说最初只应用于诗歌,后来波及到了小说。废名说过:“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何立伟的一些小说也近似唐人绝句。所谓“唐人绝句”,就是不着重写人物,写故事,而着重写意境,写印象,写感觉。物我同一,作者的主体意识很强。这就使传统的小说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小说和诗变得难解难分。这种小说被称为诗化小说。这种小说的语言也就不能不发生变化。这种语言,可以称之为诗化的小说语言——因为它毕竟和诗还不一样。所谓诗化小说的语言,即不同于传统小说的纯散文的语言。这种语言,句与句之间的跨度较大,往往超越了逻辑,超越了合乎一般语法的句式(比如动宾结构)。比如:

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故人往事·收字纸的老人》)

如果用逻辑紧严,合乎语法的散文写,也是可以的,但不易产生如此恬淡的意境。

强调作者的主体意识,同时又充分信赖读者的感受能力,愿意和读者共同完成对某种生活的准确印象,有时作者只是罗列一些事物的表象,单摆浮搁,稍加组织,不置可否,由读者自己去完成画面,注入情感。“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种超越理智,诉诸直觉的语言,已经被现代小说广泛应用。如:

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小西门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焖鸡米线,烧饵块。金钱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的呛人的气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

(《钓人的孩子》)

这不是作者在语言上耍花招,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的。如果写得文从理顺,全都“成句”,就不忠实了。语言的一个标准是:诉诸直觉,忠于生活。

文言和白话的界限是不好画的。“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是文言,还是白话?只要我们说的是中国话,恐怕就摆脱不了一定的文言的句子。

中国语言还有一个世界各国语言没有的格式,是对仗。对仗,就是思想上、形象上、色彩上的联属和对比。我们总得承认联属和对比是一项美学法则。这在中国语言里发挥到了极致。我们今天写小说,两句之间不必,也不可能在平仄、虚实上都搞得铢两悉称,但是对比关系不该排斥。

……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如果不用对仗,怎样能表达时序的变易,产生需要的意境呢?

中国现代小说的语言和中国画,特别是唐宋以后的文人画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中国文人画是写意的。现代中国小说也是写意的多。文人画讲究“笔墨情趣”,就是说“笔墨”本身是目的。物象是次要的。这就回到我们最初谈到的一个命题:“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

现代小说的语言往往超出现象,进入哲理,对生活作较高度的概括。

小说语言的哲理性,往往接受了外来的影响。

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

(《钓人的孩子》)

这样的语言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巴黎之烦恼》。

一九八六年五月七日

本篇原载《文艺研究》1986年第四期;

初收《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3月。

原题为《关于小说语言(札记)》

选自《汪曾祺谈艺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

五十八篇谈艺文章,十六幅汪曾祺手绘画作

“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

汪老一生创作经验、写作技巧、阅读方法、艺术鉴赏等锦绣文章

首度结集 倾囊以授

内容介绍

《汪曾祺谈艺录》以我社《汪曾祺全集》中的两卷《谈艺卷》为底本,精选汪曾祺58篇谈艺文章,辅以16幅汪曾祺手绘画作,一本书读懂汪曾祺的博雅与才情。

本书分为四辑,分别收录汪曾祺谈文学创作、谈作家作品、谈创作心得、评书画曲艺的各类文章,是汪曾祺一生创作经验、写作技巧、阅读方法、艺术鉴赏等锦绣文采的首度结集,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是广大读者提高阅读、写作能力的必读之书。

书中对文学语言、小说技巧、写作风格等创作理论的解读,不是流于表面的理论言说,而是处处以生动鲜活的经典文字例证,时时用自身长达50余年的创作经历剖析,读起来通晓流畅,令人心悦诚服。作者对李贺、沈从文、邓友梅、林斤澜、阿城等名家作品的经典重读更是让人耳目一新。对相声、民歌、京剧、戏曲、书法、绘画等不同门类艺术的品鉴文字,则进一步显示了“最后一位士大夫文人”的涵养与才气。

著名作家毕飞宇说:“汪曾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学的。”诚哉斯言。读完《汪曾祺谈艺录》,我们或许会更深体会这句话的深意。读《汪曾祺谈艺录》,读懂汪曾祺是怎样一步步炼成如今让人深爱的模样。

原标题:《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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