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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厂的人|镜相

2022-11-10 17:4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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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 | 陈大树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过去十年,随着互联网行业的壮大,互联网公司天然区别于传统行业的特点被人们广泛讨论,而身在其中的互联网人,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也作为社会现状的缩影,成为这个时代的注脚。

镜相栏目此前发起「互联网人生存百科」主题征稿活动,透过作者笔下切面,解锁当代互联网生存实录。下文是第六篇作品,讲述了几位曾在互联网大厂的年轻人,最终决定离开的故事。

互联网大厂里有个传统,离职的人会在内网发一封离职帖。在走向外面的世界前,不少人都会抓住这个最后的在公司内部公开表达的机会,最后一次以大厂人的身份同尚在厂内的众人作别。在帖子的最后,他们都会放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泰河的离职帖发布在6月初,年中大促部门最繁忙的时候。他的帖子写得很短,因为没时间。周一得知消息,周五便是last day。

泰河没想到裁员名单里会有自己。

5月底至6月初,脉脉上关于某大厂要减员的声音不断,而在厂内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入职年份短、不满一年还没什么成绩的,入职年份长仍层级低的,都会是这轮减员的高危分子。泰河并不符合这个画像。他入职2年有余,年纪三十刚冒头,有经验且绩效一直不错。所以接到通知时,泰河自己也蒙了。自大学毕业到中厂再到大厂的8年,他在平台型的电商公司积累了大量的行业经验和资源,正是可以考虑再上一步的时候。而这一次减员,令他的计划受阻。

雨荃收到裁员正式通知的日子,是她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她从会议室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给丈夫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丈夫说:“没关系啊,反正你这么多年累得要死,正好可以休息休息。”

雨荃在大厂工作了14年。她是团队里年龄最大的人,最年轻的同事生于99年。尽管大厂整体呈现年轻化的趋势,但雨荃有作为老大厂人的自信。她在团队里被称为“兜底侠”,但凡团队同事有项目出现进度问题,总有她帮忙顶着。这是一种多年习得的巧劲。大厂各部门团队间人员关系复杂,合作难度大,但她总能老马识途地找到破解的关节,帮助团队把事情推进下去。

只是在这14年里,雨荃从没准时下班过,最早一次回家是在8点半。夜晚和周末,钉钉也总会跳出工作消息。年轻的女主管会在晚上11点给她交待工作,每到此时雨荃就会在心中呐喊,为什么刚刚在办公室你不当面说?只有当时间过了午夜,她确认钉钉没有新的弹出,才会松一口气。周末如果错过了工作信息,她还会产生负罪感。

这样的忙碌生活,在这个7月戛然而止。

忙碌突然停息的还有大宇的女友豆子。这对情侣在2021年前后来到杭州进入大厂,目的明确——为未来存点钱。今年年中,入职半年的豆子收到了HR的裁员通知。大宇为女友感到心疼,在这之前,她已经连续好些天工作到晚上11点,结果减员也是从她开始,“真是欺负人”。

他们开始转向更现实的思考:少了固定收入后,生活成本高昂的杭州已经不是他们存钱打拼的首选城市。大宇看向老家武汉,他在那里已经有一套房,这样可以免去首付的压力,而武汉的生活步调也比杭州更宜人舒适。下了辞职的决心后,大宇看到了武汉的工作机会,他要带着豆子逃离杭州。

“接受变化,拥抱变化”一直是互联网大厂给员工的一条座右铭。大厂是变化最多的地方,作为最小工作单位的个体,员工常常需要接受业务和团队的种种变动。但在这几年,因外部形势和个人需要,主动创造变化的人也不少。要带女友逃离杭州的大宇是一个,斯理则是另外一个。

在进入大厂前,斯理的履历甚是好看,有过国企、互联网中厂甚至是业界闻名创业公司的工作经历。每一个阶段,他都有自己的明确目的,例如为了获得户口,互联网经验,亦或是创业型经验。进入大厂是为了在视野和人脉上能更上一层,在将来择业时能有更多选项。

大厂是地灵人杰的地方。大量的人才汇聚在这里施展才能,人的力量推着业务和股价向上走,而也是这种“人之力”令斯理感受到了束缚。

每个季度做的项目都早早划好,过程中需要不断地查错修正,工作量大但发挥空间小,而周围有无数的眼睛和无数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在一个很大的系统里完成被分配的角色使命,满足各方的要求,而属于他自己的成长和收获却很少。于是在入职一年半后,他接受了好友的邀请,回老家重庆创业。

从大厂离职后,雨荃几乎没有休息。仅仅在家两周,她就入职了新公司。她觉得自己停不下来。尽管家庭经济压力并不大,但14年来无休无止的工作生活,让她如同上紧了发条一般,一定要保持张力十足的状态,即使不上班也要把行程排满。

找工作的过程中,雨荃没有投大厂。她所入职的公司人员规模在300左右。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大厂经历在求职过程中的加分作用,以及外界对它的神化和迷恋。领导希望雨荃这位多年的前大厂人能快点儿做出成绩,给公司带来新气象;同事们则会同她说:“啊你就是那个大厂来的呀!好厉害啊,快露两手让我们学学吧!”这一切让她既跃跃欲试,又焦虑不已。

对雨荃来说,新工作有不少要适应的地方。大厂用花名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上司下属均直呼彼此花名,工作上沟通直接平等。但新公司却呈现出一种显性的层级分化,从总裁、经理到数不清的“总”,与上级沟通工作必须采用严肃郑重的汇报形式。

从极度熟悉的环境转换到陌生新地,她还要面对一个细小但尴尬的问题,在这里她还没找到午餐的饭搭子。

在大厂之名加持下,雨荃的求职非常顺利。相较之下泰河并没这么幸运。

离职后他先是到西藏玩了一圈,7月份重新投入求职市场,想再进入一家平台型大厂。面试中,他详细地给出了他所熟悉的产品类目,以及面对现下市场环境的打法。对方仔细听完,给他留下反馈“对市场理解太浅”。泰河惊讶不已,初以为是孤例,再看再找多番面试后,他意识到情况确实不妙。就像徐志胜在脱口秀说的金句:年轻人的机会是无限的,但年轻人也是无限的。

泰河离职后到西藏旅行所拍

泰河的选项也没完全封死,只是那些能供他选择的,年薪是他原来的对折。他在期待薪资一栏上填的数字,比要当他老板的人还高。

阻碍再就业的除了钱,还有社会面上普遍的性别歧视。

在大宇确定了新工作后,他和豆子回到了武汉。他上班,豆子找工作。然而眼看大宇试用期快结束了,豆子还是没找着工作。经历裁员、又处于婚龄的豆子发现自己成为HR不欢迎的那类人,一再遭拒后,豆子信心暴跌,陷入焦虑。大宇见开解无用,索性在自己手机上也注册了求职软件,并在上面上传了豆子的简历,两人合力一起找。

大宇和豆子回到武汉后,某天拍下的马路和天空

与许多中小民营公司相比,大厂拥有很多实在的优势:它对男女员工一视同仁,设施完善,办公区里有食堂、健身房、咖啡馆、便利店,甚至有花店、水果店、面包店。它给在这里打拼的数万人提供庇护,以及一种身份的自豪感。数十条业务线、多个工种、数万岗位上的人各司其事,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整体。

大厂与小公司的真正差别,斯理是在创业中亲身感受到的。

斯理现在公司的“创意角”

作为CPO,他的工作内容异常“贴地”。要解决劳务纠纷,离职的员工闹到了法院。要解决财务问题,出差的员工一定要住电竞酒店,说这样的酒店有电脑方便工作——结果他一看,价格超出了公司规定,询问对方能否换个普通酒店到网吧去工作,对方不愿。于是一来一回,往返掰扯。甚至还遇上廉政问题,员工利用职务之便赚取灰色收入损害公司利益,证据在眼前了都不肯承认,报案了还是不承认。也面对过员工离职后,渠道商上门要货,他们才发现该离职员工违规操作,拿了人家的现金走了。

在大厂,有庞大的人事、财务、廉政、行政团队处理对应问题。规则白纸黑字,甚至化作代码敲进个人对应的财务和差旅系统里。斯理在厂里做组织发展,给员工搭场做培训,上面讲的事情他一个都没碰过,而现在他要去不断研究公司经营中的灰色地带,谨慎地判断,谨慎地思考每个判断背后的连带影响,以便为公司经营负责且不伤害员工感情。

在大厂,难的是要让诸位仙家神佛满意;到了小公司,各式鬼怪四面埋伏,总能冷不丁地给他一击。

对于大厂里出来的人,同事们甚至还会抱有一些敌意。一次跟一位老业务骨干聊,他问对方意见,结果对方说:“大厂来的人得谨慎用,大厂来的不一定就好。”斯理当场愣住,当时他是公司里唯一一个大厂出来的。当然后来公司里大厂出身的人多了起来。

但凡由人构成的组织,都会有一定的流动性。每一年,因主动离职或汰换从大厂离开的人都不在少数,今年更是。伴随着对“内卷”“996”的排斥、逃离北上广杭的声势渐大,加上三四线城市的商业多样化,大厂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已不如往昔。很多离开了大厂的人,也在新的处所和城市找到落足点,积极拥抱自己身上的变化。

泰河还是没找到工作。

为了省钱,他在9月底搬回了徐州父母家里居住,边看工作机会,边过久违的小日子。每天9点起床早餐,然后拼乐高,下午打篮球和看书,或者研究摄影。在大厂的时候他买了不少商业逻辑相关的书,现在书籍正被他逐本“消灭”。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坦然的,也依然爱惜这一身经过大厂锻造的羽毛,只是要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出发。而他目前眼下最大的烦恼是来自父母亲戚们的催婚。

泰河搬回徐州父母家里居住后,某天砌的车模

豆子在多个面试场上披荆斩棘,最终在武汉当地的一家电商公司尘埃落定。这个十一假期,在豆子的老家广东,大宇一家正式向豆子家提亲,预计明年办婚礼。

斯理还在贴地飞行。今年因公司业务不景气,他亲手裁员了公司30%的员工,一个一个谈,其中还有一个他自己团队的小伙伴。裁员这个事情,是他在大厂没做过的。过程中还被离职员工追着要钱,对了,这个事对他来说也很新鲜。但斯理已经适应了这种几乎日生一事的荒腔走板,裁员也好,被员工追着要钱住电竞酒店也好,他需要来当这个“坏人”,并清楚自己最终是在为这家公司的生存和经营负责。

斯理现在公司的团建活动

斯理和现在公司的团队成员在小长假约出去玩

他现在对公司有着强烈的存亡与共感,这是他在大厂从没有过的感受。景气时,他牵头组建了公司的杭州办公室,后来状况不好,他亲自决定关掉它节省开支。从前在大厂,他是螺丝钉、是齿轮,但现在他自觉自己是公司的扳手和发动机,要带着伙伴们前进。

雨荃对目前的工作生活状态感到满足,她说:“不卷了。”再没有夜半夺命钉,假日是真的在休假,不会再出现临时的工作任务。虽然公司没有食堂,但她每天带饭——丈夫给她准备的饭。傍晚下班了就回家,晚上辅导孩子做作业,陪陪她。这些是以前难以拥有的。

她有点感谢这个职业生涯中突降的变化。如果不是离职,她可能还卷在大厂里,做着认为自己唯一适合的工作,放弃自己的可能性,放弃想象。但现在,她的人生有了新安排。

她在的新公司不刻意强调年轻化,40岁50岁的人很多。雨荃希望能在这里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既然她能在大厂埋头干14年,那么在这里,也能做上五年八年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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