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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性对话丨姿本,还是资本

舒雅,骆冬青,陈忠,贾文娟,朱承,刘梁剑
2022-11-15 14:2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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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舒雅写了一部小说描述“姿本时代”的景观,诸多人文学者对“姿本”概念产生了深厚的兴趣。2022年10月21日晚,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骆冬青教授、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陈忠教授、上海大学社会学院贾文娟副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朱承教授和小说作者一起,展开了内容丰富的线上与谈,讨论姿本时代的特质、姿本的资本化、美之为美、走出姿本时代诸问题。与谈由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刘梁剑教授主持。活动亦纳入“在文学与哲学之间”望道讲读会,由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联合举办。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李冠秋、狄鑫、韦淇源、吴育恩、余梦伊等同学做了文字整理的工作。

一、 引谈:在文学与哲学之间

刘梁剑:我先谈一点阅读体会作为引子。从哲学的角度看,《她的姿本时代》这部小说很有思想,特别是书名所标举的“姿本”,很容易让人反思它所描述的“以姿为本”这一现代景观的独特性,以及它与“资本”的关系。我想这将是大家接下来会深谈的话题。从文学的角度看,《她的姿本时代》这部小说很有诗意。在书中,我们从林乐瞳的视角可以感受到更广阔的迷人之地,“那里有诗歌、有理性之光、有灵魂的自由流动还有情感的相依相偎”。以这样的诗意作为对照,我们可以更好地审视另一位主人公梅若伶,看她怎么打工、怎么做“倒爷”、怎么开美容院;另外也可以看到商场的博弈、营销骗局、网络暴力、消费文化等等与我们当下的生活世界密切相关的主题。

舒雅:小说描述的是一个复杂的时代。对这样一个时代的把握,需要哲学和文学的联袂出场、双向开掘。小说的创作历时三年。我想把它写成一部多棱镜式的小说。以医美行业为背景,用一个商战小说的外壳,容纳哲理小说、成长小说和社会小说的多重面向。

在我的构想中,女主梅若伶和第二女主林乐瞳代表了时代的两张面孔。梅若伶是我欲故我在,林乐瞳则是我思故我在,她们共同完成了女性意识的迷失,幻灭与觉醒的三部乐章。“乐瞳”,理想主义的瞳孔,提供了异在的目光与视角。青年评论家俞耕耘先生说,林乐瞳不是靠故事性和行动性存在于小说,而是被植入思想,知识与见识,化身为“故事里的风景”。

梅若伶18岁南下惠州,20岁到俄罗斯捞金,一天净赚120万。她没有背景,没有学历,唯一有的就是勇往直前的冲劲!她对奇迹的渴望,让她回国选择了美容这个行业,因为,零售业的利润是15%,餐饮业30%,而美容院的毛利竟高达90%。她创办了美尔康抗衰老机构,打着高科技的幌子满足女性冻龄不老的幻觉。梅若伶身上有着她那个时代的烙印,她有闯劲,有对财富强烈的攫取欲望,也有不按规则做事的生猛野性。她的人生跌宕起伏,精彩刺激。《哲学研究》杂志社的黄慧珍老师读完后说,《她的姿本时代》很有电影《美国往事》的感觉。

朱承:小说往往是把我们周围的生活、我们时代的征候用艺术的形式再次呈现出来。而能否揭示现实是评判一部小说的重要标准,同时也是当代作家的重要使命。我认为雅舒老师这部小说就很好地把我们这样一个时代中追求颜值和流量而导致的“怪现状”揭示了出来。

骆冬青:“姿”和“资”半字之差,很好地把两个“本”——资产的“资本”和姿色的“姿本”——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当姿成了本,颜也变成了值,这就是颜值资本”。这样的一种价值观,与我们今天人的物化这样一种现状紧密联系起来。《她的姿本时代》这本书,很好地讲了“她”被物化,“她”被资本、被技术、被媒介等变成了颜值资本的过程。而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做各种各样的事。所谓的美,它只是一个评价,这种评价有时是毫无依凭的,是主观的,是变化的,有时候不仅仅靠颜值,也就是说,不仅仅靠我们的“姿本”。

这部小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并没有我们传统长篇小说中缺乏节奏感、结构感的缺陷。舒雅在这部小说中将故事情节一步一步不断地推向深邃,推向高处。而这样的如同“窜天炮”一样的推进,其实是长篇小说里面最难的,也在长篇小说构思中很难达到。当我们的叙事一层一层地往前推进的时候,也就是需要情节不断推向一个高潮的时候,此时作者与读者的思维也要跟着走向高潮,这一点这部小说做到了。

二、表演、媒介、涂层:姿本时代的特质

刘梁剑:请教舒雅老师,为什么用“姿本”而不是“资本”?“姿本时代”有什么特点呢?

舒雅:“姿本时代”首先是美貌成为神话的时代。当美貌神话超越一切时,“姿本时代”的女性何去何从?小说里的人物都滑行在美的刀刃上,女人们渴望每个脚趾头都得到玫瑰的亲吻,却不知已喝下贴着美丽标签的毒液。梅若伶自诩能让女人青春永驻,但那一张张被她植入9.9元金丝的脸正在生锈;林乐瞳绞尽脑汁设计出有吸引力的广告,她不知是为事实做宣传,还是为谎言做宣传?到处都是幻觉的诡计!有幻觉的诡计就有完美的罪行。

姿色的姿本时代与“资本”时代相比,第一个特质就是具有极强的幻觉性。书中的策划大师毛琦飞说,如今世界已从贩卖商品升级到“贩卖欲望”。“贩卖商品是以物品为主体,不过是一个具体的价格,而贩卖欲望则是以人为主体,可以从零到无穷。消费者也不是为了需要而消费,他们消费的是一种被消费了的意象。男人想象的范例为超乎常人的英雄,而女性呢,则是自我取悦的尤物。最懂女人心的梅若伶认为,每个女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的自己,另一个则是幻想的自己,现实的自己随着岁月流逝日渐衰老,而幻想的自己依然青春美丽……她钓出女人心中那个幻想的自己,不断地‘催眠’:只差一点点,您就接近完美……女人愿意为这‘一点点’疯狂地买单,为‘幻想的自己’刷爆卡!”

姿本时代的第二个特质是具有极强的表演性。居伊·德波认为,在景观社会里,大多数人在观看,少部分人在表演,但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法国。如今,21世纪的中国,由于社交媒体、短视频的盛行,舞台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是舞台——幻觉的舞台,野性的舞台!没有距离和防御,信息如细雨般密密渗流,身体被奇迹、梦幻和狂喜所浸透。小红书、抖音里的小姐姐们几秒钟的视频就可以获得上万点赞,颜值变成流量,谁不怦然心动?明星、网红们成了生活导师,某些女性在梦里都模仿她们如何妆扮,如何娱乐,如何生活。姿本时代的女性越来越同质化,她们的所思所想并不是内心声音的自然流淌,而是由传媒信息重新建构,她们具有的是所谓的媒介型人格。

当女性渴望眼睛大到装满整个世界,鼻孔小到无法呼吸时,也正对应了媒体有趣的凹凸镜——放大他们想放大的,缩小他们想缩小的,世界在媒体的凹凸镜中扭曲变形了,真相和伪真相混淆不清,受众在信息迷雾中不辨西东。这就是姿本时代的第三个特质,极强的伪饰性。女性活在美颜滤镜里,商家通过贩卖欲望获得高额利润,媒体传播伪知识伪真相制造了信息迷雾。鲍德里亚说,一个有才华的电影编剧把世界引入一个幻景,我们是被其迷惑的受害者。但是,人人都需要幻觉的魔液,他们不以真实,而是以更强大的幻觉对抗幻觉!

骆冬青:幻觉、表演、伪饰离不开媒介。刚刚舒雅也提到了,媒介使我们的感觉发生了巨大变化。人的视、听、言、动等等,都需要借助媒介,但通过媒介的时候,往往就被媒介所改变。小说就写出了这样的一种媒介感。同时,舒雅也用跨媒介的方式。小说里我们看到借用了电视剧、电影各种各样的场景化的编排写作方式,这些跨媒介写作方式溶解到长篇小说里,是时代的必然。

朱承:舒雅老师这部小说,从现象的角度来看揭示了一个时代的症候。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按照舒雅老师刚才讲的,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于是滋生出很多贩卖颜值、流量的行业,当这些可以被变卖时,整容整形业、电子设备的美颜和P图功能等随之变得盛行。这就像刚才舒雅老师刚才讲到的,这个时代“到处都是舞台”,哪里都可以展现自我。

陈忠:这本小说让我感触最深的是涂层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一部非常带有现代冷色彩的涂层小说。最起码对我个人来讲,为研究涂层问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本与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

我对涂层的定义,就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把意志性的东西叠在一起,生成一个具有新的特点的东西。这其实是我们整个文明演进中一直都有的现象,比如早期的人类为了御寒穿衣服,为了美在脸上涂东西。而小说里的美容、医美,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涂层现象。这个现象并非坏的,因为人对美的需求与求美的过程本身其实是一个基本性的需求。

舒雅老师这部小说给我一种非常冷的感觉,它揭示了涂层的深层化。比如梅若伶从事美容业时,最早用智能光波在身体外面照射,然后到干细胞,再后面把金丝植入人的身体。这已经是从外在的涂层到对身体的侵入了。那再往后边到整容及其宣传效应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破坏身体本身了。本来我觉得涂层更多地可能是追求形式,不会对内在有非常大的伤害。但是舒雅老师给我们揭示的医学美容已经到了对人身体伤害的地步了,这个涂层已经异化为对我具有深刻伤害的东西,但是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我觉得她不仅用医学美容这个典型的事件揭示了涂层深化的历史,同时也揭示了涂层产生的一个深刻的运行机制。其实都市社会是一个我们离得很远,互相独立,但是实际上又深层互相绑架的时代,我们非常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和干扰,特别是这样一个媒体盛行的时代,那么就会导致大家被一种力量所裹挟。之所以我们会接受,甚至去从事某种对大家对自己都有伤害性的涂层性行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进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

还有就是科技对涂层的推动以及两者的联系引起了我的思考,就是我们在这个追求美、追求各种力量的过程之中,当我们用冷冰冰的、象征着科技的刀子去侵入人的身体的时候,怎么使科技相对的规范。我很佩服舒雅老师能用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写出这种冷的张力,所以我觉得这部小说,在我看来最核心的一个东西就是揭示了涂层的变迁,涂层的内在的激励,推动涂层变化的力量以及涂层所导致的一个深刻的后果。

三、姿本的资本化

骆冬青:在小说里,可以体现出舒雅自己的哲学思考,其中对“资本”和“姿本”关系的思考达到了相当深的程度。

舒雅:当我们打开手机,点开小红书、抖音,满屏的美女跳出来,她们是那样的完美,水光肌、小鹿眼、嘟嘟唇、A4腰、天鹅颈,这些活在滤镜P图里的美女,无所不在地包围了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令她们窒息,而让她们更加窒息的则是网红背后所衍生的颜值经济,一呼百应的流量,富二代的追求,身体姿本变成经济资本,实现阶层的跨越。于是,一个声音坚定地跳出,我也要变美!女性为了趋近那个幻想的自己,开始狂热地对身体和容貌进行自恋式投入。没有哪一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像今天这样渴望成为另一个女人,拥有另一张面孔。一旦她们迫不及待地想打造第二张面孔时,将自觉不自觉地掉入各种陷阱。现实与幻想的差距有多大,商家的利润空间就有多大。有个段子说,这是一张“会呼吸的人民币”,垫下巴,隆胸,还要打玻尿酸,做蛋白埋线、超声刀等等,一年至少耗资十几万甚或几十万。即使拥有了这样的容颜,还需与高级容貌相匹配的行头。比如,爱马仕名包,蒂凡尼首饰,这样的女性只有乘坐玛莎拉蒂或是兰波基尼,才能彰显其独特品位。

朱承: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人人都在刷“抖音”,我们会发现到处都是美女、到处都是猎奇、广告、售卖,到处都是对流量的追求。一个长相精致的明星,让大家产生想要观看的愿望,带给她数以千万计、数以亿计的年收入。“榜一大哥”“榜二大哥”甘愿为主播“打赏”至倾家荡产。一个推文,不管它实际上是以谣传谣还是危言耸听,它却可能收获10万+的阅读量,借此获得“打赏”的收入和广告商的投资。不管是明星、主播还是推文,还是小说中写到利润90%的整容业,都是因为在时代中有着与其相关的需求才产生了巨大的利润,即正是这样一种时代的症候存在,才导致了“姿本”的存在。

在我们这个娱乐的时代,姿容可以带来巨大的收入。人们可以将自己的颜值推销出去,使其能够作为一般等价物进行交换,从而获得货币化的折算。其实每一个群体都是在用自己擅长的东西向时代“兜售”,读书人用自己的知识著书、发表文章,科学家用科学发明,相声演员通过获得观众的笑声的方式,企业高管用能够实现的商业价值体现自己的能力。这些都具备了一种可以通约的评判标准,使其能够作为一般等价物而进行交换。书中梅若伶开的美容公司之所以受到年轻女性的喜爱,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女性想通过长相的优势更顺利地把自己推销出去。很多年轻人找工作也希望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些,在做展示的时候想把自己的PPT做得美观一些,都是一样的情况。

骆冬青:主人公梅若伶到过广州、莫斯科等等很多“城市”,她是从农村娃到在城市中扎下根,她对自己的姿本加以运作,把姿本用作资本。在这样的运作当中,展现我们这个时代、社会、金钱……这种姿色是无所不在的一种力量,事实确实如此,“美”已经在不断物化了。小说很好地揭示了这样的一种特征,当我们的货币变成了“姿本”,当姿本进入了流通,当流通形成了世界性的市场。这个时候我们人就开始有了世界感,或者说,我们每个人就跟其他所有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紧密相连的关系。正如马克思讲,资本,它一来到人间,就把整个世界、把人的一切关系都改变了。有学者曾讲,农业时代的人,不是哪好哪就是家,所以我们就会有乡愁;但是到城市时代,我们不会认为我在这个城市,城市就是我的家,而是我到哪个城市,我到巴黎伦敦,到任何中国的一个城市,我觉得哪好哪就是家。

贾文娟:最近我自己做马克思主义劳动研究,舒雅老师这本书可以说是给我带来了非常大的启发,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结合全书主要思考了自我资本化的三张面孔。第一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自我资本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物)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吸吮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在书中人物梅若伶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格化、性别化的资本何以可能,从女性的欲望上得以构筑出剩余价值、大量的资本增值的一种可能。

但在我看来,舒雅老师对梅若伶的描绘并不是完全的否定。如果站在经济学家熊彼特的角度上,主人公梅若伶具备企业家破坏性创造的精神。熊彼特认为,作为资本主义灵魂的企业家的职能就是实现创新(破坏性创造)。企业家精神包括四个方面:第一,建立私人王国。企业家经常“存在有一种梦想和意志,要去找到一个私人王国,常常也是一个王朝”。梅若伶想成为这个时代的美,于是打造自己的美容王国。第二,对胜利的热情。企业家“存在有征服的意志;战斗的冲动,证明自己比别人优越的冲动,他求得成功不仅是为了成功的果实,而是为了成功本身”。梅若伶身上又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她在不断与别人进行商战,追求胜利。第三,创造的喜悦。梅若伶作为一个企业家能够去施展个人能力和智谋而取得欢乐。第四,坚强的意志。梅若伶从惠州到俄罗斯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从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格化资本的两面性,一方面是贪婪,一方面又具有创造性破坏的驱动力。

自我资本化的第二张面孔,即布迪厄意义上的自我资本化:符号资本与社会竞争。布迪厄对资本的讨论与马克思不同,布迪厄关注人们如何在一个更为广泛的交换系统中获得各种利益。所以,在布迪厄眼中,诸多要素和资源,甚至一切都可以被视为经济资本的变形,比如,人力资本(教育)、社会资本(关系)、科学资本、文化资本、性资本。当今生活中的一切人都会通过各种各样非货币资本的投入来谋求在特定“圈子中”的地位提升,或者进行跨越系统的交换。所以在布迪厄看来,“资本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能量”。一切稀缺资源都可以商品化、货币化、资本化,在一个更大的系统中进行交换,以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或其他资源。比如,小说中的李博海使用社会资本、性资本谋取社会地位提升。梅若伶使用自己的人脉和资源帮他四处推荐,扩大了他的业务范围。但我们一旦使用这些资本,就会不可避免地遇到符号暴力,比方说,“你美但是你还不够美”的这种话语。

自我资本化的第三张面孔是波兰尼意义上的自我资本化:即按照资本逻辑来行动的劳动者。例如小说中周洁的丈夫,寄希望于炒股来大赚一笔;倪诗诗渴望通过美貌一夜成名,这些人物都是试图按照资本逻辑进行行动的劳动者。他们脱嵌于社会生活、脱嵌于共同体,以“价值增殖”为自身追求,以资本增殖逻辑、融资逻辑、杠杆逻辑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的生活充满风险。

四、医美之后,再无诗意

刘梁剑:从“姿”的角度看,“姿本”也涉及身体之美的问题,以及更一般的美之为美的问题。

舒雅: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写过一首诗,名为《献给美的颂歌》,诗中这样写道:

你来自幽深的天空,还是地狱?

美啊?你的目光既可怕又神圣,

你的吻是春药,你的嘴是药瓶……

你出自黑色深渊,或降自星辰?

我们每个人都渴求美,但又被美所禁锢;当美貌神话超越一切时,或许我们就走向了精神的荒漠。越追求完美假象,越容易迷失自我。

姿本时代对美的要求极其严苛,变美之路遥遥无期。明星和网红各式各样的精修图,不断制造新的女性美的标准。为了一张少女感十足的面容,女性不得不频繁地在脸上打针、动刀,结果呢,“速美”不成反变“速朽”!北师大沈湘平教授给我写的书评里,有一句话令我印象特别深,就是医美之后,再无诗意!的确,那些僵硬的面孔何来灵韵之美?那些枯萎的灵魂又何来萌动的诗意?一旦陷入技术性的审美中,真正的美必然消失!

朱承:我谈谈如何从哲学层面正确地认识美、如何有意义地运用美。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好好色,恶恶臭”是人之本能,喜爱好看的东西,讨厌坏的东西,是人之常情。联想到现实中的广告词套用在这里就变成了“原来人可以更美的”。而小说中的美尔康公司就是一家让人变得更美的公司,让人年轻美丽,返老还童。但当美变成一种标准的时候,灵韵自然消失,只存在一种样态的美的世界将会变得可怕。如同梁漱溟父亲的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们在这里发问“这个世界会更美吗”。宇宙人生,心与天道都是有我之境,美是一种我们对世界的理想化,我们希望世界能够成为我们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实现美的理想化有三种途径,一是从理智和逻辑上把世界塑造成我们理想的样式,比如哲学观念中的美的观念,宗教信仰中的理想的天国、羽化登仙、长生久视等,都是我们在用我们的理智和逻辑构造理想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真善美的结合体。第二,运用实践理性,用智慧指导人进行改造世界的实践,包括劳动和艺术。明代哲学家王艮经常梦到自己能让失去秩序的星辰回到原来本来的样子。浮士德在打赌中看到能够改造世界、具有创造性力量的东西出现时喊出了停止,认为它就是那个更美更好的东西。第三,顺其自然的方式。让世界如其所是地呈现。庄子在《应帝王》篇中讲到让混沌改变它本来的生活方式反导致其流血而死。虽然混沌并不美,但无何有之乡无知无虑无识,这也是一种怡然自得的在“物来顺应,廓然大公”中获得美的理想境界的方式。还有一种比较糟糕的方式,是把虚无和造作当作理想。再现了老子“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所描述的状况。只有在追求公认的美的标准上分出先后,而不允许除光明的理想之外的其他任何模式存在,再用权力、金钱、画面等方式诱导、让人们只用一种方式过生活。梅若伶公司出现问题,为了整容而伤害身体的女性就体现了这种错误的追求美的方式。

其实,美是通往自由之境的内容和路径。美是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协调统一。自然的人化是按照我们对人生的理解改造世界,让世界从自为的存在到为我的存在,比如说把泥泞陡峭的山路改造成便于攀登的山路。而人化的自然则是在经过我们主观意志的改造之后,仍像自然的一部分。小说借林乐瞳之口说出了人生的四个维度,除功名成就之外,还有智慧、爱与自由。小说结尾与哲学意义上的“自由”相契合使其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追求美、追求某种东西,实际上都因为“有所执”而被束缚。美不是用来获得金钱、权力、资本的工具,而是通向自由的必然之路。“文”是人改造美的状态,“质”是自然状态,“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小说中提到“审视自我或许是凝视深渊,我们都缺乏直面的勇气”,对于读者来说,掩卷沉思,既有读完小说获得到启发的“既济”,也应保持“未济”的状态,时刻反思自己在时代中的真实处境,反思自己有没有被“裹挟在其中而不自知。

五、走出姿本时代

刘梁剑:从以上的讨论来看,“姿本”意味着美的异化、自我的异化、社会的异化。这样一来,如何走出姿本时代就是最迫切的问题了。

舒雅:从美的角度说,没有谁真的可以冻龄,但灵魂可以自由舞蹈。小说里的岚晴,曾是电视制作人,后辞职,开始了忠于内心的探索之旅,她渴望像西蒙娜·薇依那样,目光永远注视着完美的纯净。她对林乐瞳说:“你所认识的世界不过是被框定的世界,为何不试着砸碎固有的壁垒,从既有的习惯中解放出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当很多人滑行在漂亮的镜面上,热衷争抢那个耀眼的C位时,林乐瞳、岚晴,还有创办悦心堂的苏怡,转身走向精神的幽静处,更深层次地探索美的真谛,生命的价值。她们将目光投射进自己的内心,观照自我,继而观照他人及世界。她们不愿成为流行符号的奴隶,也不愿被绚丽的幻象所蒙蔽;她们试图认清事物的本质,无论外界多么喧嚣,都葆有一片心灵净土。她们激发自我的各种潜能,以自己的智慧博得一方天地……她们是自觉自省自信自立的现代女性。青春终会消失,美貌也会褪色,但智慧可以生长,心灵之树被时间之水浇灌,将永远蓊蓊郁郁,华盖如云。

骆冬青:人最重要的应当是一种智慧,“智慧胜过了美”。同样,“智慧才是美”,有了智慧才能够让我们由内而外产生出一种美感。

贾文娟:从自我资本化的角度看,姿本时代需要这样一种智慧:看破自我资本化对人的异化和对象化,进而思考如何走出异化和对象化。在书中人物林乐瞳身上,我们看到了劳动异化,在这种劳动异化下,他开始反思自我,追求本真性。用马克思对劳动异化的阐述来说,“劳动者把自己的生命贯注到对象中去,但因此这个生命已不再属于他,而是属于对象了。因此,劳动者的这个活动越大,劳动者便越空虚。他的劳动产品是什么,他就不再是什么。”在人的对象化方面,我认为追求医美的女孩们对性资本的追求,使其自身成为技术与美的对象。在如今“产销一体”的消费社会下,从享受美白产品到忍受高科技美容再到整容、乃至劳动者参与整容综艺节目,女性逐渐从特定“服务”的消费者变成了“产销一体”的审美劳动者。她们的“身体”不仅作为生产资料进入了劳动过程,产品是她们的“美的幻象”和对欲望的满足“感受”,而且她们以身体进行着“审美劳动”。她们同时作为劳动者和生产资料被资本所吸吮,她们的角色,与临床试验的受试者相似。消费者在两个方面成为自己的奴隶:第一,她接受消费对象,她接受被整容;第二,她只有更多地成为消费者才能维持精神的生存与愉悦。

如何去应对这种异化和对象化?正如舒雅老师在书中提到那样,我认为第一是要共同体式的参与,女性和女性之间要团结;第二是反思与对本真性的自我探索,只有通过不断的去追问为什么,才能穿透这样一个“姿本”的幻象,从而获得对很多问题的解答,这是一个女性逐渐成长的过程,也是我们社会生活秩序重新建构、生产的重要过程。

刘梁剑:请教贾老师一个问题:我们是否有可能走出“产销一体”的消费社会?

贾文娟:现在在劳动研究领域有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数字劳工”,比如说网红、字幕组、网络写手等等。我们今天的劳动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受众劳动。其实我们在刷抖音的时候我们就是在劳动,因为我们的数据被暴露了,因此我们就成了产销合一者。“玩工”也是一样,玩家在消费的同时也在通过带动其他玩家来消费来进行生产。整形的姑娘可以被看成是这种产销一体的体现。这个问题目前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方式,因为我们的社会生产关系依赖于此。波兰尼的《大转型》提到了两种可能的解决方式,一是社会的自我保护,一种是社会的NGO、社会制组织、社群会对这种情况进行反思,另一种是国家对社会的保护,国家会出现做出应对,但国家以哪种方式出现仍然具有不确定性,也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

陈忠:小说结尾部分值得深思。舒雅老师到了最后才揭示主人公梅若伶怎么愿意赴汤蹈火似地进入医学美容行业。其实她的这种命运深刻地揭示了我们在这个时代被裹挟,都想要去提升自己或者扭转自己的命运这种非常复杂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她知道不好,另一方面又要去做,这种揭示是非常深刻的。梅若伶是一个让人同情的主人公,她虽然挣到了钱,但是实际上她还有一种对涂层本身的内在焦虑。这种内在焦虑蕴含了现代人反思涂层机制、走出姿本时代的内在可能性。

    责任编辑:黄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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