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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强北,我在深圳的第一个坐标 | 三明治

2022-11-18 20: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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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的第一年,我住在华强北附近的一个小区里。

说是小区,其实就是并排的几栋楼,并不像今天的小区,四周都用铁栅栏圈起来,需要门禁才能进去。当时整个区域完全开放,往南走过几栋“大厦”就到了深南大道,北边一侧有个小斜坡,沿着斜坡走出去就到了“振”字头和“华”字头的街道纵横交错的华强北商圈。

每栋楼下面倒是有门禁,要刷卡才能进入。不过这也无法阻止我们经常开门时看到塞进来的印有东欧美女的小卡片。我住进去的时候,楼还很新,是干净光洁的高层建筑。我们所租住的公寓也很新,应该说是全新的,之前没人住过。墙是雪白的,地板是发光的,家具还带着木头的气味,这样的公寓若拍了照片挂在房产中介,算得上是“拎包入住”的上佳之选。

只是一切都是为出租所打造的:一张玻璃小餐桌,只够两个人坐;一张棕色的木沙发对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电视下横着同色系的柜子;洗手间只有洗脸盆、马桶和淋浴头,一面镜子挂在洗脸盆之上;大小两个房间都放着床,小房间几乎被床填满了,放不下其他家具,大房间里立着一个大衣柜。一切都是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

在这套崭新干净、功能齐全的公寓里,我们时时刻刻都感到这是个租来的外壳,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一有时间就往外跑。

从小区出来往南,走几步就到了深南大道。深南大道是深圳的主干道之一,由西至东,串起南山、福田和罗湖三个区。我们所在的这一段因为有些年头,不像福田中心区那样开阔,尽管单向也有四车道,但给人非常拥挤的感觉。

每天早上,安过深南大道上的天桥,去街对面坐公交车去上班。后来我找到工作后,我坐的公司班车也停在同一个公交站,我俩就一起出门过天桥等车。当时天桥旁正挖着一个大坑,是在建的地铁一号线上的科学馆站。他总喜欢站在天桥看这个坑的进展。当我写到这里跟他聊起这事时,他告诉我1号线是在那一年的12月底通车的,他的德国上司还受邀乘坐了首班车。

平时我们经常去斜对面的一家叫“吉之岛”的日本超市买面包和生活用品。直线距离不到1千米,可是要过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深南大道和上步路的交界,上步路是南北向的大道,也有单方向四个车道。印象中马路边没有任何能够遮荫的大树,安总是没走两步就浑身湿透。

吉之岛所在的地方叫“城市广场”,广场上一片空旷,地砖在太阳下泛白。广场的边缘是一圈弧形的建筑,晶莹透亮的玻璃窗里陈列着高档的衣物,叫西武百货,那里总看不到有人走过,只有塑料模特寂寥地望着窗外。后来这个广场中间搭起了两排玻璃小屋,是一个个小酒吧。吉之岛在城市广场的地下,由一个玻璃入口进入。这个入口曾经在2005年的反日运动中被砸。第一年的秋天,好几次走下这个玻璃入口时,太阳烤得我流泪。

我很喜欢吉之岛,店里的货架之间距离很大,令人放松,货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除了贵之外几乎没有缺点。超市旁还有一个美食广场,我和安经常在一个韩式铺子前点一锅泡菜炒粉丝,头对头吃。

若从城市广场的后门出去,我们就进入了另一个深圳。单向四车道的街道变成了单行道或者单向都只有一条车道的窄街道,行人随时穿过,街边小店林立,五金店、小吃店、劳保店交织,店门前的人行道的砖许多变得黑乎乎的。有时候,安喜欢随便选一间小餐馆去吃,我们一走进去,总是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他说他在我来之前已经学会了用中文点菜:“啤酒,冰的,现在就要!”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拉着我从这样的毛细街道上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下一条车来车往的大道。很快我发现深圳似乎就是由东西向和南北向的大道纵横交错切成许多方块,方块中城中村、工厂和公寓楼交织,大道边是一种光景,方块内是另一种光景。

现在我们换个方向,从我所住的楼后面的上坡走上去。

来深圳的第二天,安带我去华强北买电脑,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一走上坡,我就大吃一惊。旁边是一排淡黄色的建筑,看上去六层左右,每个阳台上都封着防盗护栏,不知是因为烟熏火燎还是风吹雨打,防盗护栏、窗台下、空调底座上、墙角都有大片大片的污迹。这条街是条往东的单行道整条街上几乎没有一棵树,人走在路上,太阳烤着头皮,热气从地上蒸着脚底。

在这里的住的不到一年中,我们在这些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这里走几步就有餐馆,多为适合下班后快速巴拉了填肚子的快餐,从桂林米粉到湖南木桶饭到四川麻辣烫到陕西肉夹馍,丰俭由人,任君选择。从小区出来的第一个街角,有一家叫“陇味坊”的陕西菜馆,我在那里吃了一次蒜末凉拌蒸茄子,后来在其他地方试过、自己也在家做过,却始终达不到那一餐各种食材和调味品之间构成恰到好处的和谐的滋味,至今难忘。

在这一片,横着走、竖着走街景都是类似的,小餐馆、大餐馆、外贸服装店、物流点、房产中介穿插着,一直到华强北。如果我们因此就认为这里无趣,那就难免武断了,就像在华强北,我们通常看不出那穿着人字拖和大裤衩的大叔可能是个大富翁,有趣的店也可能藏在粘稠的人行道和沾满污迹的外墙内。比如在一条整天有人拉着拖车搬着大箱子小箱子的后街旁,曾经藏着一个台湾小餐馆,一走进去,柔和的灯光和着老板娘嗲嗲的声音一起迎上来。我也是要等到离开华强北之后才在一个台湾朋友的带领下去了那里,一走进去自然感叹不已:原来这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在深圳,经常有商店出现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突兀,又很深圳,不按照某种章法。多年前,我们还经常光顾一家叫“巴伐利亚”的德国餐厅,那餐厅就在一条大道旁的居民楼下,若不是知道了地方专门找去,恐怕很难注意得到。走进店里,穿着巴伐利亚传统服饰的服务员、原木桌子、以及飘在空气里的德国酸菜味令人恍惚。后来在蛇口,我们又经常去一家进口商店买东西,那家商店在一片八十年代的老厂房内。

对于安来说,华强北就藏着许多宝藏。走进一栋栋电子“世界”,他就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每个档口都令他流连,他在那里找到各式各样我从未见过、更不知道如何翻译的小玩意儿,幸好许多时候,他也不用我翻译,他用手指他在柜台里或者后面的货架上看到的感兴趣的东西,店家拿出计算器打出价格,合则成交。华强北到底有多少手机市场、电子市场、电脑市场,我没有统计过,常常刚走出一家就进了另一家。安在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没少从华强北往家里搬各种元器件、芯片、舵机之类的,直到有一天家里的地下室失火了,想来想去罪魁祸首可能是一块华强北买的用于无人机的小电池。在那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去了。

逛电子市场对我来说实在是煎熬,于是我俩也经常各逛各的,他去电子市场,我去外贸市场。华强北茂业百货改造之前,后面的一大片都是外贸市场,衣服、小饰品、甚至旧书都能在那里淘到。我的老朋友美国人迈克只去那里买衣服,因为那里总有适合他的大码和便宜的。不过现在那一片外贸市场都成了楼盘。

华强北永远拥挤,人比车多。从前开车去那里简直是噩梦,行人随时都在过马路,人多得像要把车子给抬起来。

搬离第一个住所几年之后,我又回到了华强北,因为当时的公司位于华强北腹地。那也是一座电子市场,一楼有不同手机品牌的门店,二楼三楼是各种不知卖什么的档口,我们公司在五楼,一家装修成许多玻璃隔间的英语培训中心,四楼跟着也来了一家培训中心,是我们的头号竞争对手。从公司洗手间旁的窗外往外看,又是一个黑黝黝的小院,有长长的走廊,像是工厂,又像是宿舍,一年到头都有光着上身的男人在走廊上走动。

上班的日子,每天我坐地铁1号线在华强路下车,沿着华强北路往北走两个街区才能到公司。那条路上只有早上,或许是九点以前,才是清静的。稍微晚一点,人——晃悠的人、疾走的人、拉着手的人、搭着肩的人、拖着重物的人——就冒出来了,在两边高楼前的小广场上、人行道上移动,也随时有可能出现在街道上,串到车辆之间。有时候,我下午一点上班,一出地铁站,就被人群包围。地铁口、以及整条华强北路上,每天都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斜挎着小包,拿着小纸张的手微微向前伸着,嘴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发票发票发票”,他们的嘴几乎不张开、他们的声音又如此整齐,就像蜜蜂叫。

与人群一样一层层汹涌而来的还有热浪。密集的建筑、低速运行的汽车、时刻不停转动的空调外机、以及人群在那里形成了巨大的热岛。我不知道气象部门的具体气温数据,不过从体感来讲,每次一进入华强北至少要高个三四度。

我上一次去华强北是在2019年10月,安的朋友来,他要我带他们去看令他着迷的华强北世界。那里已经经过了大规模的改造,华强路地铁站和华强北地铁站连成一片,形成了迷宫般的地下商城。路边上行人不再随意过街,有专门的志愿者当交通疏导员站在十字路口用带着小红旗的杆子挡住人群,每次一转成绿灯,人就成了泄出的洪水。

有两年,我住在福田中心区,那里空旷到外地朋友来看我时总惊奇“深圳怎么这么少人?”我就带他们去十分钟车程外的华强北看人。我也在忧郁之时去华强北,站在拥挤喧闹的街角,看奶茶铺或酸辣粉铺后的小妹眼神专注、手一刻不停、嘴里还要和顾客说话,麻利而干脆,浑身都是劲儿,简直就是华强北的缩影。

为了给这篇文章收尾,我再次来到华强北。这是疫情之后的第一次。

我特意乘地铁到科学馆站。旁边的机场巴士站还在,当年的那些大厦也还在,我们住过的小区已经成了封闭的小区。没走几步,我便热得把长袖衬衣脱下来,只穿一件T恤,此时立冬已过。

我试图让自己在华强北迷路,然而每条街都有似曾相识的角落。原先小区后头那条有着大大小小餐馆的街上还是大大小小的餐馆,不过是名字全换了;走着走着,看到一家门口放着海鲜的餐馆,抬头一看,是家老字号,门上写着“始于1992年”,还是在从前的位置。走入一条窄窄的街,眼前都是低低的六七层高的楼,封着的阳台和窗台,或者是常常的走廊,走廊上晒着衣服,是以前从办公室后窗见过的那种楼。

华强北比我记忆中的要少了些人,卖发票的人消失了。不过走在人行道上,我时不时被后面的电瓶车滴滴地催。在这一片,即使在户外,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在街头,隔一两个街区,就有穿着红背心的志愿者一手举牌子、一手提喇叭,提醒路人“不要侥幸”、“擦家而过,要不感染,要不密接,都要被隔离”。

这里毕竟是华强北,摩肩接踵是常态。

原标题:《华强北,我在深圳的第一个坐标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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