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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雪丨好将一点红炉雪,化作人间照夜灯

2022-11-22 18: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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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 WINTER

相传廿四节气起源于黄河流域,文人有感时令,写出无数文学作品——宋祁写立春“剪尽春云作舞衣”;陆游写“立夏余春只有二三日,烂醉恨无千百场”,无名氏写秋分“金风送爽时时觉,丹桂飘香处处闻”……不同节气更有不同的饮食文化。

时至今日,节气早已成为我们的文化基因,潜移默化地提醒四季的更迭。

但是,困居在格子间里的我们又可以怎样有仪式感地过节气?

今天,分享文珍在《风日有清欢》里有关“小雪”的一章,希望给大家带去一些久违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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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尽已无擎雨盖,红炉小雪照夜白

小者,未盛之辞。雪者,六出之花。“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

我有一点喜欢这句话里的薄字:日薄西山的薄就是这个薄。最初是草木丛生彼此挨得很近的样子,后来引申为靠近、接近之意。如若雨和寒气靠近,做了朋友,就成了雪。

苏东坡的《后赤壁赋》写的正是小雪节气: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

薄暮的薄,恰好也是这个靠近的薄。而其他时候,薄是厚的反义词——“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有时是说人不厚道,譬如“刻薄”;有时直接是微、小、弱。不管怎样,都很适合形容小雪的节气,因为有个小字。

假设这天,酝酿多日的冬雨在半空邂逅寒流,结成六出之花,但还没落地却已化尽了,地面原未寒透,人家又早生了火炉或来了暖气,我猜小雪这天的雪就算真的下了,也一定是不长久的,像场轻忽的幻觉。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小雪三候:“初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阳气下藏地中,阴气闭固而成冬。”

这里的“天气”和现代意义上的“天气”不同,其实是“阳气”或“元气”的意思;韩国有个护肤品牌子叫“后”,专有一个系列叫“天气丹”,大概也是此意。

“地气”也绝非时下的“接地气”,而就是阴气。阴阳二气本应调和,倘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一拍两散,分道扬镳,就不免天地隔绝,消息闭塞而进入寒冬。

古往今来除天文历官、医家、风水师等专业人士要吃阴阳这碗饭外,阴阳的概念也早进入了中国人日常的方方面面。比如“山北为阴山南为阳,水南为阴水北为阳”,中国若干地名由此而来。

说某地女比男强,就是“阴盛阳衰”;一个人去看中医,很容易被诊断为“阳虚”或“阴旺”甚或“阴阳失调”。

总之,凡运动的、外向的、上升的、温热的、明亮的、无形的、主动的、刚强的、方的……都属于阳;凡静止的、向内的、下降的、寒冷的、晦暗的、有形的、抑制的、被动的、柔软的、圆的……都属于阴。

即便未理论化,一般中国人对此大抵都有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理解,比方《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翠缕赏着赏着花就和自家小姐史湘云说道起来,先问“阴阳可有什么样儿”,湘云答曰:“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而飞禽走兽,则“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翠缕问到人可有阴阳时,湘云便啐了一口不肯作答。

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其实是闺阁女儿不便说男女,不料问答急转直下,翠缕的烂漫跃然纸上。史湘云的回答基本不错,所谓阴阳者,有名而无形,是相互关联的两面,既对立,又互化。

外语里的阴性阳性却不在这范畴内,读研时上德语课,就很吃惊太阳是阴性,月亮却是阳性,实在挑战中国人的固有认知,终于没坚持学下去—还是回到湘云不肯说的“阴阳”上来吧。

刚好几天前重看了一本性别意识强烈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我一直不大愿意谈这本小说,也许是因为看时太痛楚,又因作者已逝,更不愿造次妄言;但事实上,这已是我看的第三遍了。

林奕含作为年轻的女性写作者,有极明确的性别自知,对性别、强权、体系的压迫足够敏感。

在小说里她试图建立起乌托邦一般的女性共同体,聪慧而并不美的女孩刘怡婷,嫁人却依然柔弱的邻家姐姐伊纹,以及被性侵定格在十三岁世界的房思琪。

文中许多句子都极美——无论从语法还是意象的角度—这天才少女的陨落也就因此更教人痛惜。但无论如何,这不是文学的错。

李国华第一次借看展之名带房思琪开房,很多公众号都引用过,“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但却很少指出房那天是自己冒着大雨走上车的,浑身都湿透了。

格雷厄姆·格林说:“当我们爱上我们的罪时,我们就要下地狱了。”房思琪在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过早被从体力到阅历都高于她数倍的狼师劫掠一空;但她爱上同龄男孩的可能又几乎没有。

男女生阶段性发展差异显著,过于早慧的女孩难寻知己。

小说对此有坦率的自省:房思琪“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的,最下等的迷恋”。而“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但文学只是容器,是一切也可以一切都不是。只有当被巧言令色鲜矣仁的恃强凌弱者滥用时,它才仿佛不义。

《小团圆》中张爱玲提到《摩若医生的岛》里,牲畜变成人以后隔些时日又会露出原形,要再浸到硫酸里才能复原,这被称为“痛苦之浴”;这种失恋的痛苦之烈对普通人来说已难以想象;然而试想张爱玲遇到胡兰成时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像房思琪和李国华各方面强弱全然的不对等,甚至于李也知道,因此说最喜欢她的“娇喘微微”:

林奕含在访谈里笑道:“这就是一个小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

但这也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典型故事。

如果可以从时光隧道去 2017年 4 月的台北,我将如何阻拦这样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少女自戕?

一切语言面对真正的痛苦都是无力的。即便林奕含坚强克化一切活到今天,所有人能保证不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漠视幸存者脱了一层皮才踣踬至此的惨烈吗?

她都已经强大到给自己创造了那么多个分身,怡婷和伊纹,饼干和郭晓奇,都是从她心底长出来的幻象,是永远不会质疑指责她的,可以分担她痛苦的角色。她可以冷静地以文本分析一城一池之得失,清晰指出自己的谬误;但依旧无法面对已然残破的生命本身。

也许东亚对女性的性别教育从来都欠缺,而又远未达到平权,因此讨厌自己变成弱者的女性厌女症患者也不在少数。能够设法甩掉几千年沉疴去芜存菁的,无论男女,都是坚持不断自我教育的真正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乐园》也是一个洛丽塔拿起笔勇敢地夺回话语权的故事。

小时候读《一树梨花压海棠》,只觉得欲望何其暴戾,文笔何其冶艳。

但站在洛丽塔的角度会怎样重述这个故事?

书中最有季节感的,是一段关于冬天的描写。

“小时候两家人去赏荷,荷早已凋尽,叶子焦蜷起来,像茶叶萎缩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着,异常赤裸。你用唇语对我说:‘荷尽已无擎雨盖,好笨,像人类一样。’我一直知道我们与众不同。”把荷花比作人,让人想起哪吒剔肉还母剔骨还父,最后用荷花荷叶做了身体,哪吒的故事也是一个“一根筋”的小孩反抗父权。

最近红极一时的同名动画片改成了父慈子孝的大团圆结局,看完就忘了。唯有残酷的,不完美的,让人心底如灼的,合卷后方久久不能忘怀。可再不会有比死亡更坏的结局了。

死,就是一切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林奕含写得不对,她说“人只有一生,却可以常死”,但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其实是,人固有一死,却有无限种生。但我也不是要指责。我只是痛惜。

小雪这一天可说的其实很多。可以谈这天酿的小雪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送刘十九》)—顺便再说到雪夜访戴。也可从诗人徐铉的《和萧郎中小雪日作》 说起,聊聊这位校《说文解字》、编纂《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南唐名士的生平。甚至可以读《太平广记》,里面《申屠澄》的故事就发生在雪天,女主角是个颇有文采又有决断的老虎姑娘,很可爱。但我却总忘不了《乐园》里提到的诗,“荷尽已无擎雨盖”,约莫也是小雪光景。这首诗是东坡先生送给朋友刘景文的: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正是橙黄橘绿时。

——《冬景》

林奕含一生爱文学,最后却痛苦到怀疑文学,但文学其实不承诺任何,只是包罗万有。陆游写《初冬》也好,“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初冬万瓦霜。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清冷,雅致,美。像初生羊犊在草地上喝水的美。像林奕含本应拥有的生命的美。

作家张怡微有一次在访谈里说:“女人写小说历史不长,女人拿笔的历史都不长。因为自古以来,女孩子的感受不重要。所以我们在做的这件事,就是把一些女孩子感觉到的世界记录下来。表达得也许不太好,可能也没有建立自己的秩序,总比没有声音好。

所以女孩子一定要拼命读书,写字,尽量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一种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力量。

而我也是女子。也时常身处偏见、悖谬、不自信和失语中。只有竭力写下去。

“小者,未盛之辞。”易逝如小雪,而我们作为幸存者却可以参与这聚沙成塔的过程,让我想起在大学校内论坛上看到的一句话:“我是落向红炉的一点雪,在将化未化的瞬间。宋朝的宗杲禅师说得更好:“好将一点红炉雪,化作人间照夜灯。”(释宗杲《送超僧鉴》)

如此这般,存在过的,爱过的,怀疑过的,以血泪书写就的……最终如雪水在人心间流转,惊动暗室百千灯。

作者:文珍

出版时间:2022年11月

《风日有清欢》是作家文珍对自己跨时三年的阅读、生活、观察世界的记录,借与廿四节气相关的古典诗词破题,读书、远游、觅友、怀人,昨日之诗与今日之事互为观照,于四时风物留心日常情境,古老节气亦可作体察当代生活的新刻度。

诚如作者所说:“过去的诗人想不到自己会被后世反复诵读,以此想象岁时秩序井然的旧日——但我却想让未来的人知道,我所生活的世纪,仍有无数热爱生活的中国人,认真而有仪式感地活在当下。”

原标题:《今日小雪丨好将一点红炉雪,化作人间照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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