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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剪刀、布: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 流动中的世代

2022-11-30 18: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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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xth Tone(第六声)此前举办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以“世代”为主题向全球写作者征稿,最终12篇稿件从来自全球22个国家的近450篇投稿中脱颖而出,获得奖项。获奖作者中有穿梭于中美之间的华裔移民、居住在上海弄堂的意大利撰稿人、热衷观察世界的中国学生……他们以扣人心弦的笔触写下历史潮流下的个体命运、对家庭传承的复杂情感、国际交流中的碰撞和收获,展现出当代中国与世界发生联结的多元样貌。

(本文获第六声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三等奖)

本文照片皆由作者提供

作者:李懿娟

翻译:李懿娟

我又坐在亲戚的公寓里,吃着躲不掉的年夜饭。从初中开始,我就说我想留在家里学习,但我父母总说我可以带上作业去团年。晚饭后,表妹把我拉进一间昏暗的卧室,嚷着要玩游戏,我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这个游戏很简单,可能有人觉得这不是儿童的游戏,但小孩儿又不会抱怨。趁着这个机会,我或许还能敞开心扉,就算孩子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们也会倾听。

门突然开了。我听到啤酒瓶的碰击声。扑克牌砸向茶几,联欢晚会发出嗡鸣。

“啊!”十五岁的妞妞和八岁的妙妙惊叫起来。

“我们就是想进来等他们煮汤圆。”两位母亲说。“没吃汤圆还不能回家。”门又关上了。

我只好在妈妈们的监督下宣布游戏规则。“我们从石头剪刀布开始。一局定输赢。”我强调一局,因为我怕孩子们讨价还价,游戏永无止境。讲好规则后,我们轻挥拳头。妞妞输了。她总是出一样的拳头,今晚出“布”。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痴迷于芭比娃娃的妙妙便开始询问妞妞有关玩具的问题。

原来这可以是一个儿童游戏,虽然不是我所设想的那种。我的思绪飘忽不定,有一瞬间,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正紧握拳头,“布”包“石头”。妙妙妈便代表孩子们问道:“你真要去非洲?”

非洲——这可能不是她们理想的目的地。家里第一个进入精英大学、接受研究生教育的成员不该去那里。

“如果那里有合适的工作的话。”我回答。

“为啥去非洲!”

我本可以逃避这次年夜饭。我告诉父亲我想寒假留校,找一份实习,利于就业。我说他可以试着度过一个我不在场的春节,因为我可能就快去非洲了。

然后我开始寻找实习。我联系的其中一份工作要求员工在春节也拼命工作,而且就算这样,他们还是收到了400多份申请。

我给远在两千公里外的父亲打电话:“我想回家。”

“我这就给你买票。”他说。

“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就行,如果你们非要走亲戚的话。”

“你要一起——”

我继续寻找实习,但很少有单位在春节招聘,最终,我囤了两份线上实习。我觉得自己和爷爷奶奶遭受三年饥荒后总在冰箱里囤剩菜一样。但因为是线上实习,我也没有了逃避年夜饭的借口。

我一直伸着两根手指。“剪刀”剪“布”。

“你以后想做什么?”妙妙妈问妞妞。

“医生。”这个短发运动型女孩说。

“想去哪个大学?”

午饭时亲戚就趁着发红包的机会反复问妞妞这个问题。妞妞没有明说,但妙妙宣布:“我要去清华”。

饭厅里的人一惊,然后掌声雷动。

“清华!太好了!”

“但你不能光想哦!”

“对头!要努力!”

妙妙正数着她的红包。

我打赌妞妞一定也有类似的梦想。她一直憧憬着市里最好的高中,现在是时候憧憬国内最好的大学了——那可是对中国学生来说最重要的事!

然而,她回答说想去本地一所普通高校。

在妞妞这个年纪,我和高中同学都梦想进入顶尖大学。我们苦心学习数理化。只有聪明孩子才学得好它们。

那时,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想得太多,阻碍了我机器人般的效率。为此,我不再去图书馆,不再接触文学,也不再听语文和英语课。

控制自己的思想向来不易。我不断在纸条上写着各种段落,大意是“停止思考,专注学习”,但我一直在问自己,上了顶尖大学,然后呢?

“别想了!”

经历眼疾和精神崩溃之后,我最终上了一所非顶尖大学,主修英语,常常被理科生鄙视。

与我相比,妞妞早在中学就感受到了压力,脱发、失眠已是常态。为了学习,她放弃了钢琴和舞蹈,但她后来又挤出业余时间学习跆拳道。她家的墙上满是跆拳道奖牌和奖杯。

我还是不信妞妞不想上好大学,就像每次别人质疑我的非洲计划那样,尽管每次我都很生气。

“你真的不考虑其他大学?”我在妞妞输拳的时候插了一嘴。

“不。”

“出国呢?”

“肯定不!”

“那北京和上海呢?”妙妙妈问道,言外之意是那些大城市有好多所顶尖大学。

“有可能吧……”妞妞说。

“如果高考分数不满意,你复读吗?”她继续说。

“嗯……让我想下。”

越来越多学生不遗余力地参加高考,就好像高考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途径。有时,高考本身好像比顶尖大学更重要。一个朋友的表哥,每当他在大学里感到力不从心时,他就重新参加高考,尽管他一直名列前茅,但他花了十年才从北京大学毕业。

“我觉得我不会,”妞妞说。

“真的吗?”妙妙妈问道。“现在的孩子不是越来越卷了吗?”

项飚说:“内卷就是被锁在自己知道毫无意义的竞争之中。”比如说,无论你如何努力,高分和高薪工作似乎永远无法企及。

当我被一所顶尖大学的新闻系录取时,我的家人欣喜若狂,仿佛预见了一份有利可图的工作。我想起一家新闻机构曾说成绩最差的驻外记者将被派往非洲,便立即告诉家人,“我要去非洲当作家。”

“不行! 你要饿死!你们这代人没受过苦!”奶奶说。他们这代人经历了饥荒。

“读书就是为了挣钱!写作只会给你惹麻烦!”爷爷说。“我们那时太幸运了。我们的工作都是分配的。”

“一份稳定的工作就行了!”我的父母说。

但他们的话从来没什么份量。我的父亲靠我的爷爷奶奶生活,我的母亲在中国转向市场经济时下岗,再也没有过稳定工作。他们成功养育孩子的秘诀是麻将和啤酒。他们锁不住我。

妙妙妈要女儿利用“真心话”的机会来向姐姐了解学校生活。和许多中国父母一样,妙妙妈把自己的血榨干来规划孩子的生活。她为这个八岁孩子的未来学校和住所操碎了心,很早就为她报名了舞蹈、绘画、钢琴和英语培训班。“都是自愿的。”妙妙妈说。“但是时间有限,她在舞蹈和绘画方面又没有天赋,我们就把这两项换成了游泳。”前一天晚上,她让妙妙向我咨询英语和奥数问题,现在又是关于学校的“真心话”。

妙妙问:“你们怕老师吗?”

“有时候怕的。”妞妞说。

“有时候怕的。”我附和道。读研究生时,我去一位教授的办公室请她做我的论文导师。她一边点香一边问我的爱好。一股烟雾从镂空雕刻的木盒中慢慢升起,她让我说话慢点儿,但我意识到我没办法慢慢说话。最终,我换了一位导师。

“你们读完书之后要找工作吗?”妙妙继续说。

“肯定啊。”妞妞和我耸耸肩。

“你们读完书之后真的要找工作吗?”

“所有人都会!”

我不知道妙妙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况且,以“能”而不是“要”来提问更有意义。如果她问我们能找到工作吗,我们会回答说“不”。我有一个同学十分厌恶现在的工作狂社会,他成功选上了“佛系”导师,坚决不“卷”,但他还是想在高薪的互联网巨头实习。为此,他扛下了四次面试,而他的朋友则遭受了九轮。

“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找工作,”妙妙妈开玩笑说,“妙妙准备靠红包生活。”

我们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但我们还在无限循环,因为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玩,也总是相信汤圆就快煮好。

虽然我们没有卡在“石头剪刀布”这轮,人人都能接受猜拳失败的结果,但我们仍然把自己困在“真心话大冒险”中,毫不犹豫地选择“真心话”,选择生活所规定的真理,而这又把我们拖回了最初的游戏。

妞妞想过选择“大冒险”,但在被要求告诉父亲“我爱你”之后就退缩了。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胡乱出拳。“布”包住了“石头”。

“为啥去非洲!”

为什么?研究生课上,我们曾讨论过去非洲工作,但没什么人想去。也许他们的父母有太多的发言权,也许过去几代人的喋喋不休让他们感到恐惧,总之,他们害怕走一条不寻常的路。

“但这将是一个避免内卷的办法,”我的导师在讨论中说。

我恍然大悟,也许这就是我去非洲的原因。一个不受欢迎的“丛林”要比无情的丛林法则好得多。而远在一万公里之外将是逃避年夜饭的完美借口。我必须敢于跳出这个循环!

“你认真的?”妙妙妈继续问。

“但非洲可能没有合适的工作。”我说。“而且无论如何,我过年总要回来。”

作者简介:李懿娟关注跨文化动态、现代性弊病、集体创伤和奇怪的食物。她写小说和非虚构,写她遇到的或即将遇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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