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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寓于反射力中,而非寓于被反射物的本质之中

2022-12-05 18: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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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信大方 中信大方

上篇,我们回顾了对谈者们和普鲁斯特或深或浅的缘分。下篇,四位老师从各自的阅读体验出发,体验普鲁斯特所打开的各种可能性,感受生命的长度,探讨时间的意义。

“天才寓于反射力中,而非寓于被反射物的本质之中。”普鲁斯特曾写道。而《追忆似水年华》正是这样一部天才作品,有人以社会学、历史学视角观之,将其比作反映20世纪初法国上流社会生活百态的一面镜子;有人从时间-空间的维度出发,认为其文本组织有如一座结构鲜明的大教堂;有人则沉醉于蜿蜒绵长的意识之河,在纯粹中感受时间的静止……

《追忆似水年华》何以经典?普鲁斯特何以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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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引弘:我想到我读《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有一段话一直很吸引我,普鲁斯特评价小时候最喜欢的作家贝戈特:“天才作品的创作者并不是谈吐惊人、博学多才、生活在最高雅的气氛中的人,而是那些突然间不再为自己而存在,而且将自己的个性变成一面镜子的人。”好的作家并不在于他呈现出来的东西是好是坏,而在于他呈现的能力。

我一直在思考,普鲁斯特所说的“不再为自己而存在”是什么意思。之前董强老师说到,普鲁斯特的写作,某种程度上和他的死亡是联系在一起的,我觉得这中间似乎有一种关联。我们都说《追忆似水年华》就像《红楼梦》一样,融入了当时的贵族生活,反映了20世纪巴黎的社会。在座的四位老师要么是文学的研究者,要么本身就是创作者,也想听听几位老师的看法,从自己的创作或者是对文学的理解出发,这种“不再为自己而存在”的理念,是如何在他的写作中、他的文字里具体地呈现的?

许钧:我觉得在各种不同的时期,对普鲁斯特可能有不同的思考和接受。

最早我们都会讲到他对于法语句法的大胆革新,因为他是意识流的大师,跟乔伊斯同为创始者。意识流,一会是过去,一会是将来,一会又是现在,如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普鲁斯特选择在句法上革新。所以他的句子为什么长,而且他的句法时态多、插入句多,原因就在这。他的语言对人的生存状态、意识流的思考方式而言,是一种拓展。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语言就是一种生命的呈现,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

七星文库版《追忆似水年华》(法语版)

摄影 | 张淏

我记得20年前,法国出了一本研究他的集子,特别强调他在社会的观察方面,给我们带来的一种新的体验。普鲁斯特是一个在多维度都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探索、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的伟大的作家。

刚才董强教授说,我在翻译中确实像受到了某种惩罚,苦行僧一样。这种呈现方式在翻译当中真的不简单,比如说关于他的长句,我开始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怎么能够把长句翻译出来,我受尽了苦头。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就觉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每一种句式都有独特的意义,所以我想模仿。但你可以想象法语的个性跟汉语的个性是不一样的,我模仿了多少次都不成功。

最后我就思考中国的长句是怎么表达的,从中得到启发,这是我在翻译研究上独特的发现。比如说“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大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一座山……”,如果用法文,中间可以不断句,但中文必须断句,那么长句是不是就一定是长句?翻译法语的限定性句子跟解释性句子是不一样的,哲学多限定,文学多解释,是展开型的、延绵型的。后来我就发现,用重复先行词的方法能够起到很好的作用。巴尔扎克的长句子也罢,普鲁斯的长句子也罢,实际上让我们发现了一个句子背后的世界和各种语言不同的个性。

翻译中乐趣也很多,普鲁斯特很天才的地方在于,他可以把视觉、味觉、听觉在语言和叙述当中完美地呈现出来。比如主人公在海边的房间里洗手,他从房间里的肥皂沫,联想到波浪、大海、暗礁、人的阴险,所以说在沙龙晚会上,他一任自己的目光飘去,发现一个一个暗礁。这种句子的容量或者说它所指向的层面非常丰富。

我记得有一个句子,我当时翻译以后觉得普鲁斯特太有水平了。他讽刺教堂,说教堂门上长满了青苔,厚厚的一层,就像老鸨的脸皮那么厚。大家知道教堂很神圣,但和老鸨结合在一起,他没有说用哪种语言来揭露或者批判教会,就这么轻轻的一笔,已经非常深刻地表明了主人公对教堂的认识和看法。

还有,其中一个主人公特别想要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每到一个地方就要讲这个地方的地名是怎么来的。你知道翻译的时候最怕这个东西了,我越翻越烦,脱口说了一句“真讨厌”,没想到下一句原文就出现了“真讨厌”这几个字。写得太妙了,人物的故弄玄虚,让人讨厌。普鲁斯特就以这样的写法,跟你的翻译,跟你的阅读,形成共鸣。

普鲁斯特值得好好阅读、细细阅读,我觉得是一个特别值得品味,也经得起品味的一个作家。

PROJET PROUST 普鲁斯特项目LOGO 动画

VI 设计 | PAY2PLAY 孙晓曦

动画设计 | tans天任

李敬泽:我觉得我们这些没有读完的人在这儿谈论普鲁斯特都会有一种负疚感,但我后来又一想,这种负疚感是没有必要的,对于普鲁斯特来讲,尤其是这样。比如我是一个北京人,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把颐和园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不过这也不妨碍我谈颐和园。普鲁斯特确实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作家,整部《追忆似水年华》就是一个宏大的建筑,用中国话来说,一大园子,有时候意味着你从大门进去可以,从侧门进去也可以。走遍了固然好,兴尽而返也无伤大雅。随便拿起一本来,从哪儿开始读都行,都能读得下去。

我记得几乎所有谈论《追忆似水年华》艺术特点的文章,都会谈到它的建筑性、空间性,讲它是个大教堂。我们中国人不大理解大教堂,我觉得它就是个大园子。许钧老师在这儿,我壮着胆子瞎说,我很怀疑普鲁斯特要再多活10年,这个小说还能再多出2卷。它是个建筑、是个园子,他又要再加盖、再继续扩展,按它整个结构原则来讲,太有可能了,而且他绝对做得到。他是如此特殊的一个作家,他几乎把他的一生都变成了围绕这部书的一个写作行为。

圣奥古斯丁教堂

距离普鲁斯特的住处(奥斯曼大道102号)很近

| 图片来自网络

引弘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我们大家习惯的问题,就是说我们读《追忆似水年华》,是否能认识19世纪末或者20世纪初的法国社会。其实我个人倒真没打算从中认识法国社会,说实在的,我并无多么深的兴趣,我读这个书也不是为了认识20世纪初的巴黎是什么样的。

当然了,特别是这些年,随着西方批评理论的转向,历史批评、文化批评、社会批评比较兴盛,可能大家特别关切普鲁斯特在这方面的书写。但是对一个跨文化的读者来说,这不是特别重要的。第一,他教给我们一个艺术方法论。第二,其实更具普遍性的是教给我们体验个人生活内在性的方法。我们说一个人活过,何以证明我们活过,因为我们有记忆。在普鲁斯特之前,记忆常常被认为是在客观历史之下的记忆,到了普鲁斯特这里,个人生活的深度、个人生活的时间,或者说我们感受中的生命的时间,几乎变成了现代人存在的唯一证据和本体。现代人通过这种方法来确认我活过,并且我的活过是自有意义的,在这一点上普鲁斯特的影响至深至远。

我们看中国80年代、90年代那些作家写创作谈的时候,反反复复出现的一个关键词就是个人记忆。这是怎么来的?也许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读过,或者很认真地读过普鲁斯特,但要追溯下去,这个想法、这个方法、这种感受方式是从普鲁斯特来的。

当然,像普鲁斯特这样一个庞大的作家,他的个人记忆绝不仅仅是自己那点破事儿。我们老觉得普鲁斯特是个离群索居的人,身体不好,又有重度过敏症。《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书,和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很大关系,这一看就是个重度过敏症患者写出来的,他给我们的作家形象就是这样。但其实我们忘了,现在我们讲社恐症、社牛症,普鲁斯特本来是个社牛症,他的前半生是在巴黎上流社会非常投入的社交达人,他的个人记忆中包含着旧世界复杂的结构、盛大的丰富性。所以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并非一定要立志写19世纪末或者20世纪初的法国社会、巴黎社会,但普鲁斯特就是这样特定的一个人,当他决心追寻个人记忆和个人生命中逝去的时间的时候,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地、确切地把整个巴黎社会和法国社会的特定景象呈现了出来。

我觉得这种呈现对于我们中国读者来说,历史学的、社会学的意义未必有那么大,我们可能没什么兴趣。但正是通过这样的呈现,普鲁斯特不仅仅是一个自我的观察家,他也变成了一个社会的观察家,进而变成了一个人性的观察家。也就是说他在对巴黎上流社会穷形尽相时,现代的、大都市中的人性依然映照着我们,我们依然能够从中感受到自己。作为现代性进程的一个结果,这部小说的很多洞见,依然照亮了我们的自我意识。这样一位作家确实非常丰富,不是仅仅一个向度能够概括得了的。

上:圣拉扎尔火车站 Claude Monet, Le Pont de l’Europe, Gare Saint-Lazare, 1877, Musée Marmottan-Monet, Paris © Bridgeman Images. 下左:歌剧院大道 Camille Pissarro, L’avenue de l’Opéra, 1898 © Reims, Musée des Beaux-Arts / Christian Devleeschauwer. 下右:巴黎地铁站 Edouard Vuillard, Le métro « Station Villiers », 1917 © Saint-Germain-en-Laye, musée Maurice Denis / RMN-Grand Palais

董强:我注意到刚才敬泽老师好几次提到了内在性。其实内在性很重要,包括刚才主持人的问题也触及了普鲁斯特的一个本质性的东西。乔治·巴塔耶专门写过一本书叫《内在经验》,L’Expérience intérieure,在里面他就专门强调普鲁斯特的经验。从镜子这个比喻,我们也很容易联想到,比如说托尔斯泰,还有前不久刚获得诺奖的法国的安妮·埃尔诺,她的作品也是很典型的自传体裁,然后变成了一种社会学的描写。可以说诺奖给她自己的定义就是这样的,是一面镜子,而且所谓的价值就在这儿。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在法国,尤其从普鲁斯特开始,其实有这么一根线,形成了法国人说的“自我虚构”,以自己个人内心的探索折射出外在世界。“内”和“外”的关系之间,是20世纪现代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同时就涉及对记忆这种方式的展现。

《内在经验》

[法] 乔治·巴塔耶 著

程小牧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年1月

然后刚才有一点,我跟敬泽老师有点不太完全一致的地方是,我经常会给学生讲,奈瓦尔是最早以这种方式进行探索的,从某种程度来说,普鲁斯特就是把奈瓦尔已经开启的东西继续下去。奈瓦尔写了一个著名的小说叫《西尔维亚》,对我来说,我目前把它看作法国19世纪的巅峰之作,最棒的,没有之一,可惜很多中国读者都不知道。普鲁斯特在19世纪末重新阅读了奈瓦尔,然后把奈瓦尔作为一个先驱已经做到的一些东西发挥到了极致。因为奈瓦尔的地位相当于雨果、波德莱尔,但是又没有他们那么有名,后来由于普鲁斯特的阅读,奈瓦尔在20世纪上升到法国最顶级的作家之列,影响了很多人。

然后我们会发现研究普鲁斯特的一些大专家,同时都是研究奈瓦尔的大专家,最有名的就是法国和瑞士的日内瓦批评学派,所以这两者之间有非常明显的一种联系。简单说就是,奈瓦尔以他的《西尔维亚》引出:这种所谓的回忆有可能带来对整个世界的一种折射性。然后普鲁斯特把这个东西发展到了极致,因为《西尔维亚》本身就四、五十页,而《追忆似水年华》有3000多页。但是这四、五十页里头,你别小看它,光《西尔维亚》我讲课可以讲三年,它就像福柯说的,地质学一样,一层一层的里面全有,或者我们用另外一个意象,就是各种各样的抽屉,你都可以打开。在高度浓缩的情况下,奈瓦尔做了一个工作,然后普鲁斯特受到启发,把它往外延伸,真的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传承。我也特别希望接下来能有时间写一点这方面的学术著作,能够让大家清晰地看到发展的过程。

《火的女儿》

[法] 奈瓦尔 著

余中先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6月

回到普鲁斯特,我特别同意敬泽老师说的话,如果我们仅仅强调所谓的贵族生活层面,从某种程度上反而束缚了普鲁斯特可能被接受的地方。说白了,有谁真的在意里面那帮人的贵族活法,对我们来说一点体验都没有,反而拉远了跟我们的距离。我们一般需要有一点基本的认同感,我们的认同感在于其他的地方。比如说他对吃的东西的感受,我们谁吃过小玛德莱娜?你说我们谁在中国吃过?

李敬泽:但是我可以在吃棒子面窝窝头的时候回忆起我的童年,道理是一样的。

董强:中国古代人老说“其理一也”,这个是我们进入普鲁斯特的世界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它引发出来的东西,带给我们的一种思考方式、感受方式,从一方面丰富了我们自己,同时也让我们自己去丰富自己,这个过程我觉得非常重要。我们不可能在表面的或者外在的层面跟他认同,只能通过内在的层面,所以这个内在性非常重要,内在性使得这种跨文化、跨国界甚至跨时间的体验都变得可能了。

刚才许钧教授提到关于句子之长,因为我毕竟也研究法文语言那么多年,我有一个感受,大家都知道萨特说过一句话,他人即地狱,虽然很多人理解不一样,这句话法文原文是L’enfer c’est les autres。亨利·米修也说了一句话,L’enfer c’est le rythme des autres,他说地狱是他人的节奏,这句话也有它的哲理。你看我们有时候开会,你会发现如果跟你整个调调不合,他说话特别慢或者特别快,你就会有一种生理上的反应,很难受。如果在一个完全跟你不同步的氛围当中待久了,你真觉得这就是个地狱。普鲁斯特这种长距离的节奏,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酷刑,因为有时候它不一定是你的节奏,而你要跟上这个节奏,要花一定的力气,这需要一种训练。

这也涉及接下来我想说的一点,我为什么强调普鲁斯特好像把《追忆似水年华》作为一生最后的事业,在死亡之前要完成的一个东西,是因为他真的要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精神的东西,有宗教性一面,这一点一定要强调。对普鲁斯特来说,salut,是一种自我拯救。这种升华是很明显的,而不仅仅纯粹要像个镜子一样去折射,变成一个社会学的东西。

回到题目的翻译,为什么“寻找失去的时间”好,是因为它确实是对个人时间的思考,而且上升到一种纯粹的高度。咱们就不进入太多细节,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说要把所谓的似水年华都给找回来,用我的记忆把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给拉回来,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要在世俗过程、日常时间当中,提取一种纯粹性的时间、真正的时间,就是le temps retrouvé。重新找回时间,可不是说找回一种笼统的东西,他是要找回里面精髓的东西,而且真正可以说在纯粹层面的时间。这个概念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一个哲学层次上、精神层次上的东西。所以我们抵达汉语的时候,如果用“似水年华”——而且还有一点,你看好多人弄不清楚到底是“似水年华”还是“逝水年华”,很多人会混淆——这样翻译以后,原文里这种对纯粹性的、本质性的时间的追求就没了,被我们的文化氛围给消融掉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肯定会投票给“寻找失去的时间”。

回答主持人刚才提出的问题,一方面他肯定作为内在折射出外部世界,但这个东西经过了意识的折射,像玻璃球一样折射了整个世界,包罗万象,非常重要。除此之外,我还提一点,咱们都说意识流,因为乔伊斯也是这样。但他跟乔伊斯最大的一个区别就在于,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在很多时候,它的流动缓慢到了几乎是静止的地步。他一直停留在某个感受上,触摸全部的枝枝脉脉,所以有时候你感觉时光是静止的。在大量长句的描绘当中,你觉得好像时光已经停下来了;而乔伊斯正好相反,乔伊斯永远在强调流动性,永远强调节奏运动往前。所以这种东西是每个作家的真正特色,甚至在语言之下也存在,不光有语言本身的节奏。还有刚才敬泽老师讲的内在性,它不一定完全就纯粹体现在一个文体层面,里面还有一种暗流一样的东西。所以真的静下来阅读以后,《追忆似水年华》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启发。

“马塞尔·普鲁斯特:一部巴黎小说”展览现场

2021年 © Paris Musées

李敬泽:这就是为什么要寻找失去的时间,在20世纪初,普鲁斯特使得时间由一个客观化的东西变成了一个主观化的东西,一个人要把自己的时间找回来,广而言之,我们每个人都存在于失去的时间里。

我们想一想,20世纪初是一个什么时代,除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外,还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鲁斯特和爱因斯坦是同时代人,也就是说他们同在一个思想场域里。普鲁斯特的姐夫柏格森,还和爱因斯坦讨论过相对论问题,争论过关于时间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个现代主义思想兴起的时刻,在普鲁斯特这里,实际上也发生了时间的相对化。也就是说,时间不再是一个绝对的时间,既不是绝对的自然时间,也不是绝对的历史时间,它变成了个人时间,必须在个人的内在性里重建,由此我们才真正地体会到我们每个人的时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这也确实是那一代人给我们留下的很重要的精神遗产。

许钧:确实,这本书实际上涉及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20世纪初关于时间的思考,一个是哲学思考,一个是物理思考。我们人可能最不可战胜的就是时间,时间似乎可以摧毁一切,一切都让时间来证明,但真正属于你个人的时间,还有时间的客观性,又是如何存在的?

普鲁斯特告诉我们,时间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有你意识的时间、你心理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你感觉的时间。所以为什么要写小玛德莱娜点心,就这么一个味觉让你重新回忆了过去,让过去重现。所以普鲁斯特写这么一本书,真的是通过艺术的手段,通过小说的形式,让失去的东西可以重现,可以永葆青春,或者重现生命之春。

像国内,我发现像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他就很明确地展现了普鲁斯特给他带来的一种新的发现,包括对于时间的、对于生命的独特的感受。像史铁生,他读《追忆似水年华》有自己的方法。所以我觉得每一位读者都应该有自己的方式去感受生命,恰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普鲁斯特告诉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你都可以重新拾起自己的记忆。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不经意的眼色,或者说某一种味蕾的打开,都让你能感觉到生命的感受,有生命的体悟,所以我觉得这些真的非常重要。

刚才董强教授特别谈到奈瓦尔,我觉得法国文学对于这种记忆的呈现是一脉相承的,奈瓦尔也很了不起,19岁的时候翻译了歌德的《浮士德》,他的《浮士德》法文版一出来以后,歌德那是惊喜得不得了,说在德意志的土地上,他的生命之花已经凋谢了,芬芳不再,奈瓦尔在法兰西的土地上,让他的生命之花更为鲜艳,气味更为浓郁。

奈瓦尔

| 图片来自网络

所以我觉得在新的这么一个历史时期,我们又推出了《追忆似水年华》一个新的版本,而且是年轻人去翻译,能够投入自己的生命中我觉得最为宝贵的一个时期,我觉得是非常有价值的,这也是她让自己的生命之花绽放的一种非常好的方式。然后,引弘你是我学生的学生,你可能会去做责编,这又是一种承继。

董强:我就接着刚才这两位说的,尤其是刚才敬泽老师提到的“相对论”。这里头有个很有意思的,自从康德说了时间-空间的范畴以后,其实在很长时间里,好多人强调空间,包括刚才著名的大教堂的比喻。你看莫奈在鲁昂大教堂前画画,注重不同的时候的光线变化,好像在强调时间,但它毕竟呈现的是个空间的东西,画里你看到的就是鲁昂大教堂,只不过光线不一样而已。然后柏格森就提出,好像从某种程度上,这个空间是由时间打开的,他有著名的“绵延”的这个概念,la durée,这种绵延打开了空间。

19世纪到20世纪一直到现在,有空间派、时间派,两者关注的重点不一样。那么,强调时间有什么好处呢?它可以引入音乐,因为音乐需要有时间的流程,它必须绵延,给你带来感官上的丰富性。而绘画,尤其是平面绘画,就是一个二维的艺术、“啪”地摆在你面前,让你觉得好像这个世界可以浓缩到一个空间里面。普鲁斯特的鸿篇巨著,被人形象地比喻为大教堂,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要证明自己可以用时间的东西形成一个空间的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

赵松:三位老师讲得非常精彩,听得我都不想讲了。实际上,我看到引弘提的这个问题,想了两个层面。第一,当年普鲁斯特在批判圣伯夫,尤其是圣伯夫的作家观的时候,特别强调一点,(对于作家)日常生活中的那一面和写作的那一面,不能等而划之,所以他认为圣伯夫那种研究作家的方式——研究作家的生平、生活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把这些东西汇总起来,就可以清楚描述一个作家——是不能成立的,其实带有很多假象,很容易产生错觉和误解。普鲁斯特认为写作的那个人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那个人,不能通过日常的那个人理解写作的那个人,这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第二,我觉得就像李老师说的,普鲁斯特在年轻的时候是个社交达人,他的生活可以说声色犬马,过得很舒服自在,文学对他来说也是玩的一部分。直到开始写《追忆似水年华》时,他改变了,他认为从这时开始,他的生命就归属于写作本身,写作也不再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更接近于全部,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就要服务于作品的创作。

无论我们说“追忆似水年华”也好,还是“追寻逝去的时间”也好,实际上包含着对于回忆、对于过去时间的重新追寻,让时间重现。说回忆、追忆,似乎是向后的,但在普鲁斯特的眼中却并不是这样的。美国的社会学家、哲学家乔治·赫伯特·米德曾在《现在的哲学》里说过,“过去”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基于我们的“现在”来重建的,当我们在“现在”讲述“过去”的时候,其实我们是在重构“过去”。我早年的一个记忆,在30岁、40岁、50岁时去重新回忆和讲述,是有很大不同的。这种在“现在”重构“过去”是一个很重要的理念。那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他非常清晰意识到一个事实:所谓的回忆、追忆,其实不是向后的,而是向前的,这是一个重构的过程——不是像写回忆录那样展现自己记住的事情,然后再把跟多少人的接触、相关的多少个瞬间等等都按照时间顺序写出来,在普鲁斯特看来这是不成立的。

《现在的哲学》

[美] 乔治·赫伯特·米德 著

李猛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3年1月

首先,他在写《驳圣伯夫》时就提到了记忆本身的特征,我们的记忆其实是根据印象的深刻程度来存储的,印象最深的是留存得最清晰的,印象浅的事情相对就模糊,而且并不是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的。就是说在我们的记忆中,很多的记忆细节时常是错位的,也不是按照现实时间顺序来排列的,我们会出现记忆错误,不同时间的场景、人物有时候会发生错误的组合。当普鲁斯特意识到这种记忆的特征时,他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方法论也就开始萌发了——他要重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他要通过他的印象、他的记忆、他的联想和通感,把这个世界重新构建起来,这个世界是他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属于“过去”的客观社会的世界。

贝克特写过一本《论普鲁斯特》,其中就提到“他有一种特征,对概念的拒绝,对印象的偏爱,还有对于因果关系的怀疑”,这一点其实很能说明普鲁斯特写这样一部巨作的时候,他的观点跟19世纪作家们比起来有了一个很大的突破,是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同时也导致了他的写作方法的突破。他不再像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那样,塑造一个人物,然后根据时间线索展开情节,一切都是很清晰、很具体的、有逻辑关系的,可以推导出一个人的命运跟其性格的关系。即使是19世纪小说达到最辉煌的时候,也都是在这样的范畴里完成创作的。

《论普鲁斯特》

[爱尔兰] 萨缪尔·贝克特 著

陈俊松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2月

普鲁斯特并不这样认为。之前许钧老师提到过一些他对细节的把握,某种意义上他重构记忆中的世界的时候,他对于意识的认识跟其他作家(包括乔伊斯)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董强老师讲得非常精彩。意识有很多层面,不是简单地像一条河那样流动的,人在重构过去的记忆的时候,实际上还有其他的因素在起作用,比如说通感。普鲁斯特写到餐桌上一条鱼的时候,会联想到大海,联想到其他的记忆,他的意识是多层意识的重组,会把不同时间、空间里留下的印象组合到一个场景里,而且通过想象、联想等等不同层次的意识的重构,生成作品的文本。当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所呈现的世界跟19世纪的小说是截然不同的,在任何一部19世纪小说里,很难以这样一个整体宏大的方式呈现个体意识的微观世界。

其实普鲁斯特的小说方法论和观念,对1920年代以后作家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要比乔伊斯甚至比卡夫卡大。他打破了19世纪小说巅峰状态的范畴,对于小说的定义、对于小说是什么,打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真的有点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改变了传统的物理学观,两者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这样一部漫长小说的呈现过程中,展现了他重构世界的方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的“语言”(当然我在谈他的语言时其实是要加引号的,因为我看的是中文版,不知道原文的长句是什么样的节奏和韵律),哪怕只是从译本来讲,也仍然能够隐约感觉到他在写作中是很善于将音乐的、绘画的因素和感觉进行语言化重组的,通过通感、联想的方式去辐射到其他记忆中的因素,然后完成一种综合的重构,我觉得这是他的小说文本之美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些因素重组之后产生的效果,就像董强老师说的,时间不像是流动的状态,甚至让人感觉到时间停住了,一秒钟变成了很漫长的一个时段,让我们重新认识到时间在物理状态下和在人的感觉状态下是完全不同的。

还有一点,就像罗伯-格利耶说的那样,80年代西方的小说回潮,传统叙事的现实主义小说又开始占据了主流。经过法国“新小说”之后,先锋小说开始式微了,不再强调文本的创新、技巧的突破和观念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普鲁斯特的小说写作在今天看来,无论从观念上、技术层面、还有它本身文本的生成特质上,仍然具有非常强烈的当代性,是无可替代的,这是我对他的一个整体的感觉。

《在斯万家这边》手稿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Paris

董强:我觉得赵松老师讲得特别好,让我想到其实这就是德勒兹所说的“生成”,法文叫devenir。德勒兹读普鲁斯特,就是强调他其实不是在追忆什么东西,他是在朝前走。

读《追忆似水年华》很重要的是什么?简单地说,是一个作家成为了作家,或一个想当作家的人、一个文学青年变成了作家。这3000多页,普鲁斯特在尝试自己是不是个作家,最后等他写完的时候,他终于变成了一个作家。所以里面一会儿提到贝戈特,一会提到他对写作的思考,一会突然发现自己也许根本就没有文学才华,可能就彻底放弃……这就是不断的“生成”。

赵松:我再补充一下,克洛德·西蒙说在普鲁斯特之前,没有哪位作家能够赋予描写以如此新的功能,就是说在19世纪小说里,描写只是一个辅助功能,在情节的叙述推进以及对话之外提供一些补充性作用。但是到了普鲁斯特这里,描写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主要功能,他在对事物的描写中完成了对多层意识的重新组构,克洛德·西蒙认为这是普鲁斯特非常重大的贡献,是从来没有过的。

另外,普鲁斯特对巴尔扎克的重新认识,我认为是非常经典的一个阅读影响的案例。早先他是一点都不喜欢巴尔扎克的,他觉得巴尔扎克语言很粗俗,没有很好的文体观,修养也不够,他眼中的完美作家是福楼拜、奈瓦尔这样的。但是,他在重新认知巴尔扎克之前,其实是写不出《追忆似水年华》的,因为他早期主要是细微精致的文风,对巴尔扎克的重新阅读和认识,让他意识到:巴尔扎克的粗糙其实是一种风格,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激情催生的风格。而他要完成《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巨著,需要拥有同样强大的激情,以及能转化为有他自身特质的力量。再有就是对于小说的整体结构的认识,从这位他曾经最讨厌的作家那里,他也获得了巨大的启发,这是他的小说写作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

七星文库版《追忆似水年华》(法语版)

摄影 | 张淏

在对谈的最后,四位老师鼓励读者走进普鲁斯特的世界。

李敬泽老师感叹:“过去100年来,世界各国的人都曾经跟随普鲁斯特进入《追忆似水年华》,进入记忆的深处,用普鲁斯特的感官看自己的世界,我想这是一种美好的、使我们自己的世界更为丰盛的体验。在21世纪,新的读者也是值得一试的。”

许钧老师说:“我觉得任何时候读普鲁斯特都不晚,任何时候读普鲁斯特都不早,我觉得应该带着自己的一种体验,换一种方式去看看世界,看看自己,想想未来。”

董强老师认为普鲁斯特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身,走进自身,“哪怕你不读普鲁斯特,也最好买一套普鲁斯特放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赵松老师觉得任何人错过普鲁斯特都是巨大的遗憾:“像《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作品并不常有,它以如此恢弘而又细致入微的存在状态让你去沉浸其中,可以体会很久——这里面包含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编辑 | 邹鑫

原标题:《天才寓于反射力中,而非寓于被反射物的本质之中 | 走进普鲁斯特的世界对谈回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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