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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竞渡还扼守：希腊比雷埃夫斯港的历史三调

2022-12-21 21: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比雷埃夫斯港（Piraeus），坐落于距离希腊首都雅典7公里外的爱琴海西南侧，是希腊的最大港口，也是南欧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2022年2月，根据Alphaliner发布的“全球前30大集装箱港口排名”显示，比雷埃夫斯港排名上升至第29位，首次跻身世界前30位。比雷埃夫斯，Πειραιε，在古希腊语中意为“扼守通道之地”。这里曾揽尽了古典时代雅典航海文明千帆竞渡的辉煌，曾点起19世纪希腊独立运动的熊熊火炬，也曾因坐落于文明断层线上无穷的兵燹而沉寂。公民和英雄、征服和反抗、海风和阳光，构成了比雷埃夫斯和希腊的历史三调。回顾比雷埃夫斯港生命中的帧帧记忆，恰如那些星光璀璨的古哲诗意文字的比兴。

一、属于公民和英雄的古典时代

比雷埃夫斯港是地中海古文明的重要地标，这里的城郭孕育了雅典璀璨的公民文化，滚滚波涛淘尽了雅典历史上几多英雄史迹。早在公元前2600年，这里就有人类定居。公元前493年，雅典执政官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说服雅典人在此地修建港口、堡垒和城墙，取代容积不足的旧港法勒鲁姆（Palaio Faliro）。根据修昔底德的记载，北长墙、南长墙和法勒伦长墙将比雷埃夫斯和雅典主城区连接在一起。伯里克利时期，米利都著名建筑设计师希波达慕斯（Hippodamus of Miletus）受邀主持该城的设计建造。他根据对称原则设计了长方形的新城，打破了古希腊原有的以市政广场为中心的上下城格局。经过多年经营，比雷埃夫斯一跃成为希腊最重要的海港。繁荣的海洋贸易孕育出丰富多彩的城邦生活，全希腊以及小亚细亚的人都云集此地，从事着手工业、运输业以及其他与航海相关的营生。这里坐落着两座剧院和两个市集，其中恩波利翁市场（Emporium）是雅典最热闹的贸易集散地，随处可见来自西西里、意大利、埃及和黑海地区的商品。比雷埃夫斯的主神是阿芙洛蒂忒，传说她可以“抚平汹涌的波涛、驱走滂沱的暴雨、捋顺猛烈的狂风”。在阿芙洛蒂忒的神庙旁，坐落着地米斯托克利——这位雅典海洋事业奠基者的陵寝。戏剧诗人柏拉图（Plato Comicos）曾为此留下这样的诗篇：

你的墓地雅致而幽静

Thy tomb is mounded in a fair and sightly place

过往的商旅无不向你致敬

The merchantmen shall ever hail it with glad cry;

它守望着船只进港或驶出

It shall behold those outward, and those inwardbound,

看眼前百舸争流数阅不尽

And all the emulous rivalry of racing ships.

比雷埃夫斯港的繁荣是雅典民主黄金时代的缩影。柏拉图的名著《理想国》开篇第一句便是“我昨天下到比雷埃夫斯港，同阿里斯东的儿子格劳孔一道，去朝拜女神。”这片哲人曾漫步的土地，一度是希腊民主的大本营。亚里士多德评价道：“在雅典，比雷埃夫斯的居民要比居住在城区的居民更加民主些。”在雅典数次市民起义中，比雷埃夫斯港都扮演了中流砥柱的角色。公元前403年，雅典民主派的首领特拉斯布鲁斯（Thrasybulus）为反抗三十僭主的暴政，率领雅典公民占领了比雷埃夫斯的制高点穆尼奇亚山，击毙了寡头派首领克里提亚斯（Critias），挫败了寡头派的进攻，为民主制的重建扫清了障碍。

比雷埃夫斯港亦是一座军事重镇，这里数度上演血与火的悲喜剧。公元前483年，比雷埃夫斯港成为雅典舰队的永久基地。雅典舰队从这里出发，发动对波斯的战略反攻，加入爱琴海霸权的角逐。公元前449年, 希腊海军在塞浦路斯以东海域重创波斯。同年，双方媾和。波斯放弃对爱琴海、赫勒斯滂和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控制，承认小亚细亚希腊诸城邦独立，雅典成为爱琴海地区霸主。无奈好景不长，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埋下了比雷埃夫斯港衰落的种子。公元前405年，雅典舰队在羊河之役中被斯巴达舰队击败，3万人被俘。失去制海权后，雅典遭遇了斯巴达的海陆全面封锁，最后决定投降。为使城中的居民免遭屠戮，雅典被迫接受了极为苛刻的投降条件，和平的代价之一就是拆毁比雷埃夫斯港标志性的长墙，以使雅典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无力再与斯巴达进行对抗。

图1:公元前5世纪后期的比雷埃夫斯来源：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徐松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图2 :比雷埃夫斯的奠基人雅典执政官地米斯托克利来源：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mistocles

二、陷入征服和反抗轮回的近现代

随着希腊古典时代的终结，比雷埃夫斯港同她所承载的文明一样陷入了颠沛流离的路途，征服和反抗的轮回。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投奔波斯的雅典将军科农（Kenon）一度重建了连通比雷埃夫斯和雅典主城之间的长墙。但在公元前86至87年期间，罗马将军苏拉（Lucius CorneIius Sulla）围攻雅典时，长墙被彻底摧毁。虽然在“罗马治下和平”（Pax Romana）中，该地一度复兴。但是公元前395年，哥特人大举入侵，比雷埃夫斯就此陷入了长期的衰落。在往后的日子中，她偶尔被在爱琴海漫游的海盗使用，或作为拜占庭舰队的基地。他的希腊名字“比雷埃夫斯”（Πειραιε）和她历史一同被后来人们遗忘，纷至沓来的征服者仅以港口的石狮代称此地。1318年后，她被法兰克人称为“Porto Leone”（狮子港的拉丁名称），1456年被奥斯曼帝国占领后称为“Aslan Liman”（狮子港的伊斯兰名称）。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时，威尼斯人洗劫了拜占庭帝国，并将比雷埃夫斯的石狮掠走，作为显示其赫赫武功的战利品陈列在威尼斯军械库的门口。

图3: 威尼斯军械库门口的比雷埃夫斯石狮来源：陈超《从爱琴海到大西洋：一头古希腊石狮子的千年漂流》，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90967

中世纪时期，比雷埃夫斯刚成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领地。除了圣斯皮里东修道院和海关大楼仍然屹立在海边，整个城市难见人烟，几近荒废。1821年3月希腊本土爆发起义，并迅速发展到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克里特岛、爱琴海诸岛屿、卢麦里以及马其顿等地。9月，起义军控制了伯罗奔尼撒半岛。1822年1月1日，希腊举办第一届国民大会宣布独立，成立希腊执行委员会。为遏制奥斯曼帝国在欧洲的扩张，英法等欧洲列强积极介入东地中海事务，并支持希腊获得自治权。1827年，纳瓦里诺海战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伦敦与英、法、俄三国达成协议，承认了希腊的独立地位。在随后“1848革命”期间，隶属于英国的爱奥尼亚群岛爆发民族起义，要求与希腊合并，英国政府为加紧控制希腊，镇压希腊的民族独立斗争，并与1850年1月17日派遣地中海舰队封锁比雷埃夫斯，扣押希腊军舰和商船。但是英军重兵压境并没有使希腊的革命者偃旗息鼓，反而激起了希腊民族独立运动的新高潮。

希腊独立后，比雷埃夫斯港迎来了新生，不仅恢复了她古老的希腊名称，还在1835年进行了议会选举，重建了市政。在重建城市的进程中，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靠近首都的优势帮助她不断发展，并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航运和工商业的迅速发展，1869年雅典-比雷埃夫斯铁路、1893年科林斯运河等重大基础设施相继落成。1911年至1920年的希土战争使大量来自小亚细亚的希腊难民涌入，为城市建设补充了大量劳动力。但令人遗憾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希腊内战的到来，比雷埃夫斯又将陷入浩劫。1941年4月6日，纳粹德国发动希腊战役，比雷埃夫斯被纳粹列为首要进攻目标之一。仅此一役，就有大约30000人死于围城下的饥饿和疾病。1946年至1949年希腊内战期间，雅典和比雷埃夫斯成为希腊国民军、英军与希腊民主军争夺的焦点地区。内战使希腊一片废墟，经济困境甚至比德国占领时期还要严重。

图4:1837年比雷埃夫斯港海关来源：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Piraeus

图5:1887年明信片上的圣斯皮里东修道院来源：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Piraeus

在希腊诗人乔治赛菲里斯的笔下，近代希腊仿佛一艘漂流的船，在风吹雨打中颠沛流离，但始终寻找着未来的方向：

他们想要什么，所有那些说他们在雅典或比雷埃夫斯的人？

What do they want, all those who believe they’re in Athens or Piraeus?

有人从萨拉米斯过来，问别人：

Someone comes from Salamis and asks someone else whether he comes

“他是不是来自协和广场？”

‘From Omonoia Square?’

“不，我来自宪法广场，”另一个高兴地回答

‘No, from Syntagma,’ replies the other, pleased;

“我遇到了雅尼，他请我吃冰淇淋。”

‘I met Yianni and he treated me to an ice cream.’

与此同时，希腊正在旅行

In the meantime Greece is traveling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都是失业的水手

and we don’t know anything, we don’t know we’re all sailors out of work,

我们不知道当所有的船都离开时港口会变得多么痛苦

We don’t know how bitter the port becomes when all the ships have gone;

我们嘲笑那些知道的人

We mock those who do know.

三、拥抱海风和阳光的21世纪

驶出近代危机重重的峡湾，历史将久违的爱琴海的海风和阳光赠予走进现代的比雷埃夫斯。1970年代末，希腊政局逐渐恢复稳定。1981年，希腊正式加入欧共体。伴随着航运和旅游等第三产业的蓬勃发展，希腊经济迎来了十数年的经济繁荣期。2004年，在走过百年历程以后，奥运会再次回到故乡雅典。毗邻雅典主城的比雷埃夫斯同样有深厚的奥运情结。第1届和第28届奥运会的水上运动都是在比雷埃夫斯港举办。1896年4月11日那个晴朗的下午，正是在比雷埃夫斯港，现场两万余名观众见证了来自希腊皇家海军约安尼斯·马洛金尼斯（Ioannis Malokinis）在日尔湾的水道上冲过终点，斩获100米自由泳的金牌。

图6 : 雅典奥运会期间比雷埃夫斯港工作人员的徽章

图7 :比雷埃夫斯标志性建筑比雷埃夫斯塔来源：Dezeen，https://www.dezeen.com/2020/07/15/piraeus-tower-greece-tallest-building/

图8 :今日的比雷埃夫斯港来源：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beltandroad/gr/chnindex.shtml

进入21世纪后，这个地中海气候的美丽海滨城市，亦是有时风雨有时晴。冷战结束，希腊地缘位置的重要性下降，来自欧美的政治经济援助逐年减少。希腊通过举借外债维持高福利开支的政策难以维系。2006年，希腊爆发大规模罢工，迫使多家航运企业将航线转挂其他港口，比雷埃夫斯港吞吐量大幅下降。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在其多米诺效应影响下，希腊等欧洲国家出现主权债务危机。2008年6月，原中国远洋集团旗下中远太平洋在比雷埃夫斯港集装箱码头私有化招标中成功中标，从比雷埃夫斯港港务局获得2号、3号集装箱码头35年特许经营权。2016年4月，中远海运集团和希腊共和国发展基金正式签署协议,中远海运集团收购比雷埃夫斯港管理局67%的股权，正式成为比雷埃夫斯港经营者。中远海运接手后，比雷埃夫斯港逐渐扭亏为盈。

早在公元前5世纪，中国的丝绸就已经由斯基泰人通过海路运到鼎盛时期的比港，再销往希腊各地。虽睽违已久，中希两国再次由丝路牵线，相会在爱琴海沿岸这个古老的港口。2018年，希腊和中国签署了共建“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成为欧盟中首批签署“一带一路”跨政府协议的国家之一。据希腊智库的报告显示，到2025年，比雷埃夫斯港项目将为希腊财政增收4.7亿欧元，创造3.1万个就业岗位，提高希腊GDP0.8个百分点，希国债收益率将减少2.3个百分点。比雷埃夫斯港项目有力带动了希腊海运、物流及相关项目的发展。希腊物流的产值有望从2015年的4亿欧元增加到2025年的25亿欧元。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受此影响比雷埃夫斯港的吞吐量小幅下降，但仍是地中海乃至欧洲地区表现抢眼的港口。中希两国的成功合作，增强了比雷埃夫斯港抵御风险的韧性，也构成了这个千年港口能够行稳致远的关键动力。

每当重要的节日来临，我们总是能在当地的庆典上听到《比雷埃夫斯的孩子》欢快的曲调。值得一提的是，越来越多的在希腊工作的中国人也学会了唱这首希腊家喻户晓的民谣。不同于前两首凭吊历史、抒发怀古忧思的诗篇，这首轻快明亮的民谣，更像是对比雷埃夫斯美好明天的祝福。

从我窗前，我飞吻出去

From my balcony I send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吻

One, two, three and four kisses to the world

港口码头边飞行着

Over the docks of Piraeus fly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鸟

One, two, three and four seagulls, I am told

我多么希望，我会有

How much I'd love to have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孩子

One, two, three and four boys, proud and fine

当他们都长大成年后

And when one day they grow up

为了比雷埃夫斯的荣耀而成为强壮勇猛的人

They'll be manly and strong for this precious port of mine

无论怎样寻找

So much I've tried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港口

I've never found a port

像比雷埃夫斯这样让我醉心神迷

To captivate my heart as Piraeus does

随着夜幕降临

And when the night falls

歌声弥漫扑面而来

The air is filled with songs

随着歌声和笑声

With tunes and sounds and laughter

年轻人们都在欢舞足蹈

Bursting with life and youthful calls

古希腊戏剧家阿里斯托芬曾经这样描写比港：“人们朝着船长周围的人群叫喊，纷纷购买皮革、皮带、罐子，或者大蒜和橄榄油、成网的洋葱、花环、凤尾鱼……船首的雅典娜雕像是镀金的。码头下面，充斥着锤子敲打木钉的声音、钻桨孔的声音、芦笛和排箫的声音、水手长的声音以及鸟叫声。”作为水路要津，比雷埃夫斯港迎接着南来北往的旅人与船只；作为记忆通道，比雷埃夫斯港汇集着古今中外的注目与遐思。在历史和当下的交汇处，在海风和阳光的巡礼下，比雷埃夫斯港正逐渐焕发出往日的荣光。

注：本文是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区域国别研究的基本理论与方法》课程阶段性成果

（作者：王胤兆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文献】

1、[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徐松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2、[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

3、[英]查尔斯·欧曼：《古希腊史》，陈乐译，北京华文出版社额，2019年版。

4、[英]莱斯莉·阿德金斯、罗伊·阿德金斯：《古代希腊社会生活》，张强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5、[英]伯里：《希腊史（第二卷）》，陈思伟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6年版。

6、陈超、刘衍钢：《地图上的古希腊史（第二版）》，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

7、靳文翰等主编：《世界历史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

8、纪盛：《比雷埃夫斯港的阿芙洛蒂忒圣所研究》，《历史教学》2020年第2期。

9、陈超《从爱琴海到大西洋：一头古希腊石狮子的千年漂流》，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90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