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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建筑史学家郭黛姮:远山如黛,明月永姮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2-12-06 18:54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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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日18:55,我国著名建筑史学家、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郭黛姮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享年86岁。

郭黛姮2010年5月于圆明园九州景区如意桥。 本文图片非注明外,皆由受访者提供

郭黛姮,1936年10月1日生于北京,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师从梁思成,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史,完成学术专著十余部,并参与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多项。曾荣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科技进步一等奖、建筑创作大奖等奖项。

清华大学官网,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相关新闻报道中,时年83岁的郭黛姮作为座谈最年长的代表,回忆了自己的国庆经历:“我的13岁生日是在天安门广场过的,那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参加开国大典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郭黛姮去世当晚,清华大学清城睿现数字科技研究院院长贺艳,作为入室弟子发文悼念恩师,“远山如黛,明月永姮:15个月与病魔的抗争,17天的一级治疗,最后1小时无力回天的缓缓流逝。您总是那么积极、那么坚强、充满斗志!感谢诊疗过程中所有给予关心和帮助的朋友以及医护团队,感谢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老师和校友们的无私支持。先生走时安详平稳,从疼痛中得以解脱。您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贺艳告诉记者,“郭先生是‘黛’字辈,因为出生那天正好是八月十六,取名为‘姮’。姮字,就是月亮的意思。”

“读跋千篇,不如得原画一瞥”

通过贺艳这几天转发的朋友圈,先就看到一处郭黛姮对待古建的细节,“有一次摸黑登塔,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我担心郭老师摔跤,就提议用打火机照明。郭老师忙道不可。我说这是砖石塔,而且我们会很小心……郭老师说:文物单位里不能用明火,规矩就是规矩!我们只好摸黑爬塔。”(李华东)

谈到郭黛姮年轻的故事,贺艳推荐记者去观看《建筑大师的青葱岁月——吴观张、郭黛姮、马国馨》一片。视频中郭黛姮曾回忆同恩师梁思成在颐和园的初见,“我们那时还不认识他,他就问大家你们知道梁思成是谁吗?大家就说,我们的系主任啊!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就是梁先生,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他。他邀请我们去聊天,大概直到天黑了,大家才离去。后来才知道,梁先生挨批判了,他的情绪很不好,身体也不好。再后来,林徽因先生去世了……我们是在这么个背景下见到的梁先生。”郭黛姮回忆说。

“我们当时考清华,是要向科学进军,建设祖国。其实没想要考建筑,那时我们班成绩好的都去了理工科,成绩一般的上了文科。因为当时国家的总路线是以工业为基础,我们心里想的是要学就学工,清华是当时的理工科院校,我是1960年毕业的。我当时想的是当建筑师,建设祖国,没有想搞建筑史,谈不到要跟梁先生学习。我们班当时参加了国庆工程(1959),我是分配到去做历史博物馆,做得很带劲,每天开夜车干通宵,都觉得很高兴。”郭黛姮说,“这样的日子里,我们没有考虑过什么前途问题,完全没想到,到毕业的时候突然分配我到建筑历史调研室。”

在郭黛姮看来,当时必须服从分配。“自己想当建筑师,怎么突然就搞建筑史了?到了历史教研组也没有见到梁先生,大概是到了1961年,他才出来同我们有了一些接触。第一次真正和梁先生一起工作就是赵州桥的验收工作,到那之后才第一次聆听梁先生讲话,他介绍了赵州桥的历史和价值,怎么欣赏这座古桥。在这之后,梁先生给留学生讲建筑史,我给他当助教。当时对建筑史不是那么重视。”

1961年,梁思成(前排右三)携弟子郭黛姮(前排右四)等来到赵州桥考察。郭黛姮身后左边戴眼镜者,为桥梁专家茅以升。

“真正的转折是1962年全国科技大会,提出要让老专家们把原来没搞完的科研项目继续下去,梁先生就提出要研究《营造法式》,从此之后我每周都能见到梁先生了。这个过程中,我就感受到他很注意对年轻人的培养,他有一句名言,‘读跋千篇,不如得原画一瞥’,秉斯旨研究建筑,始庶几得其门径。意思是研究古建不能只看人家的介绍,要亲身实地去做研究。”

“随着和梁先生接触多了起来,他也经常同我聊天,有一次他拿出很多很旧的相册给我看。说实在的,我那时候也不了解林徽因先生是怎么回事,他的家庭是怎么回事,当时的社会氛围是很严肃的,彼此之间谁都不谈家事。梁先生给我看了很多林先生的照片,哦,我这才知道林先生是这个样子的。翻到最后一页,是梁从诫的照片。他说林先生为梁从诫写过一首诗,‘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他说这首诗是母亲写给儿子的,还拿着念了一通。当时的社会氛围对建筑史不是那么重视,梁先生因为此前受过批判,也不被那么重视,就老老实实当教授吧。”郭黛姮说。

1941年,梁再冰、梁从诫陪伴着重病的母亲林徽因。 图片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号文章

“不要做事潦草,或者人云亦云”

曾有文章回忆,林徽因当年随夫君梁思成一道实地探究、测绘古建,由于古建往往年久失修,内里霉菌斑斑,这影响了她肺部的健康。

1989年,郭黛姮在杭州六和塔工地

“我们其实不应当把探访古建这事神秘化,当然该遵守的事项要遵守。郭先生直到七八十岁还是经常跑现场的,包括在日常生活当中,她都是要求我们去到现场,用实物的证据去说话,踏踏实实去做现场调研,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我们出去调研的时候都是非常自然的,郭先生向来把调研工作放在第一位,像吃饭什么的,都是从简从快。”贺艳说。

“先生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要去找寻到中国建筑史在世界建筑史上的地位。她有大量的研究都是在探索这些工作,包括研究中国的木结构体系,抗震的优良性。她特别关注探究中国建筑相对于世界建筑的独特性,中国建筑对于全世界的建筑历史的价值所在,这个是她很重要的一个学术观点。梁先生的那句话,先生也时常跟我们讲起,‘读跋千篇,不如得原画一瞥’,一定是脚踏实地地去测量和研究。她经常和大家讲,不要做事潦草,或者人云亦云。”

2001年,郭黛姮在圆明园遗址现场

贺艳推荐记者观看《国图公开课:中国古代建设木构技术——郭黛姮》一片。片中,郭黛姮以天津市蓟州区独乐寺为例,“它的始建年代是公元984年,辽代的建筑。它还有山门和观音阁,可以说是目前非常优秀的木质建筑。它们曾经经受了28次地震,最近的一次就是唐山大地震,周围很多房子都受到了破坏,观音阁安然无恙,就在于其结构的科学性、抗震性。从它的建筑构架我们可以看出,有很多木枋子,这些木枋子就是斗拱设计中的连接物,起到加固的作用。用个形象的比喻,那么细的竹子为什么可以在大风中不倒,就是因为有竹节,竹节起了加固的作用。如果单是一根细杆,可能风一吹就歪了。”

2006年 郭黛姮70周岁生日时与学生们摄于颐和园听鹂馆。贺艳(前排右二)刚研究生毕业并留校成为郭黛姮的助手。

作为郭黛姮研究圆明园古建的追随者。贺艳回忆说,先生是北京圆明园研究会的会长,最后这二十年来倾注心血最多的就是圆明园。在研究圆明园的问题上,郭黛姮提出“总体史”的观点。在她之前,研究圆明园的学者专家,有人是单独去研究园林,有人单独是纯历史文献整理,大家都是分散在不同的学科和门类上,郭先生就把这些都综合到一起。

“在她看来,圆明园不是一个简单的园林,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清代历史,它是一个综合历史的锚点。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圆明园汇集了历史的东西,考古的、古建筑的、园林的、还有生态的都汇集在一起。她是抱着这种思想在做研究,我们好几个师兄弟的毕业论文写的都是圆明园,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定了方向,要求我们沿着这个方向去深追。”

2004年,郭黛姮在圆明园遗址现场测绘

“其实做数字圆明园的思路,她在2000年前就有,当时计算机技术没有那么发达,大规模着手这个项目是在2009年,完全是开创了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的全新领域。在用数字科技去做文化遗产保护上,郭先生做了开创性的工作,在建筑史上可以说是开创了新的里程碑。”

“2013年开始组建圆明园研究会的时候,她架构了6个专业小组,从6种不同的方面共同构成圆明园的综合研究。我在跟先生做数字圆明园研究的时候,我们就是把文献中零星的文字同‘样式雷’中的记载做两相印证,再结合考古遗址现场的新发现,用三重到四重的证据法不断地钩沉,再用数字技术模拟搭建,如此(研究)颗粒度更细了,才能把工作往纵深推进,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地还原了历史。”

2020年,郭黛姮讲述圆明园在世界造园史上的价值。

贺艳感慨道,“当年郭老师做圆明园的工作的时候,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路要怎么走,因为最后可能是走不通的,但现在这条路真就被她给趟出来了,大家也慢慢接受了用数字技术来展示消失的圆明园。这一切都得益于她的开创性,她综合的学术视野,那真的是一代宗师的高度。”

“中华文化修复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作为梁思成的弟子,郭黛姮一直对如何建构中国人的建筑史,视作个人奋斗的终身追求。“在这个过程当中,她既有继承梁先生的部分,比如把我们的历史文化名城整体性地保护起来,同时还做了大量的创新。她从小就是生活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对于老城保护自然是发自肺腑。她的观点和梁先生是比较一致的,就是要整体性地去保护,而不是保护单独的几个院子。”

2016年 郭黛姮(梁思成塑像左)80岁生日时,摄于清华大学建筑系馆门厅,留下了跨越时空的师徒三代合影。

在她一生的事业中,郭黛姮帮助了无数文物古建筑“复活”,重新焕发生机,北京恭王府修缮、珠海圆明新园设计、登封少林寺扩建、嵩山历史建筑群保护规划……

贺艳举例说,2000年,郭黛姮受杭州市政府委托,在雷峰古塔的遗址上造雷峰新塔,她是当时的总设计师。从接手之初起,郭黛姮就有一个思想,就是“文物保护要跟社会建设需要结合,这个思想使我冲破了一点对文保条条框框限制的。”凭借自己对古建筑的了解以及过硬的业务能力,郭黛姮和团队根据砖塔遗址、老砖尺寸和砖塔遗驱老照片上的构造痕迹大致估算出了原塔的高度、直径等数据。

最终,重建的雷峰塔,不但恢复了雷峰夕照的历史景观,也保留了历史风貌,并获得了2003年度教育部优秀勘察设计一等奖,2005年全国第十一届优秀工程设计银奖,全国优秀建筑创作大奖。“当时郭先生创造性地提出要做一个完全的仿古建筑,但要采用新型结构,本质上是一个遗址的‘保护罩’,由此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文物保护的模式。”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郭黛姮逝世的几天来,北京、杭州、郑州、洛阳等多座城市和相关机构都发布了悼念文章。“这是因为郭先生并不是一位只是坐在书斋里做学问的学者,她是非常入世的,她的很多理念真正地影响了很多很多城市的古建保护。比如说像雷峰新塔,是以这样的形式留在了城市当中,变成了城市里看得见、摸得着的珍贵遗产。她的工作是实实在在地给我们这一代人的城市留下了宝贵的财富,由此她也获得了不同的城市,不同领域的人的真正的爱戴,人民的爱戴。”贺艳说。

“先生一生不喜欢宣传自己,如果媒体真要为她写点文章,我希望你们一定要点出,郭先生是一位非常纯粹的学者。先生80岁生日的时候,我们曾想给她做一个庆祝活动,她却说搞一个生日宴会没什么意思,不然就弄成一个学术沙龙吧。她真的是一心都扑在学术上。当时,她门下的弟子们都回来了,她一个一个问大家,毕业以后这些年都做出了什么样的工作成绩……即便是在最后,她在病榻之上,也一直是在说工作的事情。住院期间,还在讨论建筑绘图、香港和北京传统建筑的差异特色等,在她陷入昏迷之前还说了一句话,就是现在中华文化修复追求的目标是什么?这是她最后发出的问题。当我转述给她女儿时,女儿说这就是我妈妈,她心里想到都是工作,到了最后都在想。”

2009年,郭黛姮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查档案。

“永葆创新,永远年轻”

“但她绝对不是一个人们通常以为的老学究,虽然已经86岁了,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贺艳顿了顿,“先生平时跟我们出差的时候,在机场等飞机或者是候车,这样的时间她就会掏出手机让我们教她下载打车软件,学习网络支付,自己网购。她对于这种新的事物从来都抱有好奇心,自己也会去做尝试,包括她自己演讲的PPT,全部都是她自己制作。”

“可能传统意义上大家觉得这么大岁数的老先生,又是一位搞建筑历史研究的,是个古板的人吧?我要说,不对,她是非常紧跟这个时代的。”贺艳举例说,今年10月巴黎时装周上,模特当场展示液体3D打印礼服的视频。“先生马上就转发给我,说这个挺有意思,看能不能用到咱们的数字项目上。”

“这就是她,一直在跟着这个时代的变化,从不固步自封,思想一直在前沿,就像年轻人一样,非常活跃,拥抱这些最新的东西,而且总是想把这些东西放到自己的建筑史研究领域做结合。我认为,这也是她身上一个重要的特质,我特别不希望大家想起郭老师的时候,只是一位老先生,她不是的,她其实非常年轻。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在86岁去世……在我们心中,她一定会活到90多岁,甚至100多岁,虽然很多人看来86岁高龄已经是高寿了,但了解她的人都觉得太可惜了,先生走得太早了。”

“由于疫情尚未结束,并遵照先生生前意愿和家属意见,葬礼一切从简。但我们还是收到了许多的唁电和花圈,我们把这些哀思都陈列到了先生灵堂内,也对大家的缅怀致以深深的感谢!”贺艳最后说道。

“郭黛姮先生千古!”

郭黛姮,2014年10月 吴更生 摄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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