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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美的两种极致:黛玉的自由恋爱与宝钗的现实婚姻

2022-12-13 19: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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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简介:张黎明,长期致力于《红楼梦》研究,已在《书屋》《文学自由谈》《九江学院学报》《红楼》等报刊上发表有关《红楼梦》的论文、随笔与杂谈多篇,出版红学研究随笔集《万千滋味品红楼》一书。

作者

张黎明

封建礼教最大的罪恶在于它扼杀基本的人性,其在对待男女关系方面的荒唐之处在于,它能够容许龌龊的奸情存在,却不容许有纯洁的爱情存在,这可以从《红楼梦》中好几个事件得到印证。

第四十四回,贾母领衔给王熙凤过生日,贾琏却趁机与鲍二家的在家里偷情,被凤姐当场捉奸。贾琏在与王熙凤的吵闹中被激怒,一时性起,拿剑追杀凤姐,凤姐便跑到贾母处告状。谁料贾母喝退贾琏后,却笑着如此安慰王熙凤: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贾琏与仆人媳妇乱搞,明明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王熙凤吃醋大闹也在情理之中,但贾母却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等于是在纵容这类丑事大行其道。

类似的事,还有贾琏之父贾赦,一把年纪了仍色心不死,竟然兴师动众地威逼鸳鸯做小妾,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其妻邢夫人居然还为此奔走呼号。贾母虽然对贾赦的荒唐行为十分不满,但并非是因为他胡子白了还纳妾,而是由于动了自己的奶酪。只要贾赦不朝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丫鬟鸳鸯下手,贾母还是允许贾赦纳妾的,并且许诺自己可以出资为儿子买妾。

从以上事件看出,贾府主子视偷情、纳妾为正常,即使像王熙凤这样厉害的女人,在封建礼教和伦理规范面前,都无法完全阻止丈夫的行为。

贾母容许子孙偷情与纵欲的行为,却明确反对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第五十四回贾府过元宵节,贾母听女先儿介绍了《凤求鸾》的梗概,便言辞犀利地指出才子佳人传奇话本的“缺陷”: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许多红学家都曾经指出,贾母在此煞有介事地拿“佳人”说事,无疑是对黛玉进行旁敲侧击,也等于是表明了自己对宝黛爱情的态度。黛玉与宝玉恋爱,这在贾府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但就因为它不符合封建礼法和家庭伦理,因而包括贾母在内的贾府长辈们,谁也没有公开表示过支持,甚至有意对其视而不见。也许就是因为黛玉违反了礼教的原则,因而,她几乎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位长辈的肯定和表扬,相反,贾母倒是反复地表示过对宝钗的喜爱:

“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这其实也不奇怪,贾母毕竟是封建大家庭的老祖宗,她必然要维护封建礼教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可能公开支持黛玉的叛逆行为。

《红楼梦》的作者从他先进的妇女观、爱情观出发,应该是肯定和赞赏追求自由精神的,因而他构思和设计了黛玉这样一个封建大家庭中的“另类”,以饱含深情与浓墨重彩的笔调,描绘了黛玉和宝玉爱情产生、发展的全过程。

众所周知,黛玉寄身贾府,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大概也就是两项,一件是苦心经营她与宝玉的爱情,另一件是用诗歌抒发自己的心情。她应该是把维系与宝玉的爱情,当作一项心灵的事业来做,与宝玉的爱情是她的生命之源,也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所以,可以说黛玉是在用她的全部生命,在大胆地追求这一份真挚的爱情,她明知道这与封建礼教的观念相互冲突,也是与贾府家长们的要求不相符合的,但她仍然以巨大的勇气冲破世俗的藩篱,义无反顾地演绎了一出石破天惊的爱情大戏,比《西厢记》《牡丹亭》更加具有动人的魅力。

为了说明追求爱情是人性自由的一种必然,作者以无与伦比的艺术匠心,将黛玉的前世设计为神话世界中的绛珠仙草,而她跟随宝玉下凡,是因为她要用眼泪偿还他浇灌的甘露,这样的一个故事带有某种宿命的意味。也就是说,宝黛的“木石前盟”是命中注定,无论贾府中的环境有多恶劣,黛玉都要追求她与宝玉的爱情,这是她从仙界来到人间的神圣使命。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构思和设计,它以木石自然存在的原始意象,象征宝黛爱情的至纯至真至圣,它代表人性的自由和爱情的浪漫,表现出追求爱情的自由是人性的自然属性。同时,它也揭示出黛玉就是为情而生的,她秉持爱情至上的观念,把追求纯洁的爱情作为她人生的最高理想,爱情之外的一切对于她都是无足轻重。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女子一般都是没有恋爱自由的,她们婚前的一切都由父母决定,婚后的一切又都由夫婿乃至儿子决定。《红楼梦》的作者无疑是不满意这种现状的,于是便构思和塑造了敢于追求自由爱情的女子形象出来,以表达自己对理想中女性之美的理解和主张。于是,一心追求自由的恋爱与婚姻,便成为黛玉这个艺术形象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特点,也使她的形象具有更加深刻而广阔的思想内涵。

从书中的实际描写以及她的突出表现来看,黛玉比崔莺莺、杜丽娘这些形象的可贵之处,在于她追求的不光是个人恋爱与婚姻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个性的自由与人格的平等,用她自己的话说:

“我为的是我的心!”

因而,她反抗的不仅仅是封建礼教与婚姻制度,而是贾府那个污浊的家庭以及背后黑暗的社会,这便使她的形象更加显示出更为丰富的社会意义。黛玉的可贵之处在于她追求完美的爱情,绝不肯为了理想向封建婚姻制度低头,这自然是她的形象最耀眼的地方。但黛玉的不足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她忽视了婚姻的现实意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不具备成为贾家媳妇的基本条件。因而可以说,即使没有宝钗的存在,她也不可能达成与宝玉的婚姻,这是不由她、也不由宝玉的意志所决定的。

宝黛爱情不仅是贯穿全书的一条主线,同时也是书中写得最为扣人心弦、精彩绝伦的一段故事,假设没有这样一篇大文章,《红楼梦》的艺术魅力可能会减去一大半。黛玉对宝玉的爱情,不像张生和崔莺莺那样是在萍水相逢中产生的,而是从耳鬓厮磨、两小无猜之中发展起来的,因而她对宝玉的爱深沉执着、始终如一,渗透着她对人生以及生命的理解。她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其凄婉的过程以及悲剧的结局,令人为之扼腕叹息,乃至洒一掬同情之泪。

与同时代其他描写爱情的小说或戏曲相比,宝黛爱情不仅建立在真挚的感情基础上,而且同时也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基础上,因而他们的爱情不夹杂家庭、社会以及功利的因素,而是人世间最纯真、最美好的爱情。即使是这样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假设没有黛玉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艺术形象,这样一个爱情故事的魅力大概又会减去一半。

与黛玉相对应的宝钗,她是严格按照封建礼教行事的标准的淑女形象。在她的意识中,应该是有婚姻这样一个概念,但是并没有爱情这个概念。作者将她与宝黛放进“三角恋爱”的纠葛中去写,并且还设计了一个“木石前盟”与“金玉姻缘”的竞争关系,使人物之间的关系纵横交叉、复杂无比,情节波澜起伏而富有阅读的张力,这都无形中增添了小说的艺术魅力。但是,从头至尾,读者看到的都是黛玉和宝玉在谈恋爱,而宝钗在很大程度上置身事外,扮演的几乎完全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也就是说,所谓“三角恋爱”的说法并不确切,从头至尾,相互恋爱的只是黛玉和宝玉,宝玉与宝钗之间并没有出现爱情。黛玉、宝玉、宝钗三者之间确切的关系是,黛玉同宝玉之间发生了恋爱,但是并没有进入婚姻;而宝钗与宝玉之间产生了婚姻,俩人却并没有恋爱。

长期以来,红学家们在论及宝钗与宝玉之间的关系时,一直存在一个很大的误区,那就是,将宝钗与宝玉之间的婚姻,与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爱情混为一谈,乃至还有研究者认为,宝钗与宝玉之间也是存在着爱情的。男女双方感情互动才有可能发生爱情,一方作出表示而另一方没有回应,就不能说是产生了爱情,只能算为单相思或一厢情愿。宝玉对宝钗可能曾有过一丝爱慕之情,但更多的则是喜欢和尊敬,他深深地爱着黛玉众所周知,但说他同时也爱着宝钗,或者说他也同宝钗进入了恋爱状态,显然从书中找不到任何令人信服的例证。相反,第三十六回写他在午睡时,宝钗正好坐在旁边给他缝制肚兜,他却在睡梦中喊道: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这几乎等于宝玉向宝钗明确宣示,他所爱的人是林黛玉,绝不会是她薛宝钗!

宝玉对宝钗态度如此,宝钗对宝玉的感情又如何呢?认为宝钗在深爱着宝玉的研究者们,往往会找出这样几个例子:一个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在床上躺着,第一个前去探病的就是宝钗,“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吩咐袭人如何用药之后: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请大家注意,为什么第一个去看宝玉的人,不是最伤心的黛玉而是宝钗呢?因为黛玉虽然与宝玉在恋爱着,但她不得不顾及她急切去探望宝玉而产生的负面影响。而宝钗并没有同宝玉谈恋爱,所以她用不着遮遮掩掩,而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来了。再看她所说的话中有“心疼”二字,一些研究者便认为这是宝钗对宝玉怀有爱情的证据,且看这句话前面老太太、太太也是一样“心疼”便知,这不过是关系亲近的人所使用的恰当的词语,并不能换算为“爱情”二字。

另外,宝钗如果真的要表达柔情蜜意,还会当着袭人等丫鬟的面说吗?“说的话急了”,会给人造成她与宝玉关系不一般的印象,因而她才会有些脸红。再看宝玉对宝钗的话有何反应: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

从宝玉反复用“他们”而不用“他”来看,原来他也并没有把宝钗的话当成恋人的情话,而只是欣慰宝钗同其他女孩子一样看重他,所以他才“心中大畅”。

另一个被研究者们常常津津乐道的例子,便是前边提到的宝钗给宝玉刺肚兜的那个情节。宝钗为何此刻到怡红院来呢?书中明确地交代说“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原来并非为同宝玉谈恋爱而来。她为什么会给宝玉刺肚兜呢?“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那活计实在可爱”,让宝钗发出惊讶之声:

“嗳哟,好鲜亮活计!”

宝钗是个素来重视女红的姑娘,一方面她被袭人精美的针线活所打动,另一方面也禁不住袭人的请求,于是她“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其中含有与袭人比一比手艺的意味。过程就这样简单,实在看不出,宝钗是因为爱慕宝玉才去刺那肚兜的。贾府的姑娘们一般都是很重视针线活的,而袭人大概是针线活的高手,因而常常引起其他姑娘的观摩。

类似的一个场景在第二十四回,当时宝玉从黛玉处回来,看到“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

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

鸳鸯欣赏袭人的针线活,不能说她就对宝玉有什么意思;而宝玉纠缠鸳鸯,也不能说他就喜欢上鸳鸯了。他看到鸳鸯的脖子“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与他看到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都是对美少女的欣赏而已,并没有性爱的成分在其中。所以他暗自思忖:

“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这样的心理独白,正好证明了他还是能够分得清恋爱对象的,并非对谁都滥情。

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宝钗对宝玉并没有产生爱情,有关她暗中喜欢宝玉的说法,只是一些研究者的凭空臆想而已。她与宝玉后来进入了婚姻,但这只是她顺从安排而已,并不是她费尽心机争取来的。婚姻与爱情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如同爱情不一定导致婚姻一样,婚姻也未必就是爱情的结果。正是由于宝钗对宝玉并不存在爱情,本身也没有主动去追求这场婚姻,所以她才在贾府能够泰然处之,也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面对宝玉和黛玉的感情纠葛,甚至有时候还会当着别人的面开宝玉和黛玉的玩笑。因而,在所谓“木石前盟”与“金玉姻缘”的竞争中,宝钗几乎完全置身事外,总是平心静气地看待着宝黛爱情的发展,更无所谓与黛玉展开竞争的情况。

“金玉姻缘”与“木石前盟”之争,是被一些红学家炒作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公案。不少人认为,这是薛家精心炮制的一个巨大的阴谋,意在为宝钗获得宝二奶奶的位子大造舆论。这里先不说“金玉姻缘”到底是不是阴谋,只说它究竟与宝钗有没有直接的关系。书中写到“金玉姻缘”来历的情节大致有两处,我们分别简要地作以分析,看看是否真正反映了宝钗的心事。

第八回写道,宝玉去梨香院串门,宝钗提出要看他脖子上的通灵玉,并且还看到上面有两句话,便不自觉地念了两遍: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旁边宝钗的丫鬟莺儿听出了玄机,便笑着说:

“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缠着宝钗要看她项圈上的字,于是便看到了两句话: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莺儿在一旁介绍说:

“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阴谋论者认为,这完全是由宝钗蓄意导演的一场戏,为了让宝玉感觉到“金玉姻缘”乃是天意,她不露痕迹地使用了欲擒故纵的手段,中间又有贴身莺儿敲边鼓,从而引得宝玉也要看宝钗的金锁,看后果然觉得是“一对儿”。

但事实是否真如阴谋论者所说的这样呢?我们不妨再从文本出发分析一下。宝玉的通灵玉由于来历具有传奇色彩,因而书中多次写到贾府之外的人,第一次与宝玉相见时都会产生好奇。而宝钗提出要看玉,与之后宝玉提出也要看宝钗的金锁,都是出于好奇心,这与其他人想看宝玉的玉出发点应该一样。宝钗发现玉上面的两句话,似乎有些意味,便情不自禁地念了两遍。当莺儿指出两者之间有联系,激发了宝玉的好奇心时,宝钗一边连忙掩饰说“没有什么字”,一边又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两句吉利话儿”而已。但人的好奇心往往是难以抑制的,因而宝玉仍然坚持要看,结果他像宝钗那样也念了两遍,自己最后得出与莺儿一样的结论:

“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如果宝钗念了两遍是耍心眼,那宝玉念了两遍作何解释?如果宝玉的结论是莺儿引导下得出的,是否意味着宝玉的智商也太低了?

第二十八回写道,端午节元春赏赐节礼,让宝玉十分疑惑的是,自己所得的物品竟然和宝钗一样。宝玉担心黛玉起疑,便让小丫头把东西送过去,让黛玉挑选喜欢的留用,但黛玉并没有按他的意思做。于是宝玉和黛玉在园中相遇时,宝玉便问起黛玉这件事。黛玉的回答是:

“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可见黛玉对“金玉姻缘”的传言十分在意。宝玉一听,便起誓说:

“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这是宝玉明确向黛玉表明态度,自己对“金玉姻缘”是绝不认可的。俩人正说着话时,宝钗远远地过来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上面这段文字大概有下列几层意思:

一是宝黛之间的事,宝钗是十分明白的,她本人与宝玉没有感情交集,所以她不仅绝不介入,而且为了避嫌,还“总远着宝玉”;

二是“金玉姻缘”的说法,她也是从母亲嘴里听到的,她虽然是当事人,但她本人并没有参与其中;

三是对于元春所赐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她担心别人由此产生许多联想,将她与宝玉联系在一起,所以她“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四是十分庆幸“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因而转移了他的视线,否则宝玉为此嚷起来,岂不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

总之,宝钗对宝黛爱情的态度十分清楚,那就是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如果按阴谋论者的观点去分析,宝钗的反应就不会是这样,而是一看到宝玉和黛玉在一起,就应该产生嫉妒和醋意;对于“金玉姻缘”就不会只听母亲说,她应该是参与制造者之一;看到元春的赏赐与宝玉一样,她合乎常理的反应应该是窃喜才对;而对于宝玉被黛玉“缠绵住了”,她也应该感到痛苦而不是庆幸。书中所写的情节与阴谋论者的看法完全相反,从头至尾只见黛玉防范着宝钗,却从未见宝钗嫉妒过黛玉,宝钗与黛玉谁在乎与宝玉的感情,不是一清二楚吗?

第三十四回写道,宝玉挨打后,宝钗听到袭人说及原因,“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回家后告诉了母亲,薛姨妈向薛蟠求证,薛蟠死活不承认,于是宝钗便劝哥哥“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薛蟠耍起疯来,扬言要找宝玉拼命,宝钗在一旁苦苦相劝: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阴谋论者认为,薛蟠在这里无意中透露了一个阴谋,那就是薛家为了达到与贾府联姻的目的,有意制造了一个“神话”,即针对宝玉有通灵玉,相应地给宝钗也伪造了一个金锁,以便造成“金玉姻缘”乃天注定的舆论。

“金玉姻缘”究竟是否薛家炮制的阴谋呢?且不说书中找不到薛家如何制造这个阴谋的具体情节,就是薛蟠的话也仍然难以构成直接的证据。想想看,如果薛家真的炮制了“金玉姻缘”的阴谋,作为薛家主要成员的薛蟠,岂有不知或未参与之理,反而会说这事是“从先妈和我说”的?而薛蟠转述薛姨妈的话,恰好也说明了这事的确与宝钗没有关系。再看看薛蟠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抖露出薛姨妈这句话呢?原来是薛蟠在宝钗的规劝面前理屈词穷,“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于是便故意说宝钗之所以奚落他,是为了“金玉姻缘”而护着宝玉。

以上两个情节清楚地表明,所谓“金玉姻缘”是薛家制造的阴谋完全没有事实依据,更不用说与宝钗本人有什么关系了。而一些红学家所谓宝钗为了争夺宝二奶奶的位子,与黛玉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斗争,更是无稽之谈。宝钗是一个标准的封建淑女,她严格按照封建礼教的观念行事,她既没有主动对宝玉示过爱,也更没有去和黛玉争宝二奶奶的位子。至于她与宝玉的婚姻,应该完全是听从家长的安排,她从内心并非同意。

宝钗缺乏黛玉的反叛精神,因而不像黛玉那样敢于去追求自由的恋爱,在婚姻方面完全被动地接受家长的安排,这是她造成自身悲剧的原因之一。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孝顺长辈,顾全大局,行为符合当时社会的主流观念,因而她依然是封建社会最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

作者之所以将她构思和设计成与黛玉相对应的一个形象,在书中与黛玉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是因为她的婚姻在当时的社会更有普遍性,肯定和赞同她的人应该比认同黛玉的人更多。她应该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的形象,是为人父母心中最理想的媳妇,因而贾府家长们将她安排为宝玉的配偶,可以说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符合当时社会流行的观念,应该算是最完美的婚姻,只是从我们当代人的角度去看才是荒谬的。

黛玉追求自由的恋爱和婚姻值得大加赞颂,宝钗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自有其合理性,她们是相互对应而不一定是相互对立。作者一方面深情地描写了黛玉的爱情悲剧,另一方面又真实地表现了宝钗的婚姻悲剧,具有理想主义的爱情被封建礼教所扼杀,表现为现实色彩的婚姻也遭到了毁灭。

原标题:《女性美的两种极致:黛玉的自由恋爱与宝钗的现实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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