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与葡萄牙：“永恒的朋友”一起回家

都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真到了世界杯的绿茵场上，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对阵两国间的历史积怨或现实冲突。例如在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上，“球王”马拉多纳在阿根廷对阵英格兰的四分之一决赛上的一记“上帝之手”，就被认为是报了几年前英阿马岛战争的一箭之仇。而在本届世界杯上，B组美国对伊朗的小组赛前就闹出了“国旗门”，还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拱火”，让双方球员都往对方身上踢。在12月10日的最后两场四分之一决赛中，法国淘汰了“世仇”英格兰；而刚刚“拔”了西班牙的黑马摩洛哥再“拔”葡萄牙，要是能在之后的半决赛中击败法国，就可以彻底洗刷殖民时代的耻辱了。可以说，国际关系史深刻地影响了人们谈论足球的方式。

“我们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我们的利益是永恒的。”这句国际关系“毒鸡汤”出自19世纪英国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勋爵之口，被认为是英国外交路线的真实写照。但英国真的没有“永恒的朋友”吗？其实，和英格兰一起被淘汰回家的葡萄牙就一直与英国关系异常密切。1986年，英葡两国隆重纪念结为同盟600周年。在这六个世纪里，除了葡萄牙被外国控制的短暂时期外，两国非但没有爆发过战争，英格兰（以及后来的英国）还屡次在葡萄牙陷入危难时伸出援手，说它们是“永恒的朋友”一点也不为过。而这一切都要从葡萄牙建国时说起。

建国之缘

葡萄牙在中世纪原本只是伊比利亚半岛上莱昂—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一个伯国，所据不过今天葡萄牙北部波尔图、布拉加和科英布拉等地一带。12世纪中叶，伯爵阿方索·恩里克奋发图强，摆脱了莱昂的控制，并被教廷承认为“葡萄牙国王”，史称阿方索一世。建国称王的阿方索一世也开始向南方的摩尔人政权开疆拓土。而在阿方索一世刚开始南征的1147年，一支船队突然停靠在葡萄牙海岸。这支船队上有1万多名来自英格兰、德意志和弗拉芒等地的十字军战士，他们在英格兰集合登船，原计划直接开往中东参与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但因遇上恶劣天气而不得不在葡萄牙临时上岸。阿方索一世立刻向他们发出结盟邀请，后者也在英格兰十字军领袖赫维·格兰维尔的力主下同意留下来“管闲事”。在1147年末，7千葡军和包括6千英格兰人在内的十字军援军经过四个月的围困，终于攻下了扼守塔古斯河入海口的重镇里斯本——这里就是后来葡萄牙的首都。

中世纪葡萄牙的扩张进程

这些十字军中很多人没有再前往中东，而是继续在伊比利亚半岛参与同摩尔人的战争。在一座被改成基督教堂的清真寺里，一个名叫吉尔伯特的英格兰随军教士被选为第一任里斯本主教——因着这层关系，里斯本主教堂长期使用英格兰的索尔兹伯里礼（Sarum Rite），直到16世纪的天主教改革时期。此后还有包括英格兰人在内的西北欧十字军陆续前来协助葡萄牙对穆斯林作战，今天葡萄牙的版图到13世纪中叶基本成型。

再造友邦

不少看过伊比利亚半岛地图的人或许会感到奇怪：偌大一个西班牙为什么没有把葡萄牙也给“统一”了？的确，在8世纪的穆斯林征服后，伊比利亚半岛北部基督教政权林立，有加利西亚、莱昂、卡斯蒂利亚、阿拉贡、纳瓦拉、加泰罗尼亚等，它们除了要对付南边的摩尔人外，内部也有错综复杂的矛盾。但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成了西班牙国徽上的一个个元素，唯独葡萄牙是个例外。可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领土、人口乃至海外殖民地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也称两国边界“形同虚设”，并没有大山大河作为屏障。真正阻止西班牙“吃掉”葡萄牙的，其实是千里之外的英格兰（英国）。

1383年，葡萄牙国王斐迪南一世无嗣而终，卡斯蒂利亚趁机对葡萄牙王位提出了主张。此时正值英法百年战争，卡斯蒂利亚是法国的盟友，向法国提供舰队用于袭扰英格兰南部海岸。此外，当时在英格兰摄政的兰开斯特公爵冈特的约翰对卡斯蒂利亚王位提出主张，需要在伊比利亚半岛寻找盟友。于是英格兰支持斐迪南一世的异母弟弟若昂一世，并出兵协助后者抵御卡斯蒂利亚的入侵。英格兰援军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在百年战争中久经沙场的精锐。最后在1385年的阿尔茹巴罗塔战役中，6千多葡军在数百名英格兰长弓手的助阵下击溃了卡斯蒂利亚和法国的3万联军，维护了葡萄牙的独立地位。战后英格兰和葡萄牙正式缔结了1386年《温莎条约》，若昂一世迎娶冈特的约翰之女菲利帕，这也被认为是英葡同盟关系的开端。

1386年，兰开斯特的菲利帕成为葡萄牙王后，葡萄牙著名的“航海家”恩里克王子就是她的儿子

1578年，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在远征摩洛哥时阵亡，葡萄牙再度陷入王位继承危机。此时卡斯蒂利亚已经与阿拉贡联合形成今天西班牙的雏形，并且坐拥庞大的美洲殖民地和众多欧洲领地。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以联姻关系为依据主张葡萄牙王位，并在1580年出兵占领了葡萄牙，开始了长达六十年的“伊比利亚联合”（Iberian Union）。葡萄牙本土的王位主张者安东尼奥曾向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求援，但伊丽莎白忌惮西班牙的实力，除了予以收留外，不敢有其他动作。1588年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失利让英格兰误以为西班牙海上力量气数已尽，伊丽莎白在1589年派德雷克爵士指挥一支同样庞大的舰队远征西班牙，其中一个目标就是将安东尼奥扶上葡萄牙王位。但这支英格兰“无敌舰队”最后铩羽而归，预期的葡萄牙反西起义也没有发生，因为西班牙基本维护了葡萄牙各项制度的独立与完整，葡萄牙贵族与市民对西班牙的统治也没有大的不满。

但到17世纪中叶，西班牙深陷尼德兰起义、三十年战争和法西战争，而从美洲攫取的大量金银早已告罄，便加紧了对包括葡萄牙在内的各欧洲领地的盘剥。葡萄牙贵族和商人对于苛捐杂税以及任用西班牙人担任葡萄牙官职、试图引入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等做法怨声载道，他们趁加泰罗尼亚爆发起义之机，在1640年拥立原葡萄牙王室苗裔、布拉干萨公爵若昂为王，史称若昂四世。新独立的葡萄牙虽然依靠法国的援助抗击西班牙，但一直举步维艰，长期得不到欧洲各国的承认，而西班牙和法国在1659年媾和，让葡萄牙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葡萄牙只能求助于当时还是共和政体的英国，而1660年复辟的英王查理二世延续了先前联法反西的政策，两国在1661年正式缔约。查理二世迎娶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并承诺派兵援助，葡萄牙则将印度的孟买和摩洛哥的丹吉尔割让给英国，并给予英国与葡萄牙殖民地贸易的特权，同时支付200万金币作为嫁妆。1662年，三千名原“新模范军”老兵开赴葡萄牙参战。西班牙最终在1668年被迫宣布放弃葡萄牙的王位。

到七年战争（1756-1763）末期的1762年，战争形势不利的法国打起了葡萄牙的主意。法国以英国海军在葡萄牙中立水域俘虏法国军舰为借口，拉上了同样中立的西班牙对葡萄牙下达最后通牒，要求葡萄牙断绝与英国的同盟和贸易关系，对英宣战，同时接受西班牙占领包括里斯本在内的葡萄牙各大港口。在葡萄牙拒绝后，2万多法西联军进犯，腐败虚弱的葡军毫无抵抗之力。葡萄牙权臣蓬巴尔侯爵只能向英国求援，英国组织了一支8千人的远征军赶赴葡萄牙，并对葡军进行改编整顿。西班牙前后三次入侵均被英葡联军击退。在1763年《巴黎和约》签订后，驻葡英军总司令绍姆堡—利珀伯爵继续留在葡萄牙训练葡军。

英军修筑的“托里什韦德拉什防线”

1807年，由于葡萄牙不愿配合旨在封锁英国的“大陆体系”，拿破仑出兵入侵葡萄牙。在法军占领里斯本前夕，英国皇家海军将葡萄牙王室送往了葡属殖民地巴西。1808年，西班牙爆发了反法起义，英军趁机在葡萄牙登陆，法军被迫撤出。英国名将阿瑟·韦尔斯利（即后来的威灵顿公爵）出任驻葡英军总司令，他不仅在里斯本周围修建了著名的“托里什韦德拉什防线”，还对葡军进行了改革，最终击退了法军的几次反扑。这场半岛战争最后也以法国失败、拿破仑第一次退位告终。

友谊的“价格”

英国在历史上几次将葡萄牙从亡国的边缘拯救过来，可以说对葡萄牙有“再造之恩”。但英葡两国在殖民活动方面也有过不少冲突，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在19世纪末列强瓜分非洲的狂潮中。葡萄牙制订了所谓“粉红地图计划”，企图占有今天赞比亚、津巴布韦和马拉维一带的非洲内陆，连通葡萄牙在非洲南部东西两岸的殖民地安哥拉和莫桑比克。这一计划与英国南北连通开罗和开普殖民地的“双C计划”直接冲突，双方一度剑拔弩张。英国在1890年向葡萄牙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葡萄牙从该地区撤出，最后以葡萄牙屈服告终。此事在葡萄牙激起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对当局软弱的不满最终导致君主制在1910年被推翻。今天的葡萄牙国歌《葡萄牙人》也是在这一背景下创作的，其中原版歌词副歌部分的最后一句是“向着英国人前进，前进！”。

不过话过回来，遍览今天的西方国家，英军的铁蹄践踏过马德里、巴黎和华盛顿，英舰的炮火两度轰击哥本哈根，而英国和葡萄牙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也只是一纸最后通牒，反倒能衬托出两国关系的特殊。葡萄牙平时不必对英国亦步亦趋，遇到危难时英国却会真金白银和真刀真枪地伸出援手，仿佛认了一个便宜“大哥”。然而，“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而这个“价格”对葡萄牙不可谓不沉重。

英格兰和葡萄牙很早就建立了贸易关系，14世纪初英格兰南部的许多城镇就有葡萄牙商人的身影，主要贩卖葡萄酒、橄榄油、果干等英格兰不产的商品。但随着英格兰工商业的发展以及葡萄牙一度丧失独立，双方的贸易关系变得愈发不平等。在葡萄牙复国后，英国利用葡萄牙相对弱势的地位，取得了众多贸易方面的特权，例如1642年的贸易条约规定，英格兰商船可以载货在葡萄牙港口停留三个月，等待最有利的价格出现，直接与巴西等葡萄牙殖民地进行贸易更是不在话下。到了18世纪，纺织品等英国制成品凭借1703年“梅休因条约”规定的低关税涌入葡萄牙，几乎摧毁了葡萄牙的本土制造业；为了生产英国人喜爱的葡萄酒，葡萄牙农业发展畸形，又不得不从英国进口粮食；而为了购买英国的纺织品和粮食，葡属巴西的黄金大量流入英国，进一步促进了英国工商业的发展。美国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认为，在以英国为中心的世界体系中，葡萄牙处于“半边缘”（semi-peripheral）地位，一方面对巴西等殖民地进行掠夺，同时还要受到英国的剥削。

位于里斯本的英国商栈

可以说，葡萄牙干尽了奴隶制、资源攫取和殖民统治等“脏活”，但除了少数与英国有关系的大贵族和大商人外，基本没有获得什么好处，国内的经济社会反而愈加落后，成了西欧最穷的国家之一。而这一切就是葡萄牙依附英国获得“独立”所付出的代价。18世纪中叶法国外交大臣舒瓦瑟尔公爵就直言不讳地称葡萄牙为英国的“半殖民地”。不过，假如葡萄牙接受了西班牙的统治，大概也是沦为法国的附庸，日子未见得会好到哪里去。对列强夹缝中的弱小国家而言，真正的“独立自主”常常只是奢望，“两害相权取其轻”、避免“驱狼得虎”才是大部分时候的最优选择。

葡萄牙旅游局打出的口号“Brelcome”（Britain+welcome）

时过境迁，历史上许多恩怨是非早已成为“白发渔樵江渚上”的“笑谈”，但英葡六百年“友谊”的记忆依然深入人心。今天英国是葡萄牙旅游业最大的客源地之一。在英国脱欧谈判期间的2019年，葡萄牙旅游局还专门在YouTube发布了一条针对英国人的视频广告，题为《葡萄牙永不离开你们》（Portugal will never leave you），援引英葡友谊的历史，欢迎英国游客在“脱欧”后继续来访，视频下方还有自称脱欧派的英国网友留言，感谢葡萄牙没有像法德那样“对付我们”。今年4月，葡萄牙在欧盟国家中率先在海关为英国护照持有者开设电子绿色通道，使他们不必大排长龙。失意的英格兰球迷在回到寒冷阴郁的英国之前，或许不妨先去相对晴朗温和的葡萄牙散散心，同时也安慰一下更加悲伤难过的葡萄牙球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