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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西西 | 除了浪漫,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附?

2022-12-19 13: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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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8时15分,香港作家西西因心脏衰竭,在医院离世。

西西于1938年出生于上海,一九五零年随父母定居香港。毕业於香港葛量洪教育学院(今香港教育大学 ),曾任小学教师。西西从50年代开始写作,涵盖诗、影评、剧本、小说、散文、百科全书式的图文创新书写,创作不辍,驾驭自如,始终保持自在的天真与洞见。

她的诗歌创作坦白而幽默,无不可以入诗,她让诗歌伸向散文,伸向小说,伸向童话和绘画。

今天,我们选摘了十二首西西的诗作,以此悼念。

▲ 西西

01

在马里昂巴德

午报的脸。牛群自栅栏后涌至。绿灯。我和病未来派的太阳赛跑。一切图形都是→。

走过廊下。遇见一个喊卖野草莓的唱古怪的歌。一个女孩子在滚铜环。钟响三下。贴街招的人来了。谷克多站在竖琴的后面。瞪着眼。看我一瞥而过。

晚报盖过午报的脸。我走接力走障碍。警察的手。每一个的得每二个车轮交织每一个十字。给我一个锚。给我一座山。

▲ 以下猫咪手绘均为西西作品

02

面包

那种罂栗

总是长在异乡的田里

要我穿破许多的鞋子

像找长生草

又总是在鱼骨很香桑叶很新鲜的公园里

对我笑呀笑呀的

很多次 当花和小旗子值日的早上

流浪的狗也很开心的早上

一些饥饿的候鸟便挤在铁丝网外

对着几条须根

量了量 量了又量

就是不明白羊为什么要吃草

如果荆棘很甜

如果圣殿的镶嵌玻璃也很好吃

每到应该携手的时刻

用罗马字纹身的大笨钟

还是再唱一次主祷文吧

拿着火把的石像

还是闭着眼睛吧

这里是手

这里是碗

甜甜的面包

你们究竟打不打算从独木桥上走下来

03

看的故事

我有两只眼睛

所以看见两个你

我戴上眼镜

所以看见犀牛有四只脚

我拿起放大镜

看见独角的皇帝

我闭上眼睛

看见皇帝的新衣

04

爱说话的猫

爱说话的猫

总是对我说喵

你是声音的族类

你的语言,我

无法解读,何况没有译本

喵,想吃饼干么?

喵,想喝水么?

你站在门口,喵

要我开门,让你

出外溜达么?

已经告诉你了

这里不是花园别墅,门外

没有供你奔跑的草地,也没有

供你攀爬的大树

上了树你又不一定能够下来

住在十三楼呢

打开窗子,怕你

摔下街,所以装上

纱罩了,敞开门

怕你在盘旋的梯间

迷失。走廊上香火弥漫

经久不散,模糊你的嗅觉

你会不认得回来

每幅墙一模一样

每个角落阴暗

每扇门紧紧封闭

冰凉的铁闸背后

你也不会找到朋友

05

咏叹调

仿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爱情诗

隔着一片玻璃,我们天天见面

这么亲近,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

你有一颗怎样的心呢?我总是怀疑

多年前,我对你不瞅不睬

以为你最终会把我伤害

如今我还是有点戒心的

但并不后悔

把你引为知己,毕竟还不算太迟

见到你,就有许多话说

可以几个小时讲不停

你是最好的听众,细细聆听

偶然发一两个问题

精神病医生那样冷静、理性

我稍一沉默,你就改变话题

我曾把你小心揣摸

你也将我细意辨认

可不像一对羞怯的恋人?

你总是第一个读我的诗

你不但帮我修改诗行

纠正我的笔顺,提供适当的字汇

还助我整理档案,贮存

甚至修复我俩的记忆

我多么羡慕你,喜欢你

你的知识比我丰富,办事能干

书法秀丽,能写颜体欧体顽童体

和我一样,喜欢图像,不时涂鸦

我们最爱匿藏在书房里

哪怕长脚蚊叮你一口,又叮我一口

不相信会害疟疾或爱滋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与之白发

偕老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如果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

我们的确可以八千年环游世界

就用一千个春天,到波斯花园去

听画眉鸟歌唱,上巴格达市集找寻神灯

买一幅飞毡代步

用二千个夏天航向拜占廷

采集彩石拼砌未来世界的地图

再用余下的秋冬,逛斯芬克斯的迷宫

斯芬克斯发问:什么东西

比人类聪明千百倍

但有脑没有心,没有眼泪

却有阿尔果斯般一百只眼睛

饱魇风景,而且不用睡眠

?我们向前行,执子之手

你的手何其冰冷

从迷宫出来,只见一望无垠的沙漠

朦胧中,远处一抹晃漾的海市蜃楼

06

咳嗽的同志

他指着

墙上的示意图,给我们讲

龙骨的故事

河的南岸

是龙喝酒的殿堂

北岸,是龙睡觉的地方

龙的名字

分甲乙丙丁

在一份述龙的期刊上

我见过他的名字

他本人很瘦

说话的声音很轻,不时

咳嗽

在场的同志

为我们引见,代他致歉

近来他的身体不大好

引见的同志,穿胶鞋

他穿布鞋

他们都穿白衬衫

客舍饭堂碰过头的那批

药材商

也到这里来打了个转

并且打了呵欠、抹汗

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咳嗽的同志,站起来

和他们的领队握手

—龙骨

是这里的特产

光绪年间,一个铜钱

买一斤—

我打开笔记本子

记下这个故事

听不清楚的时候

我就问:是龙用羌吗?

当他咳嗽

我就写:他咳嗽了

我们进入标本室

又有一批人进来

填满我们微温的座位

有人努力挥扇,有人

狩猎桌面的火柴

咳嗽的同志,站起来

和他们的领队握手

摄氏四十度的那个下午

我看见了龙骨,以及

龙的酒杯、龙的环珮

以及,咳嗽的同志

坐在长桌的一端

不停地抽烟

他实在瘦

瘦得露出了不少骨头

07

许多女子

许多女子

有一桩心事

广为人知

找寻白马王子

倒不如远赴茅山

求太乙真人

一枝莲花,三片荷叶

重塑凡身

好将肋骨还给亚当

08

绿草丛中一斑斓老虎

杉杉松 蝗柏 梧蝶 蝉 榆桐

艸艸花艸鸽艸木艸艸艸虺艸艸草艸鸢艸树艸

艸木艸杨艸山岫林艸草艸蚤艸山艸狐艸鸟艸

艸艸艸虫艸山岫岫山岫艸花岫艸木岫

艸山蚁艸蟀艸木艸蜢岫岫鸟岫虫艸木艸

艸山蚁艸木艸树艸王艸艸木艸蚓艸花艸

艸林艸艸木艸艸艸花艸艸鸟艸山艸蟀岫岫艸

09

玻璃与草

我一面听唱片,一面看书

格拉斯的歌剧,格拉斯的小说

他们是两个人。音乐的Glass

我称他玻璃;文学的Grass,草

《爱因斯坦在海滩》,最简约

结构,像一幅玻璃幕墙

抽象的光线,散布四周。轰隆

轰隆,火车是物理学家童年的玩具

相对论在床上构思,轰隆轰隆

《锡皮鼓》讲述长不大的奥斯卡

爱打鼓,模仿士兵

在草地上行军,咚咚,咚咚

五个小时的歌剧,没有中场休息

现场观众容许自由进出

五个小时,无法读完一部

五百八十页的长篇小说

可以把书本无数次放下

可以喝完半公升开水

歌剧最后的一场是核子裂变

大爆炸,另一首《行星组曲》

另一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被喃喃的数目字,视唱的音符

一大堆无意义的语词包围

带出外太空失重飘泊,膨胀

即将迸裂,啊……

忽然听得奥斯卡在远方草地上一声尖叫

是他震碎了玻璃

10

书写的人

也许,和我一样,她也在土瓜湾

居住了近四十年;和我一样

住在一层狭窄的楼房,开门

飘进对户的香炉烛火

开窗,面对邻家三餐茶饭

每次上街市买菜,总看见她

风雨不改,屈坐在天桥底下

这是天桥的意外功能

塑胶矮凳,脚前侧立

水果箱,如今都用纸盒了

前面那妇人拖着一串

步向废料回收站;头发银白

和我一样,五尺身高,一样

黑布搭扣胶底鞋,一度

是法国女子流行的时装

她的职业是书写,用

古老传递讯息的方法

有了电话,已经落伍,虽然浪漫

却有忠诚顾客,潦倒的文盲

前来喃喃倾吐心事,请她记录

融入角色,用第一身

参与细节的真实

低头书写,和我一样

用圆珠笔,印上纹样的纸张

疾书一阵,停下来回溯

发问,把文字读出

也许,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

没有别的技能,自力更生

她也戴老花眼镜;额上有皱纹

手背长出疣斑,冬天

穿层层棉袄,颈缠羊毛

围巾,戴顶圆圆灰绒帽

和我一样怕冷,一样一样

同为书写的人,我永远无法明白

造物者复杂的设计,安排

她呆在天桥下写信,我呆在家中

偶然写诗,书写是她的工作,我

只是游戏?她的抒情

永远击中企盼的眼睛

我的叙事只是瓶中的文本

11

树与树林

我有一些摄影集,空闲时偶然翻看

摄影作品是瞬间的艺术

绝对的瞬间,细薄的切片,刹那灵光

一闪,网罗了光影、线条和心境

时间凝定,不再流动,没有因果

没有前后左右、迟早,从不叙述

只是呈现;有时如一个谜语

有时如一块有待推理的砌片

我喜欢的摄影家众多,拉蒂格

像自白派诗人,亚当斯的沙丘

泥墙和白杨,像意象派诗

阿杰最爱捕捉幽灵的巴黎

残败的楼房,渺无人迹的空巷

作品之多,一帧一帧排列

足以铺满香榭丽舍大道

用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方法剪接

俨然就是纪录片了:消逝的都市

收藏的摄影集中,有一册

较为特殊,作者不是摄影家

而是诗人,譬如这一帧:黑暗

地铁站,人群如树上的花瓣

思想自由飞翔,毫无阻滞

这一帧:雨中的红色手推车

和一群白鸡,颜色明丽

雨声淅沥,空气可想清鲜无比

这些摄影式的诗篇,寥寥数行

打破时间框架的束缚,在空间

全体显露,如同绘画作品,一眼看遍

除了具体诗,还有什么写法

可以摆脱语言延续的牵绊

进入同步的纯粹空间?

我常在摄影作品前苦思

精致的意象,无需词链,从不说教

但世界变成互不相关的微粒

如何对生活中重大的课题发言?

其实我并不常常打开摄影集

我多看电影,也搜集些长片短片

喜欢看《浮士德》、《疯狂的奥兰多》等等

追寻起承转合,静待事件的发展

探索脉络和意义,这必定是

我的缺点,我喜欢小说

我爱摄影作品,但我更爱电影

我爱树木,但我更爱树林

12

狮子座流星雨

明知是些石头,石头总使我们浪漫

浪漫是我们悠久的传统,祖先的珍贵遗产

在愚昧的世纪,我们不明白宇宙和天空

想象出金牛、白羊、蝎子和长蛇

牛郎织女分隔银河

如今科技进步,除了天文学家

星空的故事,我们不愿改变,仍想象

文曲或紫薇,每一颗星里

寓居着我们大大小小的灵魂

光阴的确似箭,古人观察入微

光阴朝我们自外太空发射

巨大的声响,我们听不见

熊熊的烈焰,我们看不见,直到

近了,近了,明璨的箭头

如一支顿然擦亮的火柴,瞬息湮灭

迸出一蓬银翼的冷光,箭身

长一尺、二尺,突然中断,箭尾

消隐在茫茫的夜空不知处

是雨,但不是水,是星,但形状暧昧

水晶玻璃弹珠,在星空溜冰

没有人披上雨衣,只有穹苍

打起一把巨大无比的黑伞

抗拒一些什么呢?雨既在伞内

什么在伞外?矛盾的对立

马格利特和黑格尔又有何见解?

三十三年一次的大水法,寂灭的烟花

如果星尘的体积大如月亮,如冥王星

降临,不是珠翠编织的光帘,而是陨石

坠落地球,以风雷之姿令大地震动

雷鸣海啸,如火山醒转暴破

我们将以怎样惊栗的心去面对?

镜子里的蔷薇,湖中的水仙

都是幻影,星尘与陨石

在宇宙漂流,也许真的是雨是水

是铁是碳是钙是镁是氨基酸是甲醛

是生命起源的物质,那么

星就是人类的祖先,我们的父母

每一颗星里的确隐藏着我们的灵魂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狮子座的流星雨

洗刷不去我们的愁苦,低迷的日子

徘徊不去。请容许我们浪漫

除了浪漫,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附?

原标题:《悼念西西 | 除了浪漫,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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