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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国习武者在泰北的泰拳拜师记

2022-12-31 15: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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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拳,被称为“八体艺术”,作为泰国民族传统体育中最为重要的文化产品与符号,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深入、RCEP的落地,泰拳运动在中国发展的势头越发强劲。即使是新冠疫情暴发后,全球化进程不断减缓,甚至在部分国家出现逆全球化的这几年,泰拳运动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发展并未停滞。除了中泰两国运动员在国内的推广,泰国驻华大使馆、各地方总领事馆依旧通过在各地举办的使领馆年会、泰国风情周、宋干节等活动来宣传推广泰拳。

实际上,早在上个世纪末,泰拳项目就被引入了中国,在我国的文献典籍中,中泰武术交流的历史更是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中国拳师远赴暹罗打擂台,而泰方的记载甚至可以追溯至更早的断剑伯爵披耶劈差吸收中国武术元素创造出古泰拳之一的“Muay Thasao”上。[[1]]但是,作为现实中交往频繁的泰国国术,常常被人误认为是现代性的单纯的搏击格斗。泰国本土的泰拳究竟如何,其师徒文化与中国武术有什么异同?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和我的朋友一位作为中国武术二十余年的习练者,一位作为中泰交流的实际参与者(当时做过泰国驻成都总领事助理以及泰国艺术大学研究生),历时五年,多次前往泰国进行田野调查,试图还原一个不单只是“格斗”的泰拳世界。

称谓与身份

同大部分东方国家的拳馆类似,泰国传统的拳馆对于学员-教练与弟子-师父有着相当严格的区分。在称谓中,教练-学员与师父-弟子同样存在区别。在城市大型拳馆中,学员、学生的称谓是“Nakreiyn”,教练的称谓是“Coach”,弟子的称谓是“Luksisy”,而师父的称谓是“Khru”。在如今泰国拳馆中,学员既可以称拳师为“Coach”,也可以叫做“Khru”,但学员必须是经过正式仪式才能得到拳师认可的才能称之为正式意义上的弟子“Luksisy”。

在泰国传统文化中师徒有着非常重要的意涵。其中师“Khru”取自梵文中的“Guru”,意为“上师”,泰国受婆罗门教、印度教、佛教以及本土超自然崇拜的影响,师父除了教育者的角色,还意味着师父还需要教导学生正确的社交行为、仁慈的行为、专业的能力与传统和规范的知识,并为学生提供何种生活的指导。师父被视为学生的“社会领袖”与“第二父母”。[[2]]弟子“Luksisy”同样来源于梵文,本意为“门徒”、“僧侣的侍从”,因此弟子必须像尊奉父母、僧佛一样“奉献”师父,接受师父的教导,学习师父教授的知识,约束自己的行为。因此,师、徒、学员在称谓上有着非常清晰的划分。

笔者与哈里奔猜寺中寺庙学校的僧人合照

在泰国拳馆中,通常是兼有教练-学员关系、师父-弟子关系的情况。教练-学员主日常稳定的营收,二者因买卖关系而更为纯粹、平等,教练学员间是以学费为基础的平等交往,在日常生活中,学员会接受教师和弟子的教学,在教学层面上,学员是接受知识的最底层,但教练、学员间除日常间打招呼的“合十礼”有着“高低”之分,其他时候多是正常交往。而师父-弟子虽然也有经济利益上的关系,但主要是更为深沉的历史文化背景与现实羁绊。在日常生活中,弟子需要更为谦恭,聆听教诲时不能高于师父,每逢节日、师父师娘生日都需要举行相关的仪式来“奉献”师父。也正因如此,师徒通常要比教练学员间的关系更为紧密。

拜师的意义

由于泰国绝大部分拳馆位于广大的农村地区,赛事方很难直接联系、甄别、匹配选手,因而现代泰拳绝大部分拳赛仍需要中间人深入泰国广袤的农村地区中选拔选手,即由主催人(Promoter)连接赛事方、拳馆拳馆、选手进行比赛。因此,过去有师承的拳馆,早期由馆主、靶师为弟子提供比赛资源,弟子成为主催人或赛事方工作人员后又会回馈拳馆,为年幼师弟介绍比赛,如此往复形成了强大的门户关系共同体,各个关系共同体又形成足够大的泰拳圈子。这种排他性使无师承的拳手很难获得足够量和足够水平的拳赛,由此使得师承作为行业生存中至关重要的通行证。

笔者与拳馆馆主、弟子、靶师合影

近代以来,作为民族传统体育的泰拳为泰国旅游产业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泰拳国际化也为国家带来的文化软实力,这些让泰拳无论是从技术、装备、规则方面都朝着标准化与体育化迈进,泰拳在博彩、拳馆等方面的市场化甚至早于泰国绝大部分行业。但是,即便是泰拳、泰式按摩、孔剧为代表的传统行业走向市场化,但师徒关系的建立在泰国依旧是一件非常严肃且复杂的过程。

师徒关系的建立与否,既是区分泰拳文化圈的内外边界,也是师徒关系互动中从策略到移情的过程。拜师实际上也代表着利益的获取。只有当拳手进行了正式的拜师,投入一家具有相当实力的拳馆,才算踏进了泰拳“圈子”,得到收获名利的机会,所以学员拜师之初就带有很强的目的性。馆主表示,“来这里学拳的都是家中存在问题的,他们有的是家里十分贫困的,有的是吸毒的或者家中有吸毒的,有的是父母离异不管孩子的。”事实上,在既往对于泰国拳师的调查经历中,绝大部分泰拳手学拳的初衷其实就是为了收获名利,改善生活。因此,拳师并不排斥前来拜艺投师的人带有强烈目的,收徒时也不会要求弟子有过人天赋,但弟子必须展现足够诚意,懂得尊敬师父、知晓奉献、坚持训练。

拜师的考验

一名泰国泰拳自媒体工作者在受访时就曾表示:“拳师考察准弟子的周期是非常长的,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在考察过程中,一些拳师甚至不会教授任何泰拳技术给准弟子,只是让准弟子在拳馆中打杂、扫地,只有当弟子的恒心与品行得到拳师认可,才会举办正式的入门仪式(Yok Khru)。”

泰国虽然没有中国传统行业师徒契约中诸如“三年学艺,两年效力”、“三年出徒、五年出师”等对于弟子为师父效力的时间限定,但行业中同样存在类似的口头契约。契约的内容包含拳师与弟子对于训练、分成、比赛、安全责任等权利与义务的划分。其中,缔约方不仅仅包括师父与准弟子,准弟子的父母会在其中占有很大的权重。只有当父母、学生都知晓未来的风险时,才能确定是否进行拜师、训练的考验。因为培养一名出色的泰拳手,拳师是需要相当时间、精力、金钱、情感的付出,弟子一旦中途放弃,拳馆拳师的损失是非常大的。与此同时,近年来泰拳的法律、比赛规则虽然一直在进步,但青少年乃至儿童在泰拳比赛中出现的重大伤病乃至死亡的事件依旧存在,因此权责的事先知晓与划分对于两方是非常重要的。

拳馆选手在夜丰颂府比赛击倒对手后向对手表示关心

以笔者经历为例,笔者进入田野消除“他者性”身份的过程,也是师徒关系建立的过程。2019年11月初,笔者在泰国前总理顾问G教授、线人“强哥”的介绍下来到了萨尼盘拳馆,在与馆主见面的第一天,笔者就向馆主表达了拜师的想法。但是,当地政府给予的“寺庙学校老师”头衔以及所谓“当地府长母亲关注照顾的人”的身份,介绍人说的“练武术的中国人”等类身份并没有为拜师带来便利。相反,在处理与笔者的关系时,馆主在听到后对于收徒更加拘谨且略显抗拒。馆主还不断强调对于学费并不在意,说明自己与城市中商业性拳馆的区别,问笔者在拳馆长期生活、训练是否能够坚持,生活态度是否能像老虎一样勇敢顽强。

为了打消馆主的疑虑,笔者遵循泰国各项传统礼节,所有行为以泰国弟子待师父的“低姿态”进行,这种低姿态不仅是语言上的阶序“高低”,而且包含着现实身体空间中高低。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训练,笔者须主动打扫拳馆,在向馆主行合十礼时,需要将双手合十放在额前,馆主则放于胸前,馆主盘坐于擂台、桌椅上讲话时,笔者与众弟子则俯身保持低姿态或跪坐在馆主面前。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月,一名与笔者同期进馆投师的泰国人已经放弃,笔者却仍没有出现绝大部分民族志学者所说的“机缘”,馆主对于笔者拜师的事情依然是绝口不谈。直至十二月底拳馆参加泰缅边境的夜丰颂举办的一场泰拳比赛时,笔者在为拳馆做后勤的过程中感染了登革热,出现高烧不退、血小板严重下降、肌肉关节疼痛、眼痛、皮疹等一系列严重的症状,在奇迹般的自愈后便立即回馆“奉献”,馆主才认为经受洗礼的笔者真正做到尊敬师父、懂得奉献,能够像“老虎”、英雄一样勇敢,最终同意举行拜师仪式。

拜师仪式

在中国传统武术文化中,拜师仪式是严肃而庄重的,代表着通过实践层面展示对新入门者的价值认同,并在此后建立起模拟血亲的传承模式。[[3]]在泰国本土,泰拳中的拜师仪式与中国传统武术的拜师仪式有着类似的文化表征与社会意义,有着复杂且严谨的仪式。

在拜师仪式中,首先是仪式前对于特定日期的选择、物品的准备与门徒的召集。从1月份馆主答应收笔者为徒时,他便着手仪式的准备工作。馆主开始挑选吉日,最后确定为2020年的2月6号,馆主之所以选择那一天,是因为每年的2月6日是世界泰拳日,而2020年的2月6号正好是星期四,星期四在泰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尊师、拜师的日子,因此是举行拜师仪式的吉日。之后,馆主购买咒衣、臂箍八戒、头箍蒙空等仪式中会赐予弟子的物品,在过去的Yok Khru拜师入门仪式中,弟子需要准备9泰铢(9是泰国的吉祥数),金银色托盘上放拜师用的花草、蜡烛、佛像、补品,到了现代,弟子准备的则视具体情况而定。按照馆主馆中弟子的要求,笔者准备了花、补品、金钱等准备供奉给馆主。

笔者与馆主在进行拜师仪式

当拳师、准弟子准备妥当后,拳师与准弟子在一众弟子的见证下举行拜师仪式。2月6日,馆主召集门下弟子,举行了正式的拜师仪式,整个仪式充满了佛教、婆罗门教、当地原始宗教等信仰元素。在人员到齐后,馆主在众弟子的帮助下换上古泰拳(Muay Boran)的服装、蒙空、八戒。笔者穿上馆主赠送的咒衣,在众人面前跪于馆主面前,馆主双手捧着蒙空口念咒语,然后将蒙空第一次带在笔者头上,开始告诫身为弟子的言行,告诫完毕,笔者以三次跪拜礼(Krab),奉上补品燕窝、拜师用的花草表示感谢师恩。然后,在馆长与年长弟子Netrony的带领下来到擂台之下,行三次合十礼(Wai),笔者从围绳正上方翻入擂台面向角柱与馆长做合十礼,馆主再次对笔者口念咒语(Kata),念毕再次为笔者带上蒙空,对头吹气,然后再让笔者饮水,馆主用水向笔者头上弹拨三轮,每轮三次。之后,再由笔者展示拜师舞,展现对师父的尊敬。拜师舞做完后,由穿着古泰拳服的弟子Netrony上台教授传统泰拳技法,教授的同时开始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让笔者复述身为泰拳手的誓约,诸如“身为一名泰拳手最需要的是什么?勇气!身为一个弟子应该做的是什么?尊重老师!你要做怎么样的人?必须洁身自好,努力变强不欺负他人!”誓约完毕,最终由馆主带至土地神龛面前,告知笔者已经为拳馆一份子。至此,经历了两小时左右的复杂仪式,笔者才算正式成为拳馆的一份子。

拜师仪式中的誓言环节

弟子一旦拜师,就意味着师徒关系制度的正式确立。弟子投师学艺期间,师父会保证弟子在成年之前食宿无忧,树立弟子正确的品行,为弟子争取更多的资源比赛,并会将赛后收入按比例钱代为存入银行,保证弟子在成年后读书、置业、养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师娘作为师父的配偶,则会照顾弟子的饮食起居。作为弟子,首先是确保技术上的传承,弟子应按照师父的安排学习技艺,参加比赛,接受师父对于比赛奖金的分配与分成,成年后为拳馆回馈资源。其次,弟子需要主动承担拳馆内的日常杂事,包括扫地、做工、种地等与泰拳无关的事。再次,身为弟子恪守礼数,见到师父、师娘必须行礼,接受训话必须比师父师娘低,对待师兄弟如对待亲人。最后,弟子必须服从师父的安排。这意味着准弟子拜师成功后,这种师徒制度就即刻以模拟血亲的方式融入日常生活。

结语

可以看到,泰拳文化中的师徒关系并不像是一种“西方式”的标准的、现代的武技,它同中国传统武术一样有着差序性、强关系、互惠性以及蕴含东方韵味的传统性。正如弟子拜师需要在当地生活、训练乃至濒临死亡并一直奉献才得到“他者性”的消除,得到泰拳的“文化性”其师徒关系的现代呈现,对于我国同为民族传统体育的中国武术有着非常多值得参考与反思的地方。正如中泰武文化数百年的武技交流史却淹没在两国的视差之中。因此,在发展民族传统体育技术的同时,还应注重武术历史中厚重的文化与优良的传统在研究外国体育项目时,不应将视角限于赛场上较为浅层的技术,还应将民族志方法纳入研究视野,深入当地,带着更为深入的“体悟”,加深对外国体育文化的理解,探索中外交流的新方式与新途径。

(作者:谢震宇,吉利学院体育与健康学院教师,研究方向:民族传统体育历史与文化,体育海外民族志;陈柳静,四川工商学院教师,曾任泰王国驻成都总领事馆总理事助理,研究方向:泰国国别和区域研究)

相关研究的学术型文章发表于《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6期,题为《田野镜像中的东方师徒关系——基于泰国北部泰拳文化的海外民族志研究》

参考资料:

[[1]] กัมปนาท เอก ฉาย. มวย” ก่อน รัฐ ชาติ ไทย สมัยใหม่. วารสาร อินทนิล ทักษิณ สาร มหาวิทยาลัย ทักษิณ, 2019, 14(1): 153-179.

[[2]] Pidokrajit N, Thai Traditional Music In The Wai Khru Ceremony. Fine Arts Journal, No. 1,2012,pp. 10-20.

[[3]]王智慧.传统惯性与时代整合:《武术传承人的生存态势与文化传承》,《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第71-76+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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