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臂馆｜三王墓：剑不能杀口能杀的，究竟是什么？

《铸剑》故事里那个神秘的黑色人说，他非常善于报仇。起初我的理解是，他“善于报仇”的证据在于，他在眉间尺错失了机会之后，设计了一个能够接近国王并杀死国王的计谋。但是现在我觉得，他的“善于报仇”，其实在于他对“仇”理解得更复杂、更全面、更深刻，从而复仇也成为一门复杂、全面、深刻的技艺。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黑色人的报仇和眉间尺、尤其是眉间尺的父亲所理解的报仇之间，有什么差别。眉间尺父亲的遗命是，等眉间尺长大成人之后，叫他用雄剑“砍在大王的脖子上，给我报仇”。这是铸剑者对报仇的界定。如果这就是复仇的内容，那么当国王伸头去看大鼎里面的情形，黑色人抽出雄剑将王的头砍落在鼎中之时，眉间尺的杀父之仇就已经报了。

可是两个仇人的头颅并没有死。它们在沸水里撕咬争斗，就好像复仇的行动从这时才刚刚开始。当眉间尺的头落了下风的时候，黑色人更是自砍头颅，加入了这场恐怖的混战，帮助眉间尺一起咬死了国王的头，然后双双沉入鼎底。

也就是说，剑砍掉了头颅之后，头颅并没有死。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因为“故事”本来就是这样讲的，所以“新编”也就这样讲下去？未必。毕竟只有几位主角如此。宫里被国王用剑击杀的人，一概都死了。眉间尺的父亲也是被剑砍成身首异处，同样是死了。但眉间尺、国王以及黑色人自己，砍下的头颅并不死。

也许这表示的是，这些头颅进入了黑色人特殊的魔法世界。神秘魔法划出了一条界线，天下第一剑的威力也只能到此为止，不再奏效。在它里面继续活着的事物，看起来就是一些头颅，但却是剑所不能砍杀的目标。

只能用一种不同的方法才能真正杀死王的头颅：不是砍死，但也不是沸水烫死，而是被嘴巴撕咬而死。与此同时，眉间尺和黑色人的头，又似乎和王的头关联着，在大仇得报的时候，他们也随之瞑目了。那么，剑不能杀口能杀的，究竟是什么？

是长在脑袋里的“仇”的观念。黑色人之所以是报仇专家，大概首先就在于，他有神秘魔法提取“仇”这个抽象的事物。黑色人说他的灵魂上满是“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恨了我自己”。所以，“伤”与“憎恨”是黑色人灵魂的内容，也是他的神秘力量之源，这股力量把一个复仇者和他的仇人的“仇”维持着、饲养着，使仇的观念不死；然后为报仇提供真正的舞台或战场：在击杀了身体之后，还要在观念中报仇，以及报观念的仇。

和历来的看法有所不同，我更愿意把这出同归于尽的戏码理解为报仇行动的彻底性，也就是说，不仅杀死仇人，还要杀死仇的观念。鲁迅的“新编”使黑色人这个角色具有了特殊的地位。整个复仇故事因为有了他的参加，成了一个新颖的故事。是黑色人决定了这次复仇的意义。整个事件的意义不在于眉间尺通过自杀而复仇王，而在于黑色人通过复仇而杀死自己。这样一来，他对眉间尺说的那几句神秘的话就能够得到确定的理解。

黑色人的复仇既没有在砍了国王脖子的时候完成，但也没有在咬死国王头颅的时候结束。还有最后一个步骤，并且是由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去完成的。这是黑色人的先见之明。

这个第三步涉及这样一个问题：眉间尺的仇，究竟是怎么来的？没错，是杀父之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是，国王在宫廷里杀人取乐、排解无聊的时候，除了激起臣下和嫔妃们的恐惧之外，并没有产生“仇”。这些人在国王的头颅被砍进鼎里的时候，感到惊骇，感到悲哀，也感到恐怖，与此同时，心里面又“夹着秘密的欢喜”。他们怔在那儿，只顾瞪大了眼睛看，似乎被什么力量抓住了。

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们欠缺某种力量，因而动弹不得。他们内心秘密的欢喜抵消了悲哀。总而言之，他们对国王的生杀予夺不会“记仇”，但在国王受害时，他们同样不会生“仇”。他们所缺的，就是仇恨的能力。他们的这种能力（假如曾经有过的话），被另一种力量阉割掉了。那就是国王的权力。他们的一切都纳入了国王无限的权力范围，加上国王手握天下第一的宝剑，这权力就更是登峰造极。他们承认国王有权杀人。既然有权杀人，那么被杀之人和他的后代，就没有理由产生仇恨。

可见，仇恨的能力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眉间尺的父亲就具有仇恨的能力。他并不承认国王拥有任意杀人的权力。他不能拒绝国王要求铸剑的命令，因为国王的命令有合理的公共理由作为依据：王要“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这个理由使干将即使预见到了自己不幸的命运，也要完成铸剑的成命。但他显然否认国王有任意生杀之权。当国王用干将的生命来试剑的时候，国王的身份就不再得到承认。干将事先就在他的遗命里确定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国王身份不再得到承认的那一刻，就是杀身之仇产生的那一刻。仇产生于权力变成赤裸的暴力、从而国王和臣民的公共关系退化成两个私人之间的关系的时刻。

从这条线索出发来理解，“三王墓”正是黑色人对“仇”的最后一击。三颗白色骷髅，失去了各自能够为人所辨别的特征，难分彼此。廷臣和宠妃没法从它们当中选出大王的头骨。无奈只好将三颗骷髅与王的身体一同埋葬。三个头颅一副身体，是为“三王墓”。眉间尺和黑色人分享了王的身体。不仅如此，在“三王”的名称中，他们还让这个国王不得不同他们分享他的权位，于是三颗颅骨不但难分彼此，而且还难分仲伯了。

头七之后大丧，百姓们都来看热闹。可惜，他们只知道看，并不知道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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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林刚，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哲学想要解释一切，政治想要改造一切。政治哲学探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它是两种有关“一切”的态度相遭遇的边疆地带，既连接，又区隔。我们用一些微弱的文字，在这块边疆地带建造一座叫做“螳臂馆”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