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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在猎枪下死去的驼鹿,眼睛逐渐失去光亮 | 童言专栏

2022-12-21 17: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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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童言 三明治 收录于合集 #三明治作者 · 童言 80个

回家路上,我问皮埃尔,是否觉得打猎很残忍?

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在超市买的肉类,猪肉,鸡肉,牛肉,这些动物一辈子生活在农场里,被拉去屠宰时,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在流水线上嘶喊挣扎。而森林里的猎物,一出生就自由自在,直到子弹穿过,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就离开世间。

“你觉得,那种方式更残忍呢?”

文 | 童言

第一次看到皮埃尔,我就知道他和小镇的其他人不一样。

他蓄着一条很长的银色胡子,黑色橡皮筋一环一环地扎在上面。大概是前后呼应,他后脑勺也留着一条马尾巴,发量和胡子同等,风格也类似。他还穿着黑色皮裤,有点发旧的皮色,却闪着罕见的野性。在一群不求关注,只求中庸的小镇中老年男士中,皮埃尔的形象,可谓非常出格了。

我就喜欢出格的人。

那天,我正在森林里记录飞碟高尔夫赛事,穿着黑衣服的选手们,个个精神投入,旁观就只有我和另一对夫妻,大概刚到退休年龄。在秋凉的森林里站久了,我们仨都感到一丝无聊。那位妻子找了块石头坐下,脸上无声地盼望着比赛赶紧结束。

至于那位丈夫,除了一前一后的小辫子外,他的身上散发着“欢迎随时打扰”的温度,比我见到的所有小镇瑞典人都暖和得多。我几乎不用费劲思考任何破冰问题,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他叫皮埃尔,是其中一位选手的父亲,和太太一起来观看比赛。尽管他的名字听着很法国,皮埃尔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瑞典人。

初见皮埃尔

我本来只想把皮埃尔当作采访对象之一,可我们之间的互动很快就跨越了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不消几分钟,我们已经聊得停不下来,甚至一度被场内选手警告,让我们注音音量。我和皮埃尔顽皮地对视了一下,偷偷笑了笑,然后又像课堂最后排的两个小捣蛋一样继续。

或许就因为皮埃尔身上自带的那几毫克法国基因,他的话可多了,话量可是正常瑞典人的五倍以上,尤其说起他的职业时,根本打不住。我由此知道,皮埃尔是个“斜杠中年人”,他工作日早上是校车司机,下午至凌晨是警察“线人”,专门负责处理在公路上遭遇车祸的大型动物,野猪,驼鹿,野鹿等。

撞伤野生动物的情形,在瑞典特别常见。鉴于瑞典森林资源充足,里面藏着太多野生动物,尤其小镇这样的乡下地方,开着开着车,路中间随时能跑出一两只不守交通规矩的野兔,我更是亲眼见到过两只野鹿大清早我家门口大摇大摆地过马路。而每回开车上高速公路,总能看到被撞倒的小野兽,血淋淋地躺在路边。

我一直以为,只有小只动物才会遭遇车祸,原来大型动物同样会被撞,而且还需要由皮埃尔这样的人来担任善后处理。大型动物,它们意志力坚强,就算被撞掉了半条腿,也能坚持跑个几公里,最后实在体力不支倒下。为了防止遗体吸引其他野兽,皮埃尔就会出动,沿着血迹追寻找到,再把遗体交给屠夫处理。

听到这里,我已经觉得自己像在沙滩上捡到七彩颜色的鲜有贝壳,当追问皮埃尔的周末娱乐,他的答案带着电光火石,噼里啪啦地闪烁进我的脑海。

“我是一名猎人。” 皮埃尔说。

“拿真枪的猎人吗?”我问

“对啊!”皮埃尔说,眼睛存着一丝疑惑,实在搞不懂我提出的问题,答案明明显而易见。

作为土生土长城市孩子,我只在课本或童话书里读过猎人,形象尽管被塑造得强悍勇敢,在我心里,他们和白雪公主独角兽类似,都是童话里捏造出来的虚构人物,只存在想象里。彼时彼刻,皮埃尔站在我面前,一位真真实实的猎人,仿佛一块巨大的肥肉,“啪”地掉在我的掌心,我都忘了自己置身在飞碟高尔夫的赛事中,连忙拽着皮埃尔不放。

“可以带我一起去找动物吗?”

“可以呀!”

“打猎也带我一起?”

“没问题!”

我和皮埃尔当下交换了手机号码,并叮嘱他一收到警方消息,马上通知我。我也开始把手机放在床头,希望半夜第一时间能接到皮埃尔的电话。我等了足足五天晚上,都没有收到皮埃尔的消息。直到第六天,他给我发来信息:

“这周六我去打猎。”

清晨五点半,我独自站在小镇市中心马路边。十月的太阳已经开始懒惰了,工作日早上醒来,天色依然昏暗。我试图唤醒自己的生理时钟,忽悠因早起而打着哈欠的大脑说,瞧,这不就是平时六点半,冷冷清清的小镇街道吗?我的眼睛眨了眨干涩眼帘,以表示反对,双目可到达之处,全是小镇人民呼出来的酣甜泡泡。皮埃尔的大众汽车在远处下了环岛,方圆几百里内唯一能移动的物体,我一眼就看到了。

皮埃尔过来载我去和他的朋友一起打猎。我提前问要注意点什么,他说,不要抹香水就好。我对打猎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要保暖和防水。我的衣橱里尽是好看不实用的漂亮裙子和呢子大衣,只好拿出从来没穿过的滑雪裤子,还问大娃借来他的防水雪地靴子,感觉自己像相扑运动员一样臃肿,咕噜咕噜地滚上了皮埃尔的车子。

照理说,皮埃尔可是我只见过一面,聊过半小时的陌生男子,我就这样在荒凉的小镇清晨跳上他的车,实在有点冒险。或许是他有点出格的装扮,又或者他实在比瑞典人更能侃,直觉告诉我,他是可以信赖的。他应该也想到这一点,用握手而不是拥抱来欢迎我的同行。

我们就这样向着远方的森林出发,公路几乎没有来往车辆,只有淡色的路灯,在朦胧的绒蓝色中发光,就像身处某个梦境或回忆里,只剩下皮埃尔的声线,唯一证明着我还醒着的依据。我们很自然地聊到皮埃尔与打猎的渊源,他说自己从小就喜欢用气枪猎鸟,到了法定年龄,他就跟着一个好朋友改用猎枪打猎,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而也正因为他枪法好,小镇社区聘请他为专职猎人,除了处理车祸动物,要是谁家遇到搞不定的动物,例如野猪过来乱翻地,也可以找皮埃尔出动。

“小镇还有其他像你这样的猎人吗?”我问。

“有啊!” 皮埃尔说,他自己就加入了两个猎人俱乐部,都是自发组织的,向有关部门登记注册即可。皮埃尔说,狩猎驼鹿的季节已经到来了,每年十月中到次年二月,他已经和俱乐部说好,要带上我一起参加集体狩猎。也有私底下单独行动的,正如我们当天去的,皮埃尔朋友的家。

汽车行驶了将近四十分钟,我们到达目的地。皮埃尔的朋友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应该也是退休工人,单身汉,玄关处除了整箱啤酒和卫生纸,其他物品散落得到处都是。他比皮埃尔害羞多了,大概对我这个黑头发女子有点不知所措,大清早地就开了一听啤酒下肚。我们一直在玄关逗留,等天色亮起来,因为根据狩猎规定,猎人只允许在日出前一小时和日落后一小时开枪。

“到点了。”皮埃尔拿出手机,给我看了看时间,六点四十五,外面天色总算亮到能大概辨认出人形。我们走了出去,看着皮埃尔和他的朋友取出各自的猎枪,背在身上。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枪,但无论事隔多少年后再见,我从来没有对这冷冰冰的武器产生好感。我与皮埃尔保持距离,刻意躲闪枪口对准的位置。我们尽量不说话,脚步放得很轻,直到走进森林,看到那里矗立着一座木质哨台,两米高。

这是什么东西?

出发打猎前,我大致想象过打猎时的样子,应该是像漫山遍野采野果子一样,我和皮埃尔漫山遍野寻找动物足迹。倘若发现任何风吹草动,我会立刻机警地用树叶做掩护,大气不敢出,就等着皮埃尔准确的枪法,一发即中,猎物应声倒下,全程只需十来分钟。

当我跟着皮埃尔爬上木质哨台,冷风中坐上他准备好的小板凳,我突然明白过来,想象中的打猎只存在远古时代。现代猎人,与其说是“打猎”,还不如改为“守猎”,人完全处于被动状态,无能为力地等着猎物随机出现。这让我想起钓鱼,同是面对着未知,但我总觉得愿者上钩的鱼类,一定会比甘心出来挨一枪的动物高出几个百分点。这就意味着,我不知道需要在冷板凳上坐上多少小时,才能有所斩获。

猎人必备观望哨台

早上起来的兴奋感已经随着寒风刮得所剩无几,我开始哈欠连连,对着眼前萧瑟的秋黄色调。旁边的皮埃尔却自在得仿佛回到家一样。他把枪搁在栏杆上,从背包里掏出耳机,我和他一人一副,

“这是扩音耳机,”他轻声在我耳边介绍,“能还原动物听觉的效果。” 我试了试,果然,远处的小鸟声听得真切,连树叶间摩挲的声音,也更贴近,就像给耳朵按上了10倍的“放大镜”,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森林里的一只动物。

这还不止,很快,皮埃尔又从背囊里“变出”暖水壶,“是我早上新鲜烧的番茄汤。” 他倒出来递给我,“还有我做的鸡蛋三明治。”

我正发愁找代替勺子的工具,皮埃尔再次变出一套餐具,我和他就这样在森林高处开始野餐。皮埃尔做的番茄汤味道香浓,一杯下去,顿时浇灭了不少困意。我认真地看着远处,仔细留意空气中的每一个动静,甚至因为盯太久而产生了动物出没的幻觉,时不时地来个小幅度一惊一乍。

“放轻松点。”皮埃尔提醒我。他说,自己喜欢打猎,享受这样的安静自由是首位,至于能否斩获猎物倒是其次。我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充满功利,就像看足球比赛,两小时下来毫无进球,当然失望加沮丧了。

我看了看表,好不容易熬过一小时。听皮埃尔说,他通常都会待上好几个小时。我已经开始无聊得在心里尖叫,突然,远处传来“砰”!

是枪声!不知在哪个角落响起,声波在毫无遮挡的森林中流溢,传到了我和皮埃尔的扩音耳机里。

“什么情况?” 我转头盯着皮埃尔,看到他已经在用手机,和坐在森林另一边哨台的朋友发信息。很快,那边回复:邻居打到一只驼鹿。

鉴于我和皮埃尔之间还尽量压低音量说话,我无法询问他的朋友如何在极短时间内锁住枪声来源,甚至连猎物信息也掌握得一清二楚。没关系,因为枪声一下子冲散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或许还吓跑了潜在猎物,我们好歹坚持在哨台上再坐了半小时,皮埃尔主动提出:

“我们收队吧。”

我们从哨台上爬下来,走回皮埃尔朋友的家。朋友比我们收的早,吸着烟,有点郁闷,他一看到皮埃尔就聊起邻居猎人的事情。他的口音很重,我感觉他在复盘。这时候从外面开进来一辆车,里面坐着两个和皮埃尔差不多年纪的退休男子,应该也是猎人。他们没下车,皮埃尔和朋友围上去,大家都在纠结刚才的枪声,说那位猎人坏了规矩,因为枪声响起时,天还没亮透。

我站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观察到他们的神情,有点愤愤不平,也带着嫉妒。无论是否真的坏了规矩,邻居打到一头驼鹿的消息像村子里哪家嫁女儿办喜宴,给本来缺少油星的乡村生活带去一些嚼头。车子停了十多分钟,原路退回,留下一点话题,皮埃尔和朋友又反刍了一会儿。

终于等到皮埃尔和朋友说再见,我熟悉地跳上他的车子,打着哈欠准备回家。这时候,朋友过来告诉皮埃尔,邻居正在屠宰驼鹿,就在不远的一个仓库,他说皮埃尔驾车经过时可以看看。

我们的确经过屠宰点了,离路边还有几米进去的地方,看到一双倒挂的蹄子。皮埃尔以为,我们看看就回家了——他低估了我的好奇。

“可以开进去吗?”我怂恿道,“我想和猎人聊聊。”

皮埃尔银色胡子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这是我认识他两周以来,第一次发现的另一面。但我知道,他的为难,只是出于瑞典人骨子里对陌生人的距离感。我也很确定,我和他之间的连接,从第一次见面就有来自缘分的撑腰,容得下我的些许任性。

“就进去瞧瞧嘛!”我再次央求。

皮埃尔摇了摇头,知道拗不过我,双手转动方向盘,硬是把车子掉了头,那头倒挂的猎物,顿时完整出现在挡风窗前。我精神起来了,跳下车,直接走向那位猎人,他比我刚才见到的猎人都年轻,30岁出头,穿着围裙,脚蹬着雨靴,手上拿着木锯,正要向驼鹿关节处下手。

正在屠宰的年轻猎人

“我来参观一下,可以吗?”我说,简单介绍自己的身份。

猎人顿了几秒,仿佛需要消化一下突然出现的访客。

“随意。”他说,锯刀开始与骨头交锋,发出艰难的切割声音。旁边的木桶里,放着他剥下来的皮毛,还有内脏。出乎我意料之外,现场并没有留下太多血迹,只有面饼大的一滩,随着蹄尖滴落下来的血点,缓慢在地面延伸。

“你手法很老练啊,”我说,“经常打猎吗?”

年轻猎人点点头,“我五六岁就跟着父亲一起打猎了。”

“这些肉,能吃多久呢?”

“我和另一家人一起分,”他说,手已经放下锯刀,改用小猎刀,把脂肪割下来,“放在冰柜里,能吃好几个月。”

皮埃尔看到年轻猎人还挺和善的,便也和他攀谈起来。我举着照相机,到处走动拍照。走到近处,发现肋骨处一个圆形洞口,就是那一发子弹,以流星陨落的速度,撞向那头本来雄伟奔跑的动物,击穿毛发,皮肤,最终卡在肋骨上。我对自己近乎冷血的反应感到惊讶,眼前的血腥场面,甚至让我感到亲切。小时候常去的广州农贸市场,到处都在上演屠宰,来自猪,牛,羊,鸡,鸭的尸体,在红灯与吆喝中晃动。

子弹在肋骨留下的痕迹

皮埃尔送我回家路上,我再次感到早上五点钟起床留下的倦意。皮埃尔说,他过几天会跟着俱乐部去打猎,问我要不要去。我连忙打着哈欠拒绝,想着体验过就算了。可皮埃尔又说,一群人打猎更刺激,而我,始终想见证与动物周旋围堵的过程。

合上车门前,我答应了。

第二次出发打猎,我和皮埃尔都已有了固定程序。周末清晨,我穿好防水保暖的衣服靴子,背上一些干粮和水,出门就看到皮埃尔的大众从远处驶来,坐上车后,他会靠过来给我长辈一样很有分寸的拥抱。

一路上,我们还接了两位同去的猎人。我一直以为打猎是男生的兴趣,谁知道坐上来的其中一位是女士。她平时是护士助理,因为家里经常有野猪来破坏花园,请了皮埃尔过来处理,自己竟也对打猎产生兴趣,向皮埃尔取经。一年前,这位护士女士自己买了猎枪和装备,平时也跟着皮埃尔打猎。如今加入了俱乐部,一同出行。

打猎时的皮埃尔以及新手猎人

这次我们去的地方比上次更远了,开了足足一小时的车程。我在公路边上看到其他俱乐部摆放出来的“打猎进行中”警告牌,以提示来往行驶车辆或行人。看来秋冬季节,小镇人民都喜欢往森林里寻找猎物。我不是猎人,但我也冀盼这次能收获点什么。

到达目的地,俱乐部其他成员已经在开会了,负责人正在给成员分配各自的哨台。既然集体打猎,讲究的就是合作精神。猎人在各自哨台就位后,负责人则会沿着各哨台位置巡逻一遍。每个俱乐部在申请执照时,都被知会森林划分片区,即一大片森林里,可能两三队俱乐部同时在各自地盘进行打猎活动。大家知道楚河汉界,河水不犯井水就是了。

森林打猎范围以及哨台分布位置

群体打猎最重要的角色不是猎人,而是猎狗。它们身上装了卫星定位系统,在森林里自由走动。因为训练有素,走动时不发出一声叫喊,等遇到猎物,则狂吠不已。主人听到后马上通过定位,和分布在森林各处哨台的猎人用对讲机通风报信,等猎物一靠近,附近的猎人则开枪击毙。

这,当然也是我设想的最理想情景。至于现实嘛......

吸取了上次呆坐几小时而无果的教训,我这次主动申请跟着负责人和他的猎狗行动,在森林里巡逻哨台。皮埃尔过来提醒我,这会比上次辛苦多。我实在呆坐怕了,摆摆手说没问题。等猎人们开车到各自哨台上岗后,我留下来等负责人一起出发。

负责人Jocke,一个刚过50岁的中年男子,他的身材有点超重,动作也有点慢。慢条斯理地给猎狗带上定位,慢条斯理地调频,之后才一摇一晃地带着我走进森林,狗狗则一直和我们保持着一百米左右的距离。那阵子连续下了一整周秋雨,积水使森里里未经开发的草地浮起来,好几次,他整只鞋子都陷进去了。我实在有点担心,但他非常自信,说休假时,别人都出国旅行,就他一周打猎四次,每次都带着猎狗在森林里走。

俱乐部负责人Jocke

我们足足走了三小时,整个过程猎狗都非常听话,没有吭过一声。负责人很自豪地说,他的猎狗出生几个月就跟着打猎,如今11岁了,见识过无数猎物。我心里倒暗暗希望猎狗吠一下,起码证明它撞见了什么猎物。

这次打猎自然又是空手而归,我把我的遗憾告诉Jocke,他摇摇头说,对于他,打猎的乐趣是和猎狗一起在户外待好几个小时,而且还是朋友聚会的好机会。等我们走出森林,Jocke和他的猎友们驱车前往俱乐部基地烧柴起火,在单人床一般大的平底锅上做简单午餐。虽说是基地,其实是Jocke自己建的一座小木屋,里面床铺桌子炉子,应有尽有,冬天在里面喝酒取暖,自成一片小天地也挺写意的。

猎人俱乐部基地小木屋

打猎结束后的简单午餐聚会

本来皮埃尔还邀请我第二天继续参加另一个俱乐部的打猎活动,我实在累得到家倒头一睡不起,再说,也许我真的和猎物无缘,还是放弃吧。

可就在我信誓旦旦不要再打猎时,皮埃尔发来照片,特意给我看他又刚猎到的两只小野鹿,灰色的。他还说那一周收获颇丰,打到几只野猪和野兔,明摆在“引蛇出洞”。

我就是那条蛇,盘在洞里,蠢蠢欲动。

经过两次打猎经验,我深深相信,想要成功斩获猎物,猎人枪法之准确,只占百分之一的比例,剩下的全靠上天赏脸抛来运气。看着皮埃尔接连不断的猎物清单,我觉得运气这样玄乎的东西,似乎显现出慢慢扭转的势头。套用广州人的说法,莫非真的“开斋”了?

想要证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身体套进防水保暖大衣里,并在接下来的周日清晨,再次坐上皮埃尔的大众汽车。

这次是另一群俱乐部的猎人。我本来想像之前一样申请跟着猎狗和负责人走,但被拒绝了,因为这次猎狗直接放飞,主人则驾车跟踪,省去了步行三小时的消耗。皮埃尔建议我跟一名叫Pelle的猎人一起上哨台,据说,他身上像安了磁铁一样,到哪儿都能吸到猎物。

猎人Pelle,在路边放打猎警告牌,提醒来往车辆有猎狗出没

Pelle是否真有吸猎物的特异功能,还待考证,他比皮埃尔严苛好几倍,我是一眼看出来了。他驾车把我带到哨台所在的森林入口,一下车就要求我肃静,连走路也要像猫一样,脚轻轻提起,轻轻着地。我点头表示一定遵守,可没走几步,Pelle就转过来提醒我的裤脚得好好掖进靴子里,尽量减少发出声响的可能性。

我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Pelle这个人特别好玩。他工作日在教堂负责下葬,也许见惯了生死,说话时总带着对生活的戏虐和无所谓,就算他对我要求严格,也只是装正经而已,像吹起来的气球,里面全是空气。他也非常绅士,知道我没有小板凳,就算自己带了也不坐,坚持和我一起站着。

我们所处的哨台前方,是大片刚种下去没多久的小树丛,任何动静都在我们眼前一览无遗,仿佛是诺大的舞台,我们坐在高处,等待着好戏上演。Pelle一早就把猎枪架起来,重复演练了几遍托起来瞄准的预备动作。他打猎的资历少说也有十多年了,我依然在他身上看到一种紧张和兴奋,是皮埃尔身上没有的。也许正是Pelle的“敬业”,我们在哨台等了不到半小时,马上有动静了。

旺!旺!旺!

森林远处传来狗吠,很凶,龇牙咧嘴般的。Pelle下意识地抓起枪,同时通过耳机确认,猎狗来自我们俱乐部,那就意味着,猎狗已经发现猎物,接下来它即将会和猎物展开追捕,只要猎物出现在任何一方哨台的猎人范围内,即可毙之。

Pelle已经把枪托到肩膀上,不忘用手势指挥我眼观四方。他很镇定,知道每一步都应该怎么走,同时我也看到他进入“备战”状态,所有动作表情一撇一捺,非常利索。我感觉心脏提到半空中,暂时忘却了寒冷与劳累。Pelle一直不停盯着手中的定位系统,屏幕显示猎狗与我们的距离。只要方向标一向我们走近,猎物马上就是囊中之物了。

可是,定位上显示,猎狗在距离我们345米时,停滞不前了。Pelle放下枪,在我耳边轻声说,也许猎物累了,躺下来。这样的情况太寻常了,Pelle说,尤其驼鹿,跑累了干脆坐下来睡觉,懒得理会旁边猎狗乱吠。类似的僵局可能持续十小时都不止,猎狗能一直吠上一天。我顿时松懈了,心想我们岂不要在哨台等一天?!

就在这时,Pelle碰了碰我的手肘,看!他说。我向前方的“大舞台”望去,一只成年驼鹿,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地走上来。它在舞台正中央停了停,继而朝我们方向走来。Pelle放下枪,根据瑞典狩猎法律,猎人不得猎捕成年母驼鹿。我看着驼鹿快乐地走着,这时Pelle开始模仿驼鹿的声音,只见那只野兽停下来,好奇地盯着我们,直到失去兴趣,它才一脚踏入森林里,消失了。

远处的狗吠还在持续,我有点心疼狗狗,吠了足足一小时了,该多累啊!藏在森林里的那头猎物,是否也看穿了猎狗的“背叛”,坚决不落入圈套了?

我站在哨台上思考着这些无关的问题,思绪飘到半空中,触不及防地被枪声惊醒了。那声音特别坚决,仿佛一道闪电,爆发,撕裂,然后,

森林回归静止。

我和Pelle赶紧收拾爬下哨台,返回汽车。他已经通过耳机知道猎物位置,不消一分钟即到达。我们跑着进森林,几位同俱乐部的猎人已经在那儿休息,热烈讨论着当天的收获——一只幼年驼鹿。

我们迟了一步,两位猎人已经一前一后驾着驼鹿从树林深处走出来,完成了开膛处理内脏的工作,只留下心脏。我也看到立了功的猎狗,兴奋地跑来跑去。

猎人拖出驼鹿幼崽

猎人把驼鹿放在车后架子上

那只驼鹿很小,绑起来后放在车后架子上。皮埃尔也来了,他说,现在的幼崽可能缺吃的,体型都没怎么发育好。我们跟着车回到集合的地方,小驼鹿崽就放在地上,蜷缩着。他们猎人已经在准备下午的狩猎活动了,暂时忽略了我的存在。我走近那只驼鹿,总觉得它只是受了伤。我蹲下去,想要伸手抚摸,却看到它的眼睛,暗蓝色,逐渐浑浊,逐渐失去光亮。

驼鹿的眼睛,逐渐失去光亮

回家路上,我问皮埃尔,是否觉得打猎很残忍?

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在超市买的肉类,猪肉,鸡肉,牛肉,这些动物一辈子生活在农场里,被拉去屠宰时,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在流水线上嘶喊挣扎。而森林里的猎物,一出生就自由自在,直到子弹穿过,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就离开世间。

“你觉得,那种方式更残忍呢?”

原标题:《我看着在猎枪下死去的驼鹿,眼睛逐渐失去光亮 | 童言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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