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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书评 | 解读莎翁作品,大诗人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有何独到之处?

2022-12-21 15: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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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Jiangyue Chen 

万家灯火的月圆之夜,月亮仿佛触手可及,但15岁的奥登被眼前的美丽景象深深吸引,但他对月亮充满敬畏,最终悄悄地离开了。奥登的第一首诗预示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他被美丽的世界吸引,上下求索,最终谦卑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 Jiangyue Chen

文|Jiangyue Chen,澳洲国立大学,莎士比亚研究博士在读

待评书目|Lectures on Shakespeare

奥登——二十世纪的伟大英语诗人

二十世纪初,诗人奥登出生在英国约克,学习在牛津大学,最后定居在美国。在成为美国公民的那年,他花了八个月时间,做了莎士比亚全集讲座。

很多初读奥登(W.H.Auden)的莎士比亚读者,都对他相见恨晚。奥登、叶芝、艾略特被称为是二十世纪三大英语诗人。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三位诗人中,奥登最能够抓住我们时代的脉搏。1946年秋天,已经是著名诗人的奥登,选择在纽约的新学院 The New School 专门教授莎士比亚课程。普林斯顿出版社在 2019 年出版的 Lectures on Shakespeare(《莎士比亚讲座》),记录了奥登1946-47 年间于纽约的莎士比亚讲座,由弗吉尼亚大学莎士比亚学者基尔什(Arthur Kirsch)教授编辑整理。《莎士比亚讲座》属于“奥登评论全集”(W.H. Auden: Critical Editions)系列丛书的一本,丛书主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孟德尔松(Edward Mendelson)教授,他是奥登的文学遗产执行人。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是四百年莎评史中不可多得的类型——大诗人之间的对谈。为什么越往现代走,文学家的莎评越是稀缺?我认为,有两点原因,第一是社会分工细化,第二是能把文学家和批评家同时做到极致的人极少。

随着社会分工细化,文学批评变为学者的战场,文学家只能坚守文学创作的主战场。有太多批评家借给读者眼睛去读莎士比亚,太多高等学府的讲师教授莎士比亚,文学家却没有必要加入文学批评的行列。文学家能在文学创作中引用莎士比亚,但文学创作重点在创作,与学术写作体裁全心全意分析文学作品不同。奥登在 The Dyer’s Hand (《染匠的手》) 中对《特洛伊罗斯与克丽西达》的评论“This is the world, not a world”,就是只有诗人才写得出来的句子。奥登完全可以吝啬地将此诗才放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让它脍炙人口、流传下去,而不是慷慨地放在可能没有人读的莎学评论中。

虽然英语世界的现代高等学府,有不少学者&文学家双料人才,但少有人能将两份事业都做到极致。无论在现代,还是远在维多利亚时期,在高校教书的大文学家,通常不是大学者;大学者,通常创作的作品都不是特别有名。但我们却期望伟大的文学家能“越俎代庖”,用学者的方式,做莎士比亚批评——我们希望读到他们阐释莎士比亚的论文和专著。毕竟,伟大文学家们的灵魂碰撞,一定会生出伟大的思想。

奥登就是能把学者和文学家做到极致的双料人才。他不仅能用学术批评体裁演讲出 Lectures on Shakespeare,也能站在天才诗人和学者的角度,切身体会莎士比亚写剧本时,需要演员传达出哪些英语诗歌的音韵特征,还能在分析莎士比亚诗体的同时,延伸出诗人天赋才能解释的、法语诗体和英语诗体的音律区别。

奥登还能直接以文学家的身份,以文学体裁批评莎士比亚。奥登于 1942-44 在美国写成的长诗"The Sea and the Mirror: A Commentary on Shakespeare's The Tempest",不仅是奥登在文学生涯巅峰的文学作品,也是奥登莎评中,跟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比肩的重要作品。"The Sea and the Mirror" 长诗,以莎剧《暴风雨》角色的戏剧性独白,不仅谦虚批评了《暴风雨》,还写了奥登与英格兰文化的抗争、奥登对亨利詹姆斯的致敬。Lectures on Shakespeare 的编者 Arthur Kirsch 教授,早在 2005 年就和普林斯顿出版社合作,出版了 "The Sea and the Mirror" 的 critical edition,为这首学术长诗做了权威的注释和导言。

The Sea and the Mirror

二十世纪英美文坛深受莎士比亚影响,也有一些文人墨客愿意以学者的方式阐释莎士比亚。比如伍尔夫和艾略特,就写了几句莎士比亚,在莎士比亚批评史上留名。系统性的写莎士比亚的,有休斯(Ted Hughes)为莎士比亚的悲剧撰写了专著。但要开系列讲座讲莎士比亚全集的大诗人,只有奥登。就算再追溯一百多年,也只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做过莎士比亚全集的讲座。但柯尔律治毕竟不是现代人,对现代读者的亲切度没有奥登那么高。毕竟,就像《奥登剑桥指南》(Cambridge Companion to W.H.Auden)的主编史密斯(Stan Smith)认为的那样,奥登是极少数在大众文化记忆中有着一席之地的诗人。

“爱,或者死”

每天都泡在论文堆里的学者型读者,在初读奥登时会发现,文学大师奥登的文风,跟大师级学者的文风很不同。由于奥登的大师身份,读者期待的文风可能是逻辑跳跃、不注重读者感受,但奥登的讲座力求简洁明了、幽默地向读者传达观点,是“寓教于乐”(to teach to delight)当之无愧的典范。相较于科班出身的学者,奥登不需要为了保住大学教职而发表没有灵魂的论文,也不需要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接下命题作文,这保证了奥登对莎士比亚讲座奉献出毫无保留的爱和激情。《莎士比亚讲座》主编基尔什教授在序言中引用了奥登在 The Dyer’s Hand 中,对文学批评的质疑:

Auden was “suspicious of criticism as the literary genre which, more than any other, recruits epigones, pedants without insight, intellectuals without love.”(奥登对那些吸引平庸之辈、没有观点的学究、没有爱的学者的文学批评表示怀疑。)

奥登是自己批评观点的实践者。奥登最为人熟知的引用是“爱,或者死”(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or die)。他将对莎剧满怀的爱意转换为文字,如《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讲义的最后一句话:

If we had to burn all of Shakespeare’s plays but one—luckily we don’t—I’d choose Antony and Cleopatra.(如果我们必须把莎剧全烧掉,只能留一本—幸好我们没有——我就选《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

在不能爱这个世界时,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抛弃手中的帝国,选择为世界殉情。奥登最爱他们的故事,甚至为这部剧想象了一出毁灭所有心爱的莎剧、留存一本的一句话悲剧。虽然“爱,或者死”在当时充满争议,但我们在他的文学批评中,也能找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定立场。

奥登对莎士比亚的爱,并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无知无畏的爱,而是充满谦逊和机智的爱。在阅读奥登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的过程中,我试着将使我狂笑的句子发给莎士比亚读者,结果读者们的反应也一样。我们一致认为,奥登的讲座在二十一世纪复活并不奇怪,因为它们太合现代观众的胃口,适合去脱口秀或短视频平台试试运气。

奥登喜欢用自嘲拉开讲座的序幕。自嘲学者,自嘲所有读者,或者自嘲英语国家观众。

在《李尔王》讲座开头,奥登戳中了莎士比亚学者的痛处,但无可厚非,因为他在自嘲:

“花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去谈论李尔王这样的著名莎剧,真的很尬,毕竟谈小众莎剧才可能提出一点新的东西……”

在《麦克白》讲座,他又用诚实收获了第一批笑声: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著名戏剧。很难再说什么有价值的新的观点。那我就简单说几点吧……”

《李尔王》和《麦克白》的讲座,并不简单,透过它们,读者可以见到一位谦虚的、脚踏实地的读者,一针见血地提出新的角度。比如《麦克白》讲座的第二句话,就开宗明义,提到了本次讲座要谈的三点:谋杀,时间,命运——一把抓住了《麦克白》之所以成为《麦克白》的命脉。前两段用喜闻乐见的“中古世界”和“侦探小说”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引入“谋杀”的概念,第三段用《哈姆雷特》机智掘墓人的语气,一边戏弄上帝,一边分析三个级别的犯罪和谋杀的特殊性——其他犯罪,受害者能看到罪犯被惩罚、或谅解罪犯,但谋杀的受害者已经没了,死去的受害者无法看到正义被声张、或去谅解罪犯,那怎么办呢?于是谋杀者们,是最经常看到鬼魂的一群人。奥登寥寥数笔,就解释清楚了“见到鬼魂的麦克白夫妇”为何成为经典。《麦克白》讲座从 208 页开始,一直到 218 页才结束,刚才的精彩介绍,仅仅是第一页的内容。

如果说奥登在《李尔王》和《麦克白》讲座开头用讽刺包括自己在内的学者们,收获了笑声,那么《哈姆雷特》讲座的第一句话,奥登将矛头扩大到了所有学者、读者、演员:

If a work is quite perfect, it arouses less controversy and there is less to say about it. Curiously, everyone tries to identify with Hamlet, even actresses —

如果一部作品很完美,那么它就不会引起那么多争议,也不会引发那么多感想。很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哈姆雷特,甚至女演员也想演他……

有时,他会专门针对英语国家观众:

There is a certain oddity about Coriolanus. It is a favorite with most critics, it is rather ignored by the public, at least in English-speaking lands, and it is at the same time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of Shakespeare’s plays in France.

《科里奥兰纳斯》有点奇怪。批评家可喜欢,大众却忽略它。但只是英语国家的大众哈,它在法国剧场是最卖座的莎剧之一。

或嘲笑文坛巨匠们:

“既然很多作家的晚期作品都比较垃圾,那么现在我们来叨叨莎士比亚的晚期作品……”

有时,他也会借着嘲笑的面纱致敬个别文坛巨匠,比如关怀底层人民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

There is no background showing farmers ploughing fields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背景中没有耕地的农民

对于不那么喜欢的莎剧,他也能直言不讳地骂上两句:

We shall not spend very much time on Taming of the Shrew. It is the only play of Shakespeare’s that is a complete failure, though Titus Andronicus may be another.

我们不该在《驯悍记》上多花时间。它是莎剧里唯一的彻底的失败,不过《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也半斤八两。

尽管他不喜欢《驯悍记》和《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他也做了讲座说了很多真知灼见。但他是真不喜欢《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因为他只用了两句话,结束讲座,然后像一个摆烂的大学老师,开始给观众们“放电影”:

《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是一部特别乏味的剧……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is a very dull play indeed.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8 January 1947]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is a very dull play indeed. We can be grateful for its having been written, because it provided the occasion of Verdi’s Falstaff, a very great operatic masterpiece. Mr. Page, Shallow, Slender, and the Host disappear. I have nothing to say about Shakespeare’s play, so let’s hear Verdi.

认真数一数,《温莎》的讲座只有 53 个字,不得不说奥登的幽默还透着“丧”。

为什么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不仅充满他对莎士比亚的爱和激情,还有如此多机智的自嘲和幽默“丧”?基尔什教授认为,这是谦逊的表现,他在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序言谈到:

Auden argues that Shakespeare’s cardinal virtue is that he “never takes himself too seriously,” and Auden’s lectures on his plays share that humility.

奥登认为莎士比亚最大的美德就是他从不高看自己,奥登的莎剧讲座也有着同样的谦逊。

奥登的谦逊,成就了他莎士比亚讲座的一半幽默。另一半幽默,来自于他的诗才。奥登深知“诗人是语言物体的创造者”、“诗人是热烈地深爱文字的人”,他的文字形神兼备。在《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讲座中,他用“无缝连接”的文字来形容这部剧 “无缝连接”的地理:

The action moves seamlessly from Alexandria to Rome to Messina to Rome to Alexandria to Messina to Syria to Rome to Alexandria to Athens to Rome to Actium to Alexandria.

全集阅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读一遍莎士比亚全集四十多部作品大概需要一年,这是一件苛刻的任务。需要读者有极大的耐心,也需要占用现代人本来就不多的闲暇时光。在本文第一部分提到,讲莎剧全集的文豪,除了柯尔律治,就只有奥登。如果要算上非文豪的文学家写莎士比亚全集,仿佛也只能数得出来赫兹利特(William Hazlitt)和 斯宾塞(Theodore Spencer)。门德尔松教授在《早期奥登,后期奥登:一部批评传记》(Early Auden, Later Auden: A Critical Biography,2017)提到,奥登也许是为了和斯宾塞谈莎士比亚,才开始写莎士比亚——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契机,才能创造出奥登莎士比亚讲座。

在学术圈,很少有莎士比亚学者能够熟读莎士比亚全集,甚至是把莎士比亚全集读下来的学者,也不多。一方面是因为现代学术制度的约束,将学者读原著的时间挤压到很少。另一方面是因为虽然有海量关于莎士比亚的学术著作,一些莎士比亚作品却被认为是次要的、失败的,于是这些莎士比亚作品不会被单独著书立传。如果我们在各大数据库,用“小众”“冷门”莎剧题目作为关键词,搜索学术论文、专著、论文集题目,会发现搜索结果寥寥无几。但是,读莎士比亚全集,对了解、研究莎士比亚至关重要,奥登的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从1946 年十月持续到1947 年五月,讲座的顺序,也几乎是按照莎士比亚作品的写作顺序,我们来看看目录的讲座部分(括号为笔者注明的莎士比亚写作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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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CTURES

Henry VI, Parts One, Two, and Three 3 (1591,1595,1592)

Richard III 13 (1592)

The Comedy of Errors and 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 23 (1594, 1590s)

Love’s Labour’s Lost 33 (1595-96)

Romeo and Juliet 44 (1595-96)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53 (1595-96)

The Taming of the Shrew, King John, and Richard II 63 (1592, 1595-97, 1595-96)

The Merchant of Venice 75 (1597)

Sonnets 86 (1592-1598)

Henry IV, Parts One and Two, and Henry V 101 (1596-99)

Much Ado About Nothing 113 (1598)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124 (1597-1601)

Julius Caesar 125 (1599)

As You Like It 138 (1599)

Twelfth Night 152 (1601)

Hamlet 159 (1600)

Troilus and Cressida 166 (1601-02)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181 (1603-04)

Measure for Measure 185 (1604)

Othello 195 (1604)

Macbeth 208 (1606)

King Lear 219 (1605-06)

Antony and Cleopatra 231 (1606-07)

Coriolanus 243 (1608)

Timon of Athens 255 (1604-06)

Pericles and Cymbeline 270 (1608,1610)

The Winter’s Tale 284 (1611)

The Tempest 296 (1611)

Concluding Lecture 308

奥登并没有孤立地讲解每部作品,而是用集大成者的角度,引导观众明白,莎士比亚作品是一个整体。比如传奇剧体裁的作用,是莎士比亚研究的焦点,奥登选择从全集角度,推导出传奇剧的作用。奥登认为莎士比亚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试图解决不同的问题;莎士比亚通过自己的作品,不断与自己对话。在《泰门》讲座中,奥登提出,《泰门》是悲剧和传奇剧的过渡。在写作《泰门》之前,莎士比亚首先探索英国历史,写出一系列英国历史剧,也创作出成熟的喜剧,进而转攻悲剧,探索与古希腊悲剧不同的、人性的悲剧内核;在写作《泰门》之后,传奇剧诞生。在前两部传奇剧《泰尔亲王佩里克勒斯》和《辛白林》讲座中,奥登继续提出,传奇剧考验了人与人的关系。我很赞同奥登的观点。莎士比亚在完成几大悲剧之后也许发现,如果泰门不把生命定格在那歇斯底里的愤怒中,那么泰门身上会发生更多故事,也许十几年后的泰门,会舍弃一些东西,也会继续保留一些东西。但莎士比亚之前的戏剧体裁,不允许剧作家继续探讨人性在未来时间空间的改变。三一律下的一切必须在短时间内发生的时间地点,并不能彻底考验人与人关系。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物理距离,才能彻底考验人与人的关系。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为了探讨人与人的关系,将时间线拉长到一个人的一生,也弥补了戏剧天生的缺陷。

有着莎士比亚全集的储备,也能让奥登用莎士比亚其他作品的观点与每部作品对话。解读莎士比亚作品的“阳关大道”,就是将理论、文化、历史套在文本中,奥登解读莎士比亚作品的“少有人走的路”,就是找到莎士比亚自己对问题的探究途径、莎士比亚对自己问题的回答。比如众多学者对奥赛罗的“嫉妒”感兴趣,绝大多数学者会诉诸外部的历史文化(早期现代英国、意大利社会对摩尔人的看法)、文学理论(心理分析、女性主义、少数族裔理论),仅仅以《奥赛罗》(1604)文本为唯一的莎剧文本,展开对《奥赛罗》的讨论。奥登却能全集内部寻求答案,在传奇剧《冬天的故事》(1611)讲座里,结合传奇剧《辛白林》(1610),展现莎士比亚在传奇剧中,对奥赛罗“嫉妒男性”形象的进一步探索。

奥登认为,奥赛罗和《辛白林》的波塞摩斯被恶人利用,被假证据迷惑,前者在知道妻子清白时才忏悔,后者在妻子死后、尽管还是认为妻子不忠,仍然忏悔。显然,从奥登的分析中,读者可以察觉到莎士比亚在持续塑造奥赛罗的形象。用传奇剧塑造第二个“奥赛罗”波塞摩斯,莎士比亚让“证据”更加真实可信,但让波塞摩斯无法从谋杀妻子的愧疚和仍然对妻子的爱中解脱——如果奥赛罗活的久一点,时间会对他产生更大的惩罚。奥登继续对比第三个“奥赛罗”,《冬天的故事》的里昂提斯就是自己的伊阿古(Iago)。不需要证据,不需要恶人推动,仅仅需要“妻子不忠”这个想法,里昂提斯就能做出毁灭一切的举动。如果读者们在解读《奥赛罗》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奥赛罗悲剧的内核,那么采访一下 1610年的莎士比亚和 1611 年的莎士比亚,也许都会得到比较确定的回答——对比了三个“奥赛罗”之后,奥登总结道,在爱情关系中,信念是必要的,而证据是无用的。

当然,奥登并非倡导爱情关系需要信念。读莎士比亚全集之后看问题的眼光,不会是非黑即白,而是超脱的宏大、终极的美好。我们能够从奥登读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眼睛中,看到世界的美。奥登最爱那部“烧光其他所有莎剧也要留下”的莎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两位主角的爱情就毫无信念可言。奥登说,虽然不敢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婚姻会有多幸福,但他们之间有绝对的信任,(《无事生非》的)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尽管会吵架,但也是理想情侣。但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之间,离信任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当他们吵架时,他们表现出来的是真实的憎恨,憎恨来源于他们终将背叛对方的恐惧。克里奥佩特拉自杀,也不是因为要为安东尼殉情,而是因为她突然知道了屋大维想要羞辱她。

奥登认为,就是这么糟糕的爱情关系,触碰了《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无与伦比的悲剧内核:我们普通人很难去模仿理查三世的野心,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无知,哈姆雷特的忧郁,麦克白的野心,李尔王对子女爱的索取,科里奥兰纳斯的骄傲,泰门对爱的需求,奥赛罗的嫉妒,我们没条件去模仿,我们也不想模仿——因为这些人看起来很愚蠢。但我们都有着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的悲剧性缺陷:世俗性(worldliness)——爱娱乐,成功,艺术,爱我们自己,反之,怕无聊,失败,怕变得荒谬,怕站错队,怕死。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之所以比我们活得更悲剧,不是因为他们跟我们本质上不同,而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成功。我们的悲剧不在于所发生的一切,而在于我们不接受它们。但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世界是那么美妙,莎士比亚不惜代价地展现世界的诱惑。为什么这部剧的天气这么美妙?奥登在讲座结尾时反问道。美妙的天气、财富、宫殿、香水、珠宝、食物、聚会,美妙的权力、爱欲、友谊、任性,世界对人的诱惑,像博物馆一样在《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里成列。奥登说,世界之所以能够摧毁人,是因为世界足够吸引人。奥登仿佛在说,就算两位主人公的爱情关系一团糟,这部剧的世界多么美好,多么值得人去爱。在读完莎士比亚全集的奥登的眼中,也许莎士比亚的信条也是——爱世界,或者死。

月夜,我悄悄地走下山坡

2022 年,是对奥登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一年。1922 年,奥登决定成为诗人、写出第一首诗歌《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今年刚好一百年整。普林斯顿出版社出版的“奥登评论全集”系列的第一本书,是Lectures on Shakespeare,第二本书,是 Juvenilia: Poems 1922-1928 (《奥登青少年时期诗集》)。2022 年,也迎来了《莎士比亚讲座》主编基尔什教授九十岁生日,他在序言里重点感谢的同事、著名莎士比亚学者康托尔(Paul Cantor)教授,已驾鹤西归。2022 年,莎学界还失去了著名的十四行诗学者 凯瑟琳·邓肯·琼斯(Katherine Duncan-Jones)。

奥登的第一首诗《加利福尼亚》,写着他对美的悸动和敬畏,他如何欣赏美,如何谦卑地离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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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ifornia

The twinkling lamps stream up the hill

Past the farm and past the mill

Right at the top of the road one sees

A round moon like a Stilton cheese

A man could walk along that track

Fetch the moon and bring it back

Or gather stars up in his hand

Like strawberries on English land.

‘But how should I, a poor man dare

To meet so close the full moon's stare?’

For this I stopped and stood quite still

Then turned with quick steps down that hill.

极具画面感和想象力的诗歌,万家灯火的月圆之夜,月亮仿佛触手可及,但15 岁的奥登被眼前的美丽景象深深吸引,但他对月亮充满敬畏,最终悄悄地离开了。奥登的第一首诗预示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他被美丽的世界吸引,上下求索,最终谦卑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中,奥登评价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时说道:莎士比亚是否有意识地知道《暴风雨》是他的告别作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家在完成自己作品之前,不会死去,而当他们完成自己作品之后,才会死去。《暴风雨》让奥登同时作为学者和诗人两个身份,与莎士比亚对话。虽然奥登的长诗"The Sea and the Mirror"里,最闻名的是怪物 Caliban 的独白,但魔术师 Prospero 的独白更像奥登站在莎士比亚创作生涯的终章,举着镜子,剖析自己。奥登再创作的 Prospero,是莎士比亚自己,也是奥登自己。在 Prospero 独白开始时,奥登写道:

…I am glad I have freed you,

So at last I can really believe I shall die.

在剧中,会施法的精灵 Ariel ,就是魔术师 Prospero 的左右手;没有 Ariel,Prospero 根本不能施展魔法。放 Ariel 走,给了 Ariel 自由,Prospero 就能放心死去。说明 Prospero 放下魔法的同时,也放下了生命。

在 Prospero独白结束时,奥登写道:

…O Ariel, Ariel,

How I shall miss you. Enjoy your element, Good-bye.

奥登笔下的Prospero说,他会非常思念 Ariel,并希望永生的 Ariel 能够(替生命短暂的 Prospero)享受美好的世界。

Ariel ,是魔法师 Prospero 的灵魂,

文学,是莎士比亚的生命,

也是奥登悄悄离开的那轮明月。

奥登去世的那一年,1973 年,他参与创作了一个跟莎剧《爱的徒劳》同名的歌剧剧本,也许那时,他感到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

我们时代伟大的文人墨客,相继演完自己的角色,从世界舞台谦卑地退场,如果我们继续读他们,他们的生命,将在我们身上延续。

PUP内容速递

Lectures on Shakespeare

本书收集整理了著名诗人和文学评论家 W.H.奥登一生中关于莎士比亚戏剧和十四行诗的研究。当1946年秋天奥登开启这一系列讲座时,《纽约时报》曾盛赞道,这是百年不遇的机会,让读者有幸倾听本世纪的伟大诗人深入探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原标题:《学人书评 | 解读莎翁作品,大诗人奥登的《莎士比亚讲座》有何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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