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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的葬礼上,每个人看见自己 | 三明治

2022-12-27 14: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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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Strickland 三明治 收录于合集 #短故事学院 375个

“爸爸快不行了。”大姐走到身边,没有看她。

也不知道对谁说,刘雯心想。有意将话在半空悬了一会,从喉咙挤出一个“嗯”,算是回应。

像是往湖面投了颗石子,大姐的话流了出来,“看样子撑不过明天,我已经给两个小的打电话了,妹妹在国外,肯定赶不回来。小宇订了机票,回到怎么也要明天了。我们现在就是想办法吊住爸爸那口气,撑到小宇回来见最后一面。”

小宇是刘雯的女儿。

大姐继续说,“我就知道爸爸撑不过今年,之前应该保守治疗,你们非要做这个手术,你看,不听我的,搞得爸爸受了这么多苦。”

深吸了一口气,刘雯开口:“师傅老早说了,爸爸熬不过今年的。”

石子激起的涟漪霎时停住了。大姐默默站了一会,走开了。

刘雯不自觉挺了挺胸,微微仰起了下巴。大姐惯于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和她说话,唯有在“被安排的命运”前,方才表露出几分犹疑,不敢僭越。

刘雯向来对这类事物深信不疑,也有相熟的师傅,大事小事都要去问问,才能放下心来。久而久之,师傅规划了她家接近一大半的命运与事务。

瞥见大姐矮小宽厚的背影,她快步跟了上去。她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大姐就会去到她们的母亲面前,将同样的言论再重复一番,希望得到不一样的回应,一种对先知先觉的肯认。

进到房间,母亲坐在床边,用鼻尖托着老花镜,夹着下巴,一只手将手机端得远远的,一只手在手机上努力写着什么。直到在身边站定,母亲才意识到她们的到来。手机缩回了身体之中,眼球从下游到上,眼神分给大姐,“我给你们叔叔和姑姑发了个信息,让他们做好准备。”

刘雯道,“小宇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将眼神抢过来。

伴随着轻轻的一声“嗯”,眼神拂过了她,又重新落在了床上。床上躺着她们的父亲,制氧机维持着那丁点可疑的生命迹象,被子附着在躯体之上,描出大致形状,没有丝毫的起伏。

“弟弟去医院买氧气了,希望能撑到明天。妈你快去睡吧,我们守着。”

大姐总能抢先一步。母亲点点头。

刘雯赶忙接上,“姐你也先去睡吧,我一个人守着就行。”

大姐没有丝毫犹疑,“也行,我先睡,一会来换你。”

房间空旷了不少,刘雯长长呼了一口气,长到像是要为父亲也呼上一口。掏出手机,给她的丈夫明哥打电话,在电话中事无巨细地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对方时不时“嗯嗯”回应。她并不在乎,甚至觉得这样很好,她只需要自己的言语有个去处,并不在意是否有回应,那些回应也未必是自己想要的。

挂掉电话,通话记录显示这是她今天给明哥打的第7通电话。不禁想起女儿曾经骂她有病,一天到晚打电话。有一年暑假,女儿去她工作的城市看她。她总是在半夜喝醉的时候给当时的男朋友打电话,不停说同样的话,问同样的问题,睡在一旁的女儿夜夜不得安宁,几近崩溃。但当时她只觉得女儿打扰了自己的生活,毕竟那时她还年轻,还有美好的肉体,还充满力量,还能获得许多青睐,还能享受爱情中的有恃无恐。

现在毕竟是老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望向床上的父亲。他真的要死了吗?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就在不久前,他还用尽全身力气对她吼出“滚”。今天,她和他,终于能平静地相处了。老头子真的要死了。他现在可真瘦啊,那双手,那双曾经挥舞着皮带的手,如今已经成了皮包骨,举不动皮带了。他现在可真安静啊,那张嘴,那张曾对她无数次恶语相向的嘴,如今紧紧闭着,一个字都吐不出了。

亲人们总说她像他,从外貌到脾气,如此相似,却彼此厌恶。他要她读书,她偏不。他打她,她逃跑。逃到外地,工作、挣钱,小有成就,以为获得了自由,不过是在孜孜不倦地证明自己。证明给谁看?父亲的幽魂。

如今他真的要成为幽魂了,她又守在床前,证明给大家看,她是一个有良心的、不计前嫌的女儿。鸵鸟的证明,不过是徒劳。

弟弟回来了,带回来几丝凉意,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氧气买回来了。妈妈她们呢?”

“我让她们先去睡了。”

“好。你要不要也去睡一下?”

“不用,你去睡吧。我不困。”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最受宠的弟弟。这是她融在血液里的自觉。

一声迟疑的“好”,有双手在背上轻拍了两下,离开。刘雯悄悄松了口气,房间又空了下来,只多了背上的一丝余温,和空气里的一丝寒意。

她试着捡起被截断的思绪,思绪却自顾自长出了新的触角,紧紧攫住了那稀薄的温度。弟弟还是对我好的,每次遇到困难,只有他会帮我。更多模糊的东西涌了进来。不过,我对他很好啊,从小到大,有什么好的都让给他。他被同学欺负了,也是我去教训那些人。他对我好,是我自己的福报。

福报?这种说法听起来似乎有些可怜。弟弟和大姐像两只巨大的筛子,层层筛掉了父母的爱,最后落到她身上的,竟然这样少。想到这里,那丝温度也淡了下去。

她站起身来,要去叫大姐了,不然就没有人换氧气了!她走到客房前,轻轻压下门把手,停了几秒,屏住呼吸,将房门推出一丝缝隙。一片黑暗,母亲与大姐的呼噜声交错起伏。忽然,呼噜双重奏变成了独奏,不一会,又响起了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像是细细啃噬着谁的骨头。

她将门推开。灯光悠悠地拍了一下大姐紧闭的双眼,眼上的眉皱了起来,又倏地展开。借着灯光,她放肆地打量了一下大姐的脸,这是一张过度饱满的脸,无法再与童年时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孩联系起来。

她伸出手推了推这具熟睡的肉身,肉身被推出一个“嗯?”,接着是缓慢的苏醒。

“爸爸氧气快用完了,我不知道换。”她用气声说道。

“嗯……”大姐睡意朦胧地回应。

她转身出了房间。漫长的几分钟,身后传来门锁的“咔哒”声,随后是沉重滞缓的脚步声。大姐径直走向买回来的氧气,熟练地将即将耗尽的氧气袋换了下来,一边问:“弟弟去睡了?”

刘雯点点头,意识到大姐看不见,补了句:“嗯,我让他去睡了。”

“也好,明天估计会很忙。”

刘雯没有接话。她看着大姐臃肿的背影,都说时间无形流逝,这不都一点一滴堆积在眼前的这具肉体中了?时间的肉体转向她:“你不去睡?”

倦意登时从身体深处涌上来,汇成一只箭,直直刺向她的右侧太阳穴,她就要败下阵来了。“好”字即将到嘴边,被大姐的另一句话搡了回去,“姑姑和叔叔她们估计等下就过来了。”

看着自己守了大半夜的战果,她重新生出一丝意志,咬咬牙,“没事,我不困。”说完这句话,左边的太阳穴也突突跳了起来。

大姐低头看着手机,“小宇到机场了,我让你姐夫去接了,估计到家得中午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她赶忙掏出手机,没有未读信息,默默放下手机,“哦哦,我本来还想让明哥去接呢。”又紧忙补了一句,“小宇也和我说了,还说大姨爹会去接她。就没让明哥去。”视线游向别处,又迅速瞥向大姐,一面偷偷确认对方的反应,一面安慰自己,毕竟小宇是跟着他们长大的。

好在大姐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份略带不安的不甘,将话题转向别处,“等下弟弟起来了,还要一起讲一下葬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都不懂,他肯定更不懂吧?”

“不是啊,出钱的事啊,这个总要先讲清楚的吧?”

“哦。”

“你们都在啊?”母亲先是从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然后是身子,最后是腿。最终,母亲停在她身边,伸出一只手,抚在她的背上,“雯雯不错,守了一晚。”

她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一时分不清这颤抖是对久违亲密的不适,还是对来之不易肯定的应激反应。她咳了两下,试图掩盖住颤抖,用一种不适配的开朗回应道,“应该的啊,自己的爸爸。”一句话参差出数种儿女。

门铃打断了这种比较。

“应该是小宇她们。”大姐边说边走去开门。

她迟疑地跟出了房间,进退有据地在房间门口站定。大姐迎在门口,远远看着,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她的女儿,热情拥抱了大姐,才抬头看见她,喊了一声,“妈。”

女儿穿着黑色卫衣、黑色牛仔裤。年纪轻轻,总是穿得一身黑。她将这话绞碎,重新组织,送出口,“路上还顺利吧?”

“嗯,还行。”女儿边答边掠过她,冲向母亲,“外婆——”将方才的热情拥抱复制黏贴了一遍。

久别重逢的热情灼伤了她这个局外人。局外人冲着亲昵作一团的祖孙说:“快去看看外公吧。”

母亲接过这份冷却剂,“对,你外公最喜欢你,你去把他叫醒。”

大家簇拥着小宇去到父亲床边,她只能远远望着。大家看着小宇抓住外公的手,一遍又一遍唤他。她看见女儿的眼眶盛不住那些眼泪,像小时候家里的那口压水井,咕嘟咕嘟涌出来。

女儿脸上的笑容与悲伤都与她无关,她享有的只是一些疏离的、礼貌的微笑。其实,她也曾经拥有过那些真实的情绪。有一年过年回家,她睡到日上三竿,被啜泣声吵醒,女儿巴巴站在床边,脸上的饭粒与眼泪糊作一团。看到这种情景,她只觉得莫名烦躁。大姐进来说,你女儿怕你饿死,想尽办法要我们给你留点饭,看我们没搭理她,自己拿着小凳子去装饭,把饭都打翻了,自责地大哭,以为自己要害妈妈饿死了。彼时的她,浑然不觉这些天然的依恋意义为何,只觉得那是试图绑住她的枷锁,于是亲手将它们打破了。讽刺的是,现在的她总试图去打捞那些碎片,换取某种固定的位置。

又一阵敲门声,敲碎了她的自怜,姑姑和姑父来了。姑姑生得娇小,总是将腰背拔得很直,巴掌大的脸盛满了精明。姑父被姑姑衬得十分高大,却总是很迁就地佝偻着身子,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寒暄了几句,姑姑说,“叔叔等下过来,他去准备后事需要的东西了。”

她点点头,说,“小宇回来了,在叫爸爸。”

姑姑又问,“你妈她们呢,叫她们来一起说一下葬礼的事吧。”

姑父抢话,“急什么?等你弟他们来了再说嘛。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搞得急急忙忙的。”

姑姑看了姑父一眼,她赶忙借口倒水走开。站在饮水机前盯着流向茶杯的水柱,她感到被逐渐注满的是自己的膀胱。突如其来的尿意让她顾不上客套,迅速将茶水端给姑姑和姑父,匆匆走进厕所,锁门、脱裤子、坐下,一气呵成。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流出,身体微微颤了颤,又松弛下来。

外面突然嘈杂了起来,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是叔叔来了。她立刻起身收拾出去。

一进客厅,便看见叔叔笑眯眯迎她,嗔怪道,“听说你昨晚没睡,那怎么行呢?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她顿感喉头发紧,努力咽下哽咽,“没事的,叔叔,我经常锻炼,一晚不睡没问题的。”

叔叔瞪大眼睛,“你以为哟,等你爸爸真的走了,按道理你们做子女的要守好几个夜嘞,到时候看你还吃得消啵?现在赶快去睡一下。睡之前先吃点东西。”

她没有答话,这种稀少珍贵的关怀竟让她生出了几分可以恃宠生娇的幻觉。况且,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

母亲匆匆走了出来,冲着叔叔说,“你哥快不行了。”又掉头向她说,“快去把你弟弟叫起来。”

客厅里的人瞬时分成了两股,她这一股,只有她自己。她奔向弟弟的房间,“快起来,爸不行了。”

弟弟醒来,带着几分茫然。双脚胡乱找寻拖鞋,身体踉跄起立,所有动作囫囵成一团,滚落至父亲床前。所有人默契地为唯一的儿子辟出一个位置,位置催落孝子的眼泪,孝子用手接住,再抹回去,循环往复。

约莫一首儿歌的时间,眼泪停了,所有人又自动簇拥在孝子周边,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葬礼。孝子只顾得上点头、好、可以,钱我来出。于是众人齐心协力暂时忘却悲伤,抵达共识,再重新化作自己,按分工行事。葬礼主角的床前瞬时从门庭若市变为门可罗雀,只剩小宇坚守在流泪的职责上。

刘雯接管了弟弟的茫然,手足无措。但她必须忙碌。她走到小宇身边,小心翼翼伸出手,迟疑地落在女儿的头上。手感受到女儿身体瞬间的停滞,犹豫是否要撤走,好在女儿又重新啜泣了起来。这只手,因循固定航线,从女儿脑袋的北半球到南半球往返几回,嘴里配合念叨着一些安慰的词语,仿佛是某出独角戏的旁白。时间差不多了。手离开了头,又去理了理父亲的被褥、床褥。

她必须忙碌。她将手化成扑腾的蛾子,停留在父亲的遗体上、被褥上、被抬进来的灰炉上、小桌子上,形成忙碌的证据链,提供给往来的数双眼。

白事师傅在床尾挪来一只小桌子,放上两个锥形烛台,扎进两支白蜡,点燃。姑姑将饭菜摆上桌。桌子的左半边,一碟咸蛋、一碟青菜、一碟素鸡、一碗白饭、一杯酒。桌子的右半边,一碟咸蛋、一碟青菜、一碟素鸡、一碗白饭、一杯酒。

小宇问:为什么是两份?

师傅答:一份你外公吃,一份请白无常吃。

小宇说:好像都不是外公喜欢吃的菜。

众人默然。

太阳穴又突突地跳了起来。她逃进厕所,打开水龙头洗了个脸。起身,镜子里的女人,脸上挂满了水珠与倦容,她抽出一张纸巾,只揩去了水珠。

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都是群消息。点进朋友圈,刷到女儿发的状态,只有一张照片,光秃秃的飞机翅膀。点进女儿的朋友圈,只有两条状态,另一条是去年发的:“她的大脑包容一切,什么都不毁灭,她能领会梦境和噩梦,她能面对风暴而不颤抖,她生活在遭受诅咒的人中,但她并不害怕,她是死人中一个活的灵魂。”

她读了几遍,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能关上屏幕,头更疼了。

有人敲门,是姑姑的声音:雯雯,你在里面吗?师傅叫你去拜一下。

她开门走出来,大概是脸上的倦容恰如其分,姑姑好心地拍了拍她。

屋子里已经是熙熙攘攘,烟雾缭绕。扫到其他人的举动,她心下了然,自动变作队伍中的一个点,流到临时搭成的香台前,熟练地作了三个揖,再流走。

一路流到楼下大厅。灵堂已经搭好,严阵以待。她的丈夫站在灵台前,盯着父亲的遗像。见到她,便说,“你爸这张相片照得真好。”照片中的父亲年轻,英俊,陌生。

“我从来没看过这张照片。”之前总有人说自己像父亲,原来像得是自己未认识过的那个父亲。照片不过是惊鸿一瞥,谁的记忆有幸留住了这美好的一瞬,实在是命运给予的莫大仁慈。她快速翻找了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从未获得这样一份仁慈。

帮工将父亲的遗体抬了下来,安在灵台后临时支起的床板上。大家七手八脚为父亲穿上一层薄薄的寿衣。她触摸到父亲的身体,透过薄薄一张皱缩的皮肤,就能直接攥到骨骼,中间几乎没有脂肪的过渡。床板与灵台之间被木板隔开,生者在木板前的灵台祭拜,死者在木板后接受祭拜。祭拜炙热过的灵魂,祭拜已凉透的肉身。

姑姑过来交代她与大姐,灵台已经搭好,子女今晚开始守夜,如果有人来祭拜,所有子女,尤其是女儿,就要放声大哭。她与大姐对视了一眼,又望向在不远处与叔叔寒暄的弟弟。弟弟脸上挂着标志性的温吞微笑,她生出几分羡慕。多好,孝子无需竞争,孝女却不得不分出个高低。

被委以痛哭的重任,她暗自攥紧了拳头。昨夜给掌握自家命脉的那位师傅打电话,师傅叮嘱她不要将眼泪掉在父亲遗体上,“对你以后不好。”两位师傅的嘱托交织在一起,组合成新的问题,“如何在痛哭流涕时控制眼泪的去处?”

新问题往攥紧的拳头里灌了一掬汗,但她此刻急需的不是这种液体。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矮得要命,乌云在屋顶堆成垛,摇摇晃晃的,就要滚落下来了。不知到谁推开了门,冷风吹了进来,将手中的汗吹成了冰。

母亲交代她去买些日用品,她顾不得叔叔的劝阻,卷起车钥匙就出了门。车开出地库,乌云重成雨,砸在车窗上,车窗泪流满面。她打开窗,雨斜斜扫进来,落在她的脸上,一颗两颗三颗,再沿着下颌滑下去,她满意地笑了出来,打开雨刮器,将眼泪刮走,只留下无能为力的一角。

买完东西到家,众人各就各位。父亲的遗体边围坐了一圈人,姑姑招手让她过去坐下。她在父亲的右脚附近落座,脚底下烧着一株脸盆大小的莲花蜡,塑封被粗暴地扯开,耷拉在四周,莲心是一朵颤巍巍的火苗,冒着孱弱的黑烟。

姑姑将她的手捞过去,检验一番,得出结论,“胖子又瘦了呗。”胖子是她的小名,如今有名无实。姑父指认这种有名无实,“是啊,胖子胖子,现在是个瘦子。你姐以前是个瘦子,现在变成了个胖子。”

她睨了一眼坐在斜对角的大姐,大姐正面无表情地刷着手机,没有接话。她小心翼翼朝姑父递出一个安静的微笑,“那人总是会变的嘛。你看我爸,之前不也好胖,现在都瘦得皮包骨了。大姐现在也不胖,她走的是气质路线。”

大家无心拆解她的谨慎,只将注意力调转向床板上的主角。姑父狠狠嘬了口手中的香烟,烟从鼻孔拱出来,再从唇缝溢出,句子跟着烟一块溢出,“哥哥这个牙都掉没了,现在嘴又闭不上,不好看啊。我以后死之前还要给自己搞一副假牙才行啊,不然牙齿掉光,也太难看了。不体面!”一句话将大家推入对自己死亡场景的想象中。

叔叔凑到父亲脸附近,默默端详了一阵,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脸,转身抽出两张纸巾盖在了父亲脸上。不知哪里来的风,好心吹起了纸巾接壤处,救出父亲的鼻孔,可惜表错了情。

姑姑骤然放声大哭起来,“哥哥啊,你怎么就走了啊。”一边配合着身体的剧烈俯仰,造出一支队伍的气势。原来,是得知消息的亲朋好友们上门来拜祭了。

妈妈默默抹泪,大姐小声啜泣,每个人都尽力地情真意切。她不得不被感染,也红了眼眶,却造不出更大的声势了,只得伏在床板边缘,通过肩膀的耸动来传达她的哀恸,衬着姑姑的哀嚎,倒也相得益彰。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逐渐弱了下去,她才逐渐试探地减少耸肩的频率,进入悲伤尾声的预告之中。

一只手递过来纸巾,她感激地接过,捂住眼睛起身。纸巾在眼睛停留片刻,被迅速揉成干燥的纸团,攥在手心。她这才看向手的主人,原来是女儿。女儿双眼通红,是货真价实地哭过了。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口压水井,是压手柄锈了?还是地下的水干涸了?

订的饭送到了,叔叔唤大家去吃饭,男丁们立即响应,走向熟悉的战场,交杯换盏。女眷们交替去吃饭,轮到刘雯时,她警觉地匆匆吃了几口,便回到原位坐下。师傅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音箱,摆在角落,循环播着哀乐。请来的哀乐班子挤在门口,等着被安置。姑姑努着油光的嘴,路过她,唤叔叔一同去安置哀乐班子。她配合地变成一座雕塑,被路过。

同样变成雕塑的还有女儿。小宇坐在对面,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眼神直直盯着某处,一动不动。于是,她们就这样,在轰鸣的哀乐中,隔着父亲的死亡,保持相对静止。

大姐在小宇身边坐下,小宇将头靠过去。大姐轻声问,“累不累?”女儿轻轻摇头。雕塑换成双人依偎主题。

她鼓起勇气,问女儿,“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小宇抿了抿嘴,眼神耷拉在书上,认真答题,“没关系的,我还好,没有很累。”好在哀乐班子开始奏乐,唢呐声、二胡声与音箱的哀乐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近乎凄厉,一下一下,打在她的太阳穴上。

酒足饭饱的人们在哀乐声中陆续回归,重新围坐在父亲的四周。人突然密了起来,她都感觉不到风了。父亲脸上的那两张纸巾纹丝不动。不知谁又提起父亲的遗照,众人直说拍得好,是个美男子。

姑父称,“大嫂好福气。”

母亲嗤了一声,“讲这些?我哪里有差吧?你哥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得苦哪里少了?”

姑姑接话,“是,嫂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哥哥都是对外人比对家里人好。”

母亲开始抹眼泪,“是呗,好多事情我都懒得说。这把年纪了,也就不想去计较了。凭良心讲,我对这个家的贡献还不大吗?伺候老头子,还要伺候你们一帮人,我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孝子孝女们聚拢在母亲周围,试图安慰。叔叔见状,说道:“你也有福气的,子女都有出息。”母亲的啜泣声小了下来,又恨恨接上,“她们好是她们自己的,我又享不到福。正正的爹也丢下我走了,我还不是只能自己过了?”说罢情绪又激动了起来,赢过了哀乐班子。

大姐开口,“妈妈,你这么讲就不对了,我们哪里少了你的?吃的、喝的、用的,什么好的都想到你,逢年过节也带你出去旅游。就这样,你还只说正正的爹,爸爸不也是我的爸爸?不也是雯雯的爸爸?”

母亲一时语塞,想辩白几句,又作罢,只得更凶猛地抽泣。小宇递上纸巾,母亲急急攥住,“还是我小宇好,还知道体贴外婆。”

大姐知道这是说给她听,不再接话,扭头走开。她瞥着大姐那团意志饱满的肉体,生出了一丝亲切。弟弟站在母亲身边,仿佛被设置了某种程式,有节奏地轻拍母亲的背,将母亲的眼泪拍得更长了些。

哀乐班子的演奏暂告段落。旁人见危机解除,母慈子孝立即沦为背景,人的声音大了起来,一簇一簇的,各种主题碎作一堆,像是某个路人的一生。母亲的哭泣消失了,留下一只红红的鼻头。她看着母亲,精心烫染过的头发炸成狮子的鬃毛,鬃毛里藏着母亲小小的脸。这张脸美丽过,如今只剩下挣扎的痕迹。曾经的樱桃薄唇长成了一道刀锋似的口子,紧紧抿着。两颊也犹如残垣一般坍塌,有气无力地挂在脸的两侧。身体如胀起的气球,肚子层层叠叠地垒成台阶,双腿却细了下去,像极了侄子漫画书里的人。

她见母亲的眼神变得毛绒绒的,开口判断,“妈妈累了吧?要不要去睡?”

母亲摇头,直到众人都开始注意到,纷纷附和,母亲方才无需坚持。“雯雯你和我一起睡呗?你昨天守了一夜,也辛苦的。”嘉奖被在众人面前颁发,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一些,意识像是一条警觉的猎犬,张开大口,将在场看客的反应尽数吸入。大姐离自己远了些。倦意伺机而动,教她点了头。

她跨步上前,搀起母亲,母亲也配合地给了她一些重量,缓缓起了身,两人在大家的目送下上了楼。台阶似乎比平时要多上许多,她们相互搀扶走了一段路。来到了光亮处,母亲挣脱了她的手。

她独自走进房间里,将灯打开。羸弱的灯光勉为其难地亮了,照在两人的疲惫上。母亲很快打起了呼噜,她静静听着,一声长一声短,再急促地停下,复又响起,一遍一遍,她在这种规律中睡着了。

突然惊醒,灯还亮着,倒变得刺眼了些,激出了右眼的泪。眯眼看手机上的时间,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母亲的呼噜声依旧健硕有序。她轻轻翻下床,走去阳台。如今的天已经夜不下来了,不像小时候在农村,没有这么多光亮,有时连自己也看不见。这些年的天空,无论走到哪里,总是透出崎岖的光亮,映出远处高楼的影子,重重压在心上。

她检验了一遍自己的睡意,犹犹豫豫下了楼。客厅的人都呈现出萎靡状,哀乐班子也变得有气无力,只有音箱不知疲倦。父亲遗体前的人稀落了不少,只剩大姐、弟弟、女儿和丈夫。丈夫靠在椅背上瞌睡,滚圆的脑袋垂在滚圆的身子上,两颊的肉随着着呼吸颤动着,一翕一翕的,像是鱼的腮。她走去丈夫身边坐下,丈夫惊醒,外凸的眼球使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远大于应有的惊吓,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钓回家的鱼,被送上案板之前也这般凸着眼睛,看起来很惊恐。

她问丈夫累不累,丈夫摇着两腮说,“我还好。小宇应该累了,今天赶飞机,来了就没休息。”她拽住这句话,立着嗓子评论,“你看明叔多关心你,我都没他细心呢!”

弟弟见没人接话,拍了拍小宇的背。小宇只能抬起头来,眼神飘在她与丈夫之间,拣选了一会儿字眼,开口:“谢谢明叔,我还好的,不是很累。”与她下午得到的答案差不多,没有厚此薄彼。

她又眼睁睁看着小宇向大姐靠去,便丢出一句,“诶?姐夫呢?”

大姐紧忙托住问题,“我让他去休息了。他守到刚刚,白天也忙了一天了,还一大早开车去机场接小宇。年纪大了,哪里吃得消?”

她败下阵来。

父亲脸上的纸不知什么时候被吹走了,掉落在不远处,留下了半个脚印。此刻的父亲,闭着眼,张着嘴,像是睡着了。父亲脚下的莲花蜡继续烧着,莲心已经积起了一小汪蜡油,将夜烧得更深了。他们在灯火通明中等待黎明。

漫长的夜让他们开始说起以前的父亲。弟弟说起父亲在南京读大学时将自己带在身边,为了让自己读上幼儿园,托了不少人情。小宇说起自己在学校受了委屈,父亲跑去学校为自己撑腰。大姐说自己高考时,父亲为了自己的志愿殚精竭虑。这些父亲对她来说都如此陌生,是从未体会过的温情。但基调已经定下了,她也需提供些什么。

她记起一次家宴,父亲喝了不少酒,对她说,“我对小宇这么好,是因为我把她当作你了,我想补偿一下。”那是唯一一次,父亲表现出对她的歉疚,尽管后来又是不欢而散。

她整理了一下,开口说,“这么些年,我也没怎么管过小宇,小宇还能这么好,也是爸爸付出了不少心血培养的。”还是那次家宴,父亲说如果不是自己,小宇肯定不会那么有出息,当时她呛父亲,说那是小宇自己争气,父亲气得掀了饭桌。饭菜碗筷碎了一地,半只酒瓶咕噜噜滚至脚边,露出碎后的锋利毛边。

一件事情被花团锦簇地说出口,原本的真实场景就走远了些。她有些疑惑,究竟是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还是时间过去太久了?说完后,她觉得自己如此真诚。她就如所说那般,真挚地感谢父亲,这种感情如此汹涌,再泛滥下去,她就要开始责怪自己当时不懂事了,竟然这样不知感恩。怎么可能!自己才是最懂感恩的人,女儿有出息,不就是我的福报吗?这也恰恰说明我是感恩的。有力的循环论证扼住自我谴责的喉舌,再发不出声音了。

她时常如此,禁止自己走向一些更幽深之处,生存经验告诉她,那些地方十分危险,一旦跨越,很可能会摧毁自己的生活。但她也只是抱持这样一种模糊的感觉,并自认为是生活的智慧。古话不是说吗?难得糊涂。但她也知道自己总是在深夜辗转难眠,看到那扇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却始终不敢推开的大门。

夜终究是被消磨掉了。拥挤的白天置换了稀落的夜,熬夜的疲倦给她裹上一层厚厚的浆,她感觉所有的声音和形象要比平时远上不少。一起守夜的人,都换了副容貌,原来一个人的样子可以变化得这样快。一夜之间,丈夫的眼、唇、腮又下坠了许多,他的骨也疲惫不堪,抓不住他的皮和肉了。她看着丈夫,丈夫努力调动着那些下坠的肌肉,回给她一个竭尽全力的笑容,像是展示一种无来由的宽容。她感到一阵烦躁,扭过头不再看他。这么一来,旁人倒看不出那无来由了。

今天的人又比昨天多上许多,一茬接上一茬。她们哭疲了,只能竭力扯出一些哀嚎,哭得门口的花圈愈来愈多,哭得花圈站成了队列,一同证明这漫长仪式的有效性。家里所有的小辈都来了,塞满了整个客厅。疲惫还未找上他们,他们的哭和笑都是热烈而饱满的,衬得她们愈发疲惫干瘪了。

午饭吃围席,菜品丰富,体现着主人家的面面俱到。她匆匆吃了几口,继续坚守在父亲身边。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边,只剩她与大姐、女儿对坐,互相参观着彼此的疲态。她盯着父亲的祭台,还是那一碟咸蛋、一碟青菜、一碟素鸡、一碗白饭、一杯酒,只多了两碟糕点。这次,她有意开口:“爸爸也不喜欢吃甜的。”女儿摇摇头,“外公不喜欢吃甜的,但喜欢吃桃酥和绿豆糕。”她又看了看那两碟糕点,一碟曲奇,一碟定胜糕,看起来恹恹的。

侄子黑着脸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她作为长辈问他:“你吃饱啦?”侄子没有答,沉浸在手机里的动画片中。她不死心,继续问:“大人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依旧没有回答。疲惫让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夺过侄子的手机。侄子的专注被打断,不耐烦地送了她一记白眼。

她眼神不聚焦地落在侄子脸上,假装看着他说:“大人和你说话,你要回答,这是基本的礼貌,知道吗?而且天天就知道看手机,眼睛要看坏了怎么办?”侄子依旧是一脸漠然。不知为什么,她害怕侄子那张脸。只有十岁,却长了一张大人的脸,仿佛早早就做好了准备。那张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也是她常常在别处见到的,漠然、鄙夷、不屑。

弟弟也吃完饭了,走到侄子身边,宠溺地摸着儿子的头颅问,“乖崽怎么不开心啦?” 侄子双手抱胸,两只眼睛几乎都是眼白,脸色阴沉,双唇紧闭。长辈的权威在亲生父亲的宠爱前蜷缩了起来,她赶忙解释,“我看他一直看手机,不好好吃饭,也不理人,担心他把眼睛看坏了,就说了他两句。”弟弟“嗯”了一声,抚在儿子头上的手更卖力了。

姑姑气势汹汹冲了进来。大姐迎上去,姑姑倒豆子一般,“我们请了两个哀乐班子,昨天是男班,今天是女班。不知道哪个大嘴巴,跟那些老太婆说昨天的班子比她们多三百块钱,现在都来跟我闹了。那当初谈好的价钱,现在还有改的道理?”

听众纷纷谴责老太婆们没有契约精神,她听到小宇插了一句,“原来男的要比女的贵。”无人在意。叔叔接替姑姑去交涉,最终凯旋。怪不得别人,谁让她们一开始就比别人报价低了呢?无人再愿意往前追问一步,生怕所有的理直气壮都动摇了。

那一天的哀乐班子有气无力,完全比不得前一天的激情。姑姑忿忿不平,“怪不得要便宜,就是比不得别人!这个样子,以后哪个家里敢请她们?”这愤懑又为姑姑注入不少气力,使她哭时听着更悲恸了。

在场的人都被这激情的悲切感染,纷纷红了眼眶。只有侄子不为所动,面带讥诮地看着这一切。哭至高潮,侄子笑出声来,被弟弟一巴掌止住,于是侄子的哭声也汇了进来,一同打包成悲切。

一同哭过后,在场的人们似乎更亲密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对彼此的体恤与温情。她感到一种柔软,伸手搂住了母亲的肩。母亲的眼湿漉漉的,伸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她满足地闭上眼,想象自己是一只兽,张开口,吞食着这珍贵奇异的柔软时刻。

哭泣后的疲惫将每个人推进各自的座椅中,陷入了片刻的寂静。突然间,寂静被打破,大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不知谁提起了明天一早火化的事,姑父说,“现在没办法了,都必须火化了,还必须埋在公墓里。前两年还可以土葬。”

母亲接话,“是哟。前两年搞这个改革,把人家家里的棺材都要收掉。你们爸爸那个好朋友王叔叔,他的棺材就被人家上门收掉了,听说还是金丝楠木的,还蛮贵。一把年纪的人了,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还好你们爸爸和我本来也不信这些,没有给自己准备棺材,不然全都白搞了。这哪个能受得了哦?真是造孽。”说完,发出一声叹息。

大姐问,“那我们之前老房子里不是有一口棺材?”

姑姑嗔了大姐一眼,“你也是,瞎讲八讲。那口棺材是你奶奶滴呗,多早的事情了。不过,好在她死得早,不然碰到这种事,她们那个年纪的人肯定想不通。不要说她们,我们都不一定想得通,都是没办法的事。”

叔叔接话,“是哦。不过反正到时死都死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这些小的还懂点事,还知道要给我们养老送终。我看再过十几年,那些小的才不管哦。都送去什么养老院,几年也看不到一次,更不要说什么照顾你了。不过要管也管不过来,现在的年轻人,压力都太大了。”在场的老少纷纷点头,却不知点的究竟是哪一句。

天渐渐暗了下去,迫得人又回到眼前。又到了饭点,大家三三两两走向饭桌,像极了小时候被驱赶的家禽,无不透露出被驯养后的乖觉。许是明天凌晨四点就要出殡,大家要一同守夜,竟生出了狂欢的错觉。姑父打开了桌上的酒,一边将她面前的杯子斟满,一边说,“雯雯也喝点,这两天辛苦了,放松一下。”

她将双手锁在自己的双腿上,余光绕着饭桌逡巡一周。母亲与大姐的酒杯也被斟满,无人抗拒。她放出自己的一只手,置于餐具旁。所有人举杯,她将手伸向酒杯,端向自己,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轻轻放下酒杯。姑父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发出满意的轻叹,伸出筷子夹菜。母亲喝了一小口,被辣得皱起了脸,赶紧填了一口菜。

酒过三巡,所有人的表情都舒展开来,露出一种漂浮的愉悦。姑父举杯向她敬酒,她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杯。大脑轻了起来,那条意识的猎犬开始变得迟钝,所有人都朝她微笑,她感到莫名的幸福,想要抓住这所有的注意力。又急急灌了几杯,人们脸上表情开始变得模糊,已经有人开始离开饭桌,菜也凉透了。幸福开始消逝,她被无来由的沮丧替代,告诉自己不能再喝了。

回到客厅时,母亲已经在哭了。她就着酒意上前安慰,嘴里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妈。你还有我们呢,对不对?”酒精裹挟着众人的安慰在这片狭小中的空间里堆叠,垒成小小的塔,将母亲的眼泪镇压。

她搀着母亲到角落坐下,母亲目光呆滞,并不言语。她回想母亲与父亲的感情,不算和睦。母亲也总是抱怨嫁给父亲不是自己的最佳选择,但这难过看起来也确实不像是假的。人的感情实在奇怪。

客厅里突然争吵了起来,姑父气呼呼走了出去。母亲让她去看看。她问清楚来由,原来是几个亲戚借着酒劲打趣姑父,说至今没看到姑父哭,拿着纸巾要他也来哭一哭。她出门去找,姑父站在门口抽烟,一口接一口,再混着怒气吐出。

姑父见到她,先发制人,“你看看他们,太不像话了,你爸的葬礼,开这种玩笑,不尊重人啊!”至于不尊重的是谁,也不会有人去追究。死去的人本来就被委以庇佑大家的重任,被借用一点权威大概也不会介意。

她点头附和,被姑父的烟熏得咳了几下。姑父确认了自己的正确,狠狠吸进最后一口,捻灭了烟头,同她往回走。回到屋里,姑父又如常与大家说话,像是正确对错误的宽宥。说至兴奋处,开始哄笑,也许,他们这次说的是尊重人的玩笑吧。

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已经进入激动的尾声,“……我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姑姑见她坐下,对她总结,“你妈也是苦。”

刘雯点头,“是,不容易。我们家最辛苦、付出最多的就是她。”说完这句,突然觉得莫名熟悉。

这是父亲逢年过节最爱在酒桌上说的话之一,每次母亲听到这句话,都会接上一句,“还要你来说?!”她当时在心里鄙夷父亲的狡黠,他只需要在这样的场合说两句低姿态的话,便能轻易换取他人的谅解与自己的心安。

如今,她看向闭眼的父亲,心里想,原来母亲还是需要的。父亲的离去,带走了属于他那部分的母亲。

夜不知不觉再次安静了,又只剩下音响的哀乐。人们纷纷露出疲态,不再说话。沉默的人群,安祥的父亲,不竭的哀乐,深沉的夜,倒真有了几分肃穆之感。师傅坐在桌前,嘴里叼着香烟,右手执毛笔,一笔一画写着讣告。他才是那个全程不参与,但又主导全程的人。其他人,包括她,不过是用于填充这全程罢了。

忙完这些,师傅走到姑姑身边,一半嘴唇叼着烟,一半嘴唇咧开,安排出殡前的任务。姑姑将提前准备好的孝服拿出,分发给大家。大家兴致勃勃研究起穿戴,先是穿上一层白色的孝服,再穿一层麻衣,女的戴上锥型的帽子,男的戴上方形的帽子。因为天气还冷,大家都是将孝服层层叠叠穿在羽绒外面,每个人都变得圆滚滚的。无论远近亲疏,都变成一样的,作为死者生存证据的一部分。

只有弟弟不同,他穿上一件簇新的宝蓝色寿衣,手持三炷香,在师傅的指挥下去室外走了一圈,回来将衣服脱下交给师父。师父先是将寿衣给父亲穿上,然后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裹得她喘不过气来。最后,父亲被打包成一个包裹放入棺木中。她在哀乐声、鞭炮声、哭泣声中被塞了两支线香,浑浑噩噩被推向门外,随着队伍走到大巴车前,线香被抽掉了。

大家爬进大巴,找位置坐下,无人交谈。喧闹瞬间陷入了寂静,大巴安静地驶向殡仪馆。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只有一盏又一盏路灯,自顾自发出昏暗的光。

大巴终于停了下来。大家有默契地下车,在大门口集合。殡仪馆的大门紧闭着,只开了一扇小小的侧门。门卫出来,让大家出示健康码,才一个一个放人。每个人都配合地举着绿油油的屏幕,从门卫面前经过,再一路蜿蜒至礼堂。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等在礼堂门口,是告别仪式的司仪。司仪询问人是否到齐,声线像被机器压扁的铁片,没有一丝空气的余地。叔叔说再等等,还有两个人手机信号不好,被门卫拦在了门外。几经交涉,人终于到齐。

司仪让大家进入礼堂,父亲的遗体被摆放在中央,四周填满了鲜花,墙上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着:XXX,我们永远怀念您。弟弟问为什么没有显示父亲的名字,司仪解惑,“仪式还没开始,一会名字就会出来了。”

司仪打开麦克风,往自己的声音里注入空气,用一种浑厚的声音令大家站成队列,再打开音箱播放哀乐。大家静静等着司仪扣下发令枪,开始自己的悲伤。司仪训练有素,将大家的下跪、磕头、鞠躬嵌进流程之中,调整成按部就班的悲伤。她抬头看了看屏幕,父亲的名字出现了,昭示着这份标准悲伤的承受者。

告别仪式结束,遗体被送入火化炉。推入门的那一刻,母亲迸发出尖锐的哭喊,刺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尔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她们在等候室坐下,寒气从脚底升起,让她不由得裹紧自己的外套。大姐开口,“我们订的是头炉,最贵的那种。”于是子女们被颁发了与价格匹配的孝顺。没多久,又来了一波等火化的家属,众人心里明白,对方只是第二炉。

等候室的电视循环播着殡葬改革的宣传片,鼓励人们选择海葬、树葬等绿色殡葬方式。小宇说,“以前有些喜欢自由浪漫的人,死后会想要海葬。没想到有一天变成政府鼓励的方式。不知道之后,会是什么人想要海葬了。”姑父接话,“反正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接受不了的。”家人的声音愈来愈远,她陷入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寒意冷醒了她,像是置身于一只巨大的冰柜之中。她感觉自己的眼眶陷进了头骨之中,血都要流不动了。室内灯火通明,窗外的夜黑透了,原来许多年没见过的夜,被藏在了这里。时间被无限拉长了,她咬咬牙,力图将它们嚼碎吞进身体。好在广播终于响起了冰冷的女声,通知他们凭缴费发票去领取骨灰。

一小时四十分钟,最贵的头炉将父亲的遗体仔仔细细烧成一瓮,被交到弟弟手中。众人簇拥着这只瓮,再次踏上来时的路。

回程的路热闹了不少,路上也多了不少车与行人。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等候了不少前来祭拜的亲朋好友。师傅牵引着大家祭拜,她也自动习得了流程,默默化作队伍中的一个小点,点香,鞠躬,插香。

祭拜完成,人们又驾轻就熟乘上大巴,驶向老家。行至老家的村落,弟弟同几个壮丁扛着棺木走在前头,所有女眷跟在后头游村,昭告邻里父亲去世的消息。遇水遇桥处,便放下棺木,家眷对着棺木下跪磕头。她看着弟弟放下棺木,再笨拙地跑向她们,加入磕头行列,又匆匆爬起去抬棺木,好不忙碌。

父亲的骨灰游历了这些,最终要去到自己的归宿了。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公墓,卡车将花圈一道运了过来。精心选好的墓穴在山顶处,于是只能选取一两只花圈带上去,其余的花圈被卸下来丢弃在路边。敬意如同被弃置的垃圾一般,横亘在路边,不可降解,也无人问津。

他们自动变成一条细细的线,向山顶盘去。太阳升起来了,照得她额头细细铺上了一层汗。她低头,顶着前面的那只屁股向上爬去,终于来到墓穴处。父亲的墓前已经局促地挤了许多人。于是只能匆匆举行下葬仪式,让大家快速行礼后立即离开。所有的隆重到结尾时显得如此仓促。她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只记得鞠躬时地上飘落的两只塑料袋,一只红色,一只黑色。

回程的路上,大家纷纷脱下孝服。姑父更是一口气脱下了外套,露出里面的条纹polo衫。她盯着那件条纹衫,黄白相间的条纹,这样显眼。这是自己给父亲买的衣服。她清楚记得,将衣服送给父亲时,还对他说:“等春天的时候,天气再暖一点,就能穿了。”

父亲走在春天来之前。

之所以想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参加过几次葬礼,发现人似乎是以一种不相信的方式举行祭祀的。在葬礼这个场域中,个体与个体、个体与家庭、个体与社会、个体对生和死的态度,等等,交织在一起,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被呈现出来。死似乎是一件很大的事,因为大家以一种隆重的方式在完成这件事;死似乎又并不是很大的事,因为每个参与进来的个体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在死者本人身上,他们还是回到了自身,每个人都想为自己的存在、行动寻找一个支撑的理由,或者一些意义。另外,人们总是将家庭/亲情视作一种稳定的情感资源和内心驱动的来源,我的观察告诉我,也未必都是如此,有的人对待任何人和事都是小心翼翼的,这种小心翼翼甚至可能以一种乖张的方式被灌注进了性格之中,以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为了更理性的讲述,我选取了旁观者的视角,也因此使文章显得过于清醒乃至苛刻。若能因此捕捉到一些生活的真相,我将视之为诚实的代价。

感谢恕行的陪伴与指导,她提出了诸多重要的修改建议,让我克制住过多的讲述欲,保留一种恰当的模糊。不仅如此,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恕行的存在本身便让我感受到了力量。

原标题:《在父亲的葬礼上,每个人看见自己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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