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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终报道|赫尔松易主(下):在“俄罗斯世界”边缘

澎湃新闻记者 汪伦宇 喻晓璇
2022-12-30 11:2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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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9日,是俄罗斯帝国首位皇帝彼得一世(之前的统治者称号为俄罗斯沙皇国沙皇)诞辰350周年的纪念日。这一天,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纪念日的讲话上将俄乌冲突与彼得一世的一系列对外战争作对比,并称今人亦有责任像彼得一世一样“拿回失去的土地”。

另一名俄罗斯历史上的君主——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也常常被普京在各种涉及乌克兰历史的讲话场合提及。

当地时间2022年6月9日,俄罗斯圣彼得堡,为纪念彼得大帝诞辰350周年,当地举行庆祝活动。   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当年正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宠臣和情人波将金一手建立了今日乌克兰南部的多座城市,赫尔松便是其中的一颗明珠。18世纪70年代,在击败了克里米亚汗国及其靠山奥斯曼帝国后,波将金大力经略黑海北岸地区,以敖德萨、赫尔松为代表的一系列重镇迅速走向繁荣,拱卫着俄罗斯帝国的南部腹地。

乌克兰地图,赫尔松坐落在第聂伯河河口。

历史在当代的俄罗斯回响依旧。2014年以来,俄罗斯除了更锐利、更高亢地抨击北约东扩和美国借支持乌克兰为名对俄罗斯发起的阴谋破坏之外,还强化黑海沿岸的军事和政治部署,全力构筑从蔚蓝深空到黑海深处、从西端的塞瓦斯托波尔、赫尔松到东段的亚速海和亚速的“大黑海战略区”。

赫尔松,“新俄罗斯”和“俄罗斯世界”

大力宣扬赫尔松乃至整个乌南部地区与历史上“新俄罗斯”概念的联系与传承,正是俄罗斯在军事之外的文化“软攻势”的一部分。在为其提供“理论武器”的工作中,俄罗斯地缘政治学者杜金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地时间2014年8月2日,俄罗斯首都莫斯科,俄罗斯哲学家、政治学者亚历山大·杜金在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讲。

2014年,普京在一次讲话中明确了“新俄罗斯”的范围:“我要提醒你们,帝俄时代的‘新俄罗斯’——哈尔科夫、卢甘斯克、顿涅茨克、赫尔松、尼古拉耶夫和敖德萨——当时并不是乌克兰的一部分。由于各种原因,俄罗斯失去了这片土地,但土地上的人绵延传承至今。”

在俄罗斯主流历史观念中,乌克兰人,至少是第聂伯河以东广阔土地上的人民,不仅是一个东斯拉夫民族,也是俄罗斯民族在漫长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分支。同时,他们像莫斯科荫庇下的鞑靼人、高加索人、中亚人一样,受益于俄罗斯帝国实体的荣耀和尊严。只有等到了苏联解体,独立的民族意识形态才与“神圣民族共同体”或“苏维埃人”的观念脱钩。因此在努力重建的“俄罗斯世界”叙事中,乌克兰的独立似乎是一段需要及时纠偏的历史反常现象。

“俄罗斯的文化是建立在‘伟大’的概念之上的,这必然就会涉及领土扩张的历史。”父母均有俄罗斯血统、但1989年后自我认同转换为乌克兰人的乌克兰学者谢尔盖·丹尼洛夫耸着肩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这是与我们(乌克兰)最大的不同。”

谢尔盖·丹尼洛夫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在2009年俄罗斯地理学会重新开放的仪式上,普京曾将俄罗斯作为一个国家的伟大与领土的广阔联系起来,“当我们说伟大、伟大的国家时——当然,规模(масштаб)很重要……没有规模时,就没有影响力,没有意义。”在今年6月9日的演讲中,普京也曾赞扬彼得大帝的“回归和巩固”政策,还表示效仿大帝是一种“使命”。

但丹尼洛夫看来,俄罗斯现在对赫尔松的重视,并非出于某种伟大的历史构想,而仅仅是一个战争走向的意外。

“俄罗斯迅速占领赫尔松之后,对它并没有单独的深思熟虑的计划,他们想要通过赫尔松继续攻打尼古拉耶夫、敖德萨、整个乌克兰的南部地区,所以占领以后其实也没有马上在当地任命新的官员,他们对赫尔松本身并没有很大兴趣。”丹尼洛夫称,直到今年3月至4月在乌克兰北部进攻受挫后,克里姆林宫才从故纸堆里捡起了将乌东部和南部囊括在内的“新俄罗斯”概念,这才想到应该将赫尔松纳入这套历史叙述。

当地时间2022年4月25日,乌克兰南部赫尔松州,俄军南部军区工程部队的士兵在北克里米亚运河附近站岗。

被认为属于“新俄罗斯”的顿巴斯,当地人对基辅的不满由来已久。1991年乌克兰独立后的每次总统大选中,克里米亚、顿巴斯地区(常常与赫尔松州、扎波罗热州一起)的选票流向总是截然不同于乌克兰西部地区。2014年的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运动(也被称作“广场革命”)中,大批亲欧盟的激进抗议者从乌克兰西部的利沃夫乘大巴而来为首都基辅的集会造势,当时与他们针锋相对的,则是大量出身顿巴斯地区的军警和民间的反对者。

不过,直到2014年时,顿巴斯人仍希望寻求乌克兰实现“联邦化”,以及在此架构下的“自治”,而不是将东乌从乌克兰分离出去。随后事态的螺旋升级和基辅政府的强力镇压手段才真正让顿巴斯的民意走向激进。

来自顿涅茨克,俄、乌、鞑靼三族混血的27岁女孩卡琳娜此前曾告诉澎湃新闻,2014年以前顿巴斯几乎没有人想要从乌克兰独立,顿巴斯和基辅之间确实存在央地矛盾,但当地反对者的主要诉求是更多自治权而非独立。

“‘广场革命’曾让顿巴斯人感到被愚弄和孤立了,但即便那时,我也不能说大部分人是希望独立的,我们会说,‘好吧,基辅疯了。’但内心里还是希望西乌克兰人有一天能找回常识,派正常人而不是民族主义分子来和我们打交道。”卡琳娜说,“直到(乌克兰前总统)波罗申科在顿巴斯的‘反恐行动’让两边的仇恨压倒了和解的前景。”

当地时间2018年5月9日,乌克兰基辅,乌克兰举行纪念仪式庆祝抗击纳粹德国胜利73周年,时任总统波罗申科出席仪式。

至于“新俄罗斯”西南端的赫尔松,认同问题则更加模糊不清,虽然历次大选中当地选民与顿巴斯人一样不认可西乌出身的候选人,但他们对俄罗斯的认同感要远弱于顿巴斯人。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KIIS)今年4月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佐证了这一趋势。总体而言,南部的赫尔松、尼古拉耶夫与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东部两州更认可基辅政府,更加强烈地反对俄罗斯干预;与之相反,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有更多人认为基辅政府是非法的,也有更多人愿意加入俄罗斯联邦。

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研究院的一项调查则显示,尽管2014年后俄乌紧张局势加剧,但仍有45%的乌克兰南部地区居民对俄罗斯持积极态度,甚至在今年2月24日前的赫尔松,还有11%的居民支持加入俄罗斯联邦。

然而,这场已绵延10个多月的冲突很大程度终结了这种亲俄情绪:一方面,俄乌事实上的战争状态给了基辅政府很好的理由来打击那些源自东部和南部的政党和组织,它们过去的“亲俄”立场如今成为难以擦拭的历史“污点”;另一方面,俄军在战场上的几次撤退(伊久姆、利曼、赫尔松等)则大大打击了当地支持者的士气,在凯旋回归的乌军面前,他们不再敢于流露出对俄罗斯的暧昧态度。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4日,赫尔松地区,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访问赫尔松。

一场文化暗战

俄罗斯在冲突爆发前毫无疑问地过高估计了在乌南部两州支持俄罗斯者的民意基础,但在其控制赫尔松的8个多月里,历史、文化、语言,依然成为了双方争夺的隐秘焦点。

8月,新学期开学前几周,仍留在赫尔松的家庭几乎都面临着抉择:应该把孩子们送到新设的俄语学校吗?还是在家参加乌克兰其他地区学校的秘密网课?

丹尼洛夫密切追踪着赫尔松地区的教育状况。据他所说,在赫尔松一些地区,如果父母不同意把孩子送去俄语学校,可能会承担一定行政责任,“甚至生为父母的权利被剥夺”。

其实丹尼洛夫自己就来自一个流淌着俄罗斯血液的家庭,他家中每一代人几乎都曾与俄罗斯人通婚,他在接受乌克兰媒体采访时有时也会使用俄语。但他自称,早在苏联解体前就已经萌发了这种意识:乌克兰不是俄罗斯。

据他所说,俄罗斯人试图让赫尔松地区的学校用俄语教学,他们可能会使用种种手段吸引或要求家长们送孩子去这样的学校就读——但他们发现没有足够“配合”的校长,也没有那么多“政治上合格”的老师。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3日,乌克兰赫尔松,阿尔汉格利西克地区的一所学校。

这些老师首先会教授意识形态科目,即俄罗斯历史课、俄语和俄罗斯文学课。”丹尼洛夫告诉澎湃新闻,他们很多人是从俄罗斯本土和克里米亚被派到赫尔松的,但也有一些赫尔松当地的老师被派去克里米亚‘学习’,这就像1945年在加利西亚的利沃夫地区,当时苏联也从坦波夫派来了女教师推进俄化工作(编者注:1945年二战结束后,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将战前原属波兰的加利西亚大部划入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并迁入大量外来移民,随后苏联政府派出教师、干部等基层工作人员到当地巩固统治基础)。”

“(俄军占领期间)他们的生存状况其实非常差,因为赫尔松地区经常被炮击,而且生活的地方有很多军事目标。”丹尼洛夫说,“我们也和一些这样的老师有过交流,之前他们一度被俄罗斯的叙事说服了,觉得这里很安全,但随着局势剧变,现实显然与他们的认知不符。”

俄军到来后不久就着手“整顿”赫尔松的教育,特别是人文社科领域,但急需找到能够承担此任务的老师。除了从俄罗斯本土和克里米亚调人,俄政府还试图利用当地的教师资源。埃琳娜母校的一位俄语和政治学老师塔季扬娜就这样进入了当局的视野。

当地时间2022年5月20日,赫尔松地区民众的生活情景。

 《华盛顿邮报》报道称,俄当局让在国立赫尔松大学工作的塔季扬娜出面负责修改教学计划,加大其中“亲俄”内容的比例。她还试图培养一批持比较支持俄罗斯立场的本地年轻记者,但限于时间短暂和对当地反俄情绪的低估,该计划没有实现预期中的效果。9月12日,塔季扬娜的住宅遭到爆炸袭击,当地舆论猜测是乌克兰游击队所为,她本人则受伤住进了重症病房。

乌克兰曾经以什么形式存在,是俄罗斯重塑历史观的核心问题。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该媒体获得了俄罗斯启蒙部批准使用的新版历史教科书文本,其中大多数有关“乌克兰”和“基辅”的表述都被删除了,甚至“基辅罗斯”也被用“罗斯”或“古罗斯”的名字所取代。而一些亲俄的社交平台Telegram频道称,部分教材已经运至了被俄罗斯占领的乌克兰地区。

克里姆林宫8月底宣布,在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哈尔科夫和赫尔松地区,只要孩子在9月15日前去俄语学校上课,他们的家庭就会得到一次性1万卢布的补助。《卫报》、《纽约时报》等西方媒体多次报道称,在这些地区教授历史、地理、语言等科目的老师都收到了指令,假使不按照这些新的要求教学,他们将面临失业。

埃琳娜的朋友卡佳在3月初就离开了赫尔松,她选择的也是克里米亚路线。卡佳回忆起在克里米亚遇到的一位历史老师,他来自如今被俄军占领的乌克兰地区,已经在克里米亚13年,他告诉卡佳,莫斯科对克里米亚的历史教育抓得很紧。

“他说学校已经收到了命令,要在3年级到11年级的历史课上花时间教育孩子们乌克兰国家从不存在,即便是在苏联时期……老师们还要回答学生对此可能产生的疑问。”卡佳感到十分吃惊,“他还给我们展示了上面提前准备的‘标准答案’,基本上考虑了孩子们所有可能提出的问题,都有一套对应的‘回答’。”

不过,种种诡谲怪诞的现象下,很难去比较哪一方的文化软攻势更加猛烈。自从2014年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运动以来,“向西看”的潮流从西乌重镇利沃夫推进到首都基辅,再从那里向全国蔓延,文化场域充斥着暴力“去俄化”的运动式改造……甚至连普京本人都曾嘲讽“乌克兰的学生甚至不知道俄乌曾同属一国”。

9月上旬在乌军夺回哈尔科夫州大片土地之后,乌克兰方面也急着整饬当地的文科教育。9月13日,亲自由派的俄罗斯英语报纸《莫斯科时报》报道称,乌克兰官员宣布,这些在原俄军占领区被抓获的俄语教师将面临最长可达12年的监禁,该消息随后遭到乌克兰方面否认。俄方信源则称,这些俄语教师本身是乌克兰人。

当地时间2022年9月30日,乌克兰哈尔科夫州,一所学校因炮弹爆炸而受损。

更早一些的5月,英国驻乌克兰大使等西方和乌克兰政客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一张焚书的照片,他们声称俄罗斯军队已经开始在赫尔松等被占地区销毁乌克兰历史书籍。但法国24电视台旗下事实核查平台Observer随后核查出,这张照片实际上显示了2010年亲俄的乌克兰抗议者在克里米亚组织的焚书事件。

乌克兰方面近期还加快了塑造该国独立的历史叙事的努力。就在9月12日,基辅市政府公布了“去俄/苏化”的街道和广场清单,涉及40个市内地名,而在这之前,基辅市已经更改了至少95个与俄罗斯和苏联有关的街巷或广场名称。

12月28日,黑海之滨的敖德萨也没有在这场历史叙事之战中幸免。经过几个月的拉锯,该市议会终于决定将中心广场上的叶卡捷琳娜二世雕像移除。随着俄乌两方敌对情绪的不断加重,敖德萨市长特鲁汉诺夫来了个180度转弯,一改以前反对移动雕像的立场。

当地时间2022年9月7日,乌克兰敖德萨,市中心一家餐厅前的蓝黄相间的巨型小龙虾雕像。

乌克兰同样也对赫尔松的地方史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正”。丹尼洛夫还提到,近年来乌克兰方面有专家提出新发现,挑战“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波将金创建赫尔松”的传统历史叙事。“赫尔松的建城史未必只有帝俄版本,乌克兰考古学家近年在那里发现了很多波兰-立陶宛联邦时期的文物(编者注:波立联邦是欧洲历史上的一个二元君主制联合国家,于1569年建立,后于1792年俄波战争中战败而解体。联邦主要包括四个民族:立陶宛人,波兰人,白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所以赫尔松当地的建筑和文化并不是只受到了俄罗斯的影响。”丹尼洛夫说。

在俄乌冲突之前,这种修正只不过是一种边缘化的假说,尚未进入到严肃的历史学术讨论中。原本远离基辅和顿巴斯的小城赫尔松鲜少遭到政治风暴的洗礼,也少有人会有兴致对她挖地三尺细究历史源头。但如今,“去俄化”历史再叙事被认为已是乌学界共识,正成为乌克兰公共舆论中的主流政治正确,赫尔松则被推到了这一潮流的风口浪尖。在乌克兰人看来,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波将金将不再是黑海北岸城市群值得夸耀的历史名片,而是应予以割舍的文化负债。

当地时间2022年7月5日,乌克兰扎波罗热州的一处麦田。

或许这场冲突将不可逆地埋葬南乌两州与俄罗斯原本难以否认的文化联系,但同时它们在乌克兰国内政治和文化场域中的自主性和代表性也将受到削弱。很难想象成组织的“亲俄”政治力量能够在南乌的土地上再度崛起,它们留下的政治真空将成为全乌各色政党的角逐目标,其中包括民粹和民族主义者。俄罗斯的色彩褪去,只有时间才能赋予这片土地新的底色。

(应采访对象要求,卡佳、安东为化名;上海外国语大学乌克兰研究中心主任许丽莎对本报道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胡甄卿
    图片编辑:张同泽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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