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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伟︱路殊何从问 知音难再寻:纪念郑张尚芳教授

郑伟(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2018-05-20 11:0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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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张尚芳(1933年8月9日-2018年5月19日)

今天上午,从各方传来郑张尚芳教授于今晨过世的消息。听闻这一噩耗,我倒并没有觉得很意外。年前就已得知郑张先生因病入院,且病情并不乐观。其间我也曾赴京拜谒过先生,但还是很希望吉人自有天相,所以前些日子众友来问先生近况时,我总以“无消息,那便是好消息”的话来安慰自己和别人。可如今,离别避无可避,哲人其萎,思之泫然。

予生也晚,2002、2003年读硕士的时候才开始接触到郑张尚芳先生的文章。和绝大多数刚刚迈入学术殿堂的年轻学子一样,当时一方面觉得先生的研究深邃古奥,另一方面还好奇地想知道先生为什么姓“郑张”?叫“尚芳”的话,应该是位女性学者吧?后来知道,跟我有同样疑问的,还有那些未曾亲见郑张先生的海外学人,比如加州伯克利大学中国语言学教授张琨先生,就曾在其英文论文中用She来引述先生的文章。

有段时间,我在广西民大的图书馆,翻遍郑张先生的论文,并一一复印,装订成册(那时候还不怎么流行读电子版)。由于当时所学的专业方向是汉台语言比较研究,加上我吴语的母语背景,所以对先生在侗台语、汉藏语、汉语方言等方面的论著特别感兴趣。比如温州话一等读同三等,都读细音或者洪音,如“头豆”读[diəu]、“碗温”读[y]、“痕”读[jaŋ]、“牛”读[ŋau]等,原因各异,自有来历。当时就深深感觉方言学知识是学习音韵学的利器,音韵学知识又是解释方言现象的管钥。

又如苏北的“盱眙”,其得名的理据是“善(好)道(路)”(阮胜之《南兖州记》说“盱眙本吴善道地”);《左传・哀公元年》“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的夫椒,就是南宋《嘉泰会稽志》(卷十八)所说的“越州夫椒,隶会稽县”的椒山。“盱眙”、“夫”等字,都是古越语(早期侗台语)在地名中的留存,也就是用汉字对译并转写侗台语的读音。无锡、诸暨、余杭等地名,也都有类似的命名理据在其中。郑张先生用南方少数民族语言来释读传世文献和现代方言,得出的结果既和历史、考古和人类学方面的既有研究若合符节,又对旧材料做出了新颖、合理的解释,为后学提供了值得借鉴的研究思路和方向。受此启发,我当即就写了一篇小文,尝试解释了广西壮族地区的“武缘”、“无虞”两个地名,后来在广西民语委主办的学术刊物上发表。研究壮语地名的几位同行,对我当年的设想表示支持,也让我备受鼓舞。

2005年我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班学习。郑张先生一束论文的复印版,也在行箧之中,被我带到复旦北区的研究生公寓。那时候读了《梅祖麟语言学论文集》,书后的《访梅祖麟教授》(石锋、孙朝奋作)中的一段话让我至今记忆深刻。梅先生说:“国内的汉语研究,有非常精彩的,如裘锡圭的甲骨金文、朱德熙的现代语法、郑张尚芳的吴语,……这几位学者的研究都是实事求是,寓理论于事实。读他们的作品,不怎么觉得他们是在用国外哪一派的理论,好像事实就是如此。但他们‘叙述’事实的字里行间,却含有理论原则。接受了他们对事实的叙述,等于就接受了他们的理论。” 就我的切身体会而言,郑张先生在音韵、方言、文献等方面的论著,确如梅先生所说,绝不崇洋追新,更不硬套理论,而是基于事实,剥笋式地分析问题,从而得出结论。

是年年底,“上古汉语构拟国际学术研讨会”召开,名家云集。会议开始的前几天,白一平(Baxter William H.)、沙加尔(Sagart Laurent)与郑张尚芳、潘悟云几位先生就上古音问题展开对谈。郑张老师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古书用例、现实语言等材料信手拈来、不差毫厘,令人钦佩。犹记得,在黄兴路附近莫泰酒店一间不大的会议室中,五六十位中外学者,真可谓是“挤挤一堂”。大家讨论深入,会场气氛热烈。当时的我,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边听报告,一边跟邻座的硕士师弟师妹介绍我所认识的与会学者。郑张、裘锡圭、龚煌城、徐文堪、朱晓农等前辈的论文,在研究材料、手段和方法上,都给了我极大的启发:占有丰富的语料、开拓研究的视野,才能有所发现,有所创获。巧的是,那学期听完了裘锡圭先生的“古文字学”课后,加上受到郑张先生将侗台语和汉语研究相结合的思路的影响,在2006年初的期末课程论文中,我对楚系简帛文献中常见的一个从羽从能的字的语源重新做了解释,得到了裘先生和郑张先生的鼓励与支持。一年后,这份作业在一个很不错的期刊上发表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跟郑张先生时常通信,也常在各种学术会议上当面请教,受益匪浅,自不用说。2012年秋天,吴语会议在浙江金华召开,恰逢先生的论文集《郑张尚芳语言学论文集》(上、下册)出版。会议主办方还在报到的当晚,给吴语学界的两位前辈郑张先生、许宝华先生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八秩寿庆晚宴。那天晚上,郑张先生叫我到他的房间,亲笔题签,送他的论文集给我。由于编校方面的疏漏,后记中有一些音标错误,先生以很快的速度,当场一一改过。当时,我心里既钦佩先生极好的记忆力和深厚的学养,又对先生一丝不苟、谨严务实的学风表示由衷叹服。

在吴语调查与研究方面,我和郑张先生有着共同关心的话题,所以近几年,先生时常邀我和他一起合作写文章。比如王士元、孙朝奋两位教授主编的The Oxford Handbook of Chinese Linguistics(《牛津中国语言学手册》,2015年),有我跟先生合写的“Wu Dialect”一章。我和先生在吴语方面的合作成果,还有在上海教育出版社《语言文字周报》上发表的《吴语概论》《吴语源流》等。瑞士苏黎世大学毕鄂(Behr Wolfgang)教授曾邀郑张先生为Encyclopedia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中国语言与语言学大百科全书》,荷兰Brill出版社2016年印行)撰写“中国古代方言”一章,先生也叫我一起写。后来我们共同写完初稿,交给了该书编委会。可能因为后期编辑或者信息沟通方面的问题,此文英文版最后刊出时,作者只有郑张先生一人。该文的中文稿,我已投寄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文学术前沿》,并写明由我与郑张先生合作完成(即将刊出)。去年3月,美国宾州大学的焦立为教授来信约先生和我为Routledge Handbook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劳特利奇中国语言与文化手册》)撰写专章“汉语方言与文化”,目前初稿尚未写就,先生已归道山。如今 “亡者生死路殊,空怀可作之叹”,悲夫!

《牛津中国语言学手册》

一年多以前,郑张先生来华东师大参加“古文字学与音韵学研究工作坊”,亲自带来厚重的手稿一包。内有先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在浙江、安徽、江苏等省区进行吴、徽语田野调查的手写稿或油印稿,都是关于浙南吴语、皖南吴语及徽语的调查报告。这些成果无不描写周详、符号精确、文字细密,非用心审勘不能辨。先生嘱我请人输入电脑、整理成稿之后再公开发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先生在吴、徽语调查研究方面,是继赵元任先生之后最有成就的学者。可惜的是,还有不少调查报告、研究论文尚未刊出,更有大量的学术卡片、笔记、手稿需要汇总、归类、誊录。

郑张先生关于浙南吴语的调查手稿

郑张先生关于皖南吴语的调查手稿

先生是一位非常纯粹的学者。他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即便受到了不公正对待,也是风轻云淡,一笑了之,依旧埋首于故纸文献,依旧沉迷于方言民语。他不因评不上正高职称而自怨自艾,只会为读不到某本书或某篇文章而深感遗憾。熟悉郑张先生的朋友都知道,先生跟同行要书很执着。先生也不止一次嘱咐我,要及时地给他邮寄《东方语言学》等学术刊物。我还记得,先生有次在邮件中说,寄书寄杂志的话,最好不要寄邮政挂号,因为要去邮局取,不甚方便。这几年,我也不止一次地托研究生同学给先生寄快递。之前我还曾因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所编的一本论文集,跟先生约稿。今年年初赴京探望先生,先生还在问我那篇《子巳探源》一文的发表情况。据闻出版社已将样书三册奉寄先生,想必郑张先生已如愿读到了吧?

如今的我们,浮沉于人世,奔波于红尘,可以自由思考、静心写作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是,有郑张尚芳先生这样的前辈在前面指引,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我们怎能抱怨,怎能消沉?

2018年5月19日下午写毕,时绵绵阴雨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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