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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职场上遇到的领导,是我的师父,更是我的朋友

2023-01-04 19: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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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阿乾 三明治 收录于合集 #短故事学院 376个

凌晨一点半,我刚从淋浴间出来,头发还没擦干,照例先抓起手机。只有一条未读消息,点开,是一屏划不完的大段文字,开头是:“晚上还在处理业务的事情,刚写完明天要交的稿子,现在才空下来,给你写段话。”

我坐下来,一字一句地看,无法控制地大哭。头发上的水珠和眼泪混在一起往地上掉,我顾不得擦、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十五个小时之前,我刚在公司结束一场“谈判”。坐在谈判桌上的,是我和我的两位领导。我提出辞职,领导需要跟我面谈,确认我最终的决定。

“听说你打算撤了?”一位领导笑眯眯地问。

“嗯......”我回答得并不确切,勉强挤出一个笑。

“说说呗,怎么打算的?”

进公司之前,我都在想如何面对这场谈话,我要用什么理由做解释,真心话说到几分,用什么态度和语气。但一直到坐上谈话桌的时候,我也没有做好最终的决定。我大概还在试探领导的态度,毕竟眼下不是一个适合裸辞的大环境,如果有可以转圜的余地,我会决定再坚持一阵子。

我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一一解释,两位领导只安静地听我说。然后针对我所述说的理由,逐一驳斥。我想进一步解释的时候,谈话被打断。

“所以你决定好了吗?”

“我打算走了。”我态度坚决。

“那你尽快交接工作吧,我的时间线是到月底。”领导脸色一变,浑身散发着寒气。

“我要求到下个月底。”我尽力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以便自己有更充足的时间正式适应和接受裸辞这件事,哪怕是多争取一分经济保障也好。

“我认为你没有那么多活儿,不需要这么长的交接时间。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

“我经手的项目只有我清楚全过程,需要在我手里全部结掉。我还有年假和调休假没时间休。”我快速思考我所拥有的“筹码”,正了正语气。

“我可以帮你争取一个月的交接期,这是合理要求。”

没什么谈判的余地了。

“好的,那就谢谢领导了。我会把工作交接好的。”我说。

我一向不擅于面对这样的人——压迫感强、说一不二、想要掌控一切。能够冷静克制地面对这场谈话,已经是我在这份工作中修炼出的本领。

“我知道你一直不适应这个岗。趁年轻出去闯闯是好事,多试试才能找到方向。”领导又转回笑脸。

我点头微笑。

“但是作为你的领导,也比你年长几岁,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你。你这个性格很有问题,如果你不改一改,将来去哪里都要吃亏的。”领导话锋一转。

“比如呢?”我仍然保持一个职场新人面对工作时一贯的态度,对不理解的问题追问到底。

“你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干扰,遇到困难就往回缩,一点都不坚定。做事三分钟热度得厉害!”

这太不客观了,我在心里冷笑。

“你做事找不到重点。你每天都在加班,加了那么多班,我不知道你每天到底都在忙什么。我问问你啊,你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吗?你知道你应该把工作重心放在哪里吗?”

我没接话,笑僵在脸上。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站起身,微微鞠躬,仍旧露出友好的微笑。

另一位领导只在我斜对面坐着看向我,没说一句话,表情里有一些困惑和失落。

他是我的直属领导,但更多时候,我把他当师父。

师父比我晚一年半进公司。因为部门结构调整,他被老板找来负责组建新的业务团队,承担开拓新销售渠道和发展新业务形态的工作。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公司楼下的浙菜馆,老板张罗了一个工作日午餐局,邀请我和即将组成新团队的另一位同事一起参加。我在这个饭局上正式认识了我的师父。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他和老板、另一位同事有多年共事经历,坐在饭桌上自然而然地聊起家常、调侃兄弟间常开的玩笑。我作为饭桌上唯一年轻、没太久工作经验的职场新人和团队里唯一的女性,尴尬局促又假装镇静地坐在座位上,任凭他们讲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名和完全不了解的业务,在适当的时候发出一些笑声。

等到饭局结束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主动正式向这位新领导做自我介绍。

他站在餐厅门口,我跟上前去。他“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就对着我笑,说话磕磕巴巴,笑里透着一些拘谨和不自然。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站在我面前傻愣愣的,反应迟钝的样子。

完了,不会又来一个不灵光的吧。我想。

师父来的时候我正在离职的摇摆期,在这之前,我长久地陷入痛苦的情绪里。

我从毕业就入职这家国企的市场销售部门,每天坐在格子间里整理数据、核对账单、写销售报告和市场分析,在每一个电商大促的时间节点身兼多职地承担起策划、美编、文案、运营、客服、库存管理、成本控制等各项工作,和客户争取资源、和公司其他部门掰扯分工。我工作唯一的考核标准就是完成销售任务、按时收回货款。很多时候,我并不喜欢这种唯数据和结果论的考核方式,也不擅长去把这些必要的工作做得更好——但我刚入职时,并不了解这些。

我的部门领导把客户和年度考核指标分配给我之后就撒手不管,很少具体指导我的工作,也不在与客户打交道的分寸和方法上给我太多指点,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的认知和逻辑在艰难摸索。当我试图按照自己的想法推进新项目,部门领导会提醒我最好还是去适应国企的规则,求安稳就是最好的生存法则。

接到老板要求开拓新销售渠道的任务,部门领导毫不犹豫布置给我,因为他抗拒直接接触陌生的业务,我只好一个人做完渠道调研和内容分析、对照客户清单一封封发邮件请求合作、一个人被推上商务谈判桌、甚至一个人面对合作伙伴情绪化的谩骂与指责。

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我暴躁易怒,偶尔会躲进没有人的角落里哭。是的,我对我的部门领导充满怨念。我认为他不是一个称职的领导,既没有带我在业务水平上飞升、也无法帮我解决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或为我争取更多的机会。我只是坐在这里,按部就班地接受任务、完成工作。

我的同事中很少有我的同龄人。我以新人身份加入公司时,他们只在第一天对我点头示好,以至于我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都找不到一个饭搭子,也没办法在具体的工作上得到更多帮助和配合。我小心翼翼靠近、尽量热情友善,但总也不能突破我和他们之间的隔膜。于是我游离在团队之外,只埋头做自己的工作,对身边的风吹草动充耳不闻。即便这样,也会收到友情提示,让我注意提防别人不怀好意的试探——天啊,我已经是局外人了,还要面对职场上的宫心计。

我常常崩溃。我讨厌这里冷漠疏离的同事、讨厌我无法融入的令人压抑的办公室环境,更讨厌这份需要面对复杂人际关系和精心算计的无聊工作。我在孤独和无助中感到巨大的消耗。

但我偏又掩饰得很好。工作没有出现明显差池,和同事有浮于表面的客套交流,甚至常常编一些段子调侃工作、打造爱岗敬业人设。

所以老板选择我进入新组建的业务团队,对我说:“我们看好你!不出几年,你肯定比我们强!”

师父也是在第一次跟我出差的时候才告诉我,他很早就听说过我,在他考虑新团队的人员构成时,也是老板亲自向他推荐了我。

我一直觉得我只是平庸地完成职责内的工作,不犯错、不出色,跟老板也没有什么交集。突然得到老板的钦点,我受宠若惊。所以当我得知师父是被老板亲自邀请来作为我的新领导、带我展开新工作时,心里也莫名对这位新领导产生了一种信任:也许我可以拥有更多机会、做出一些成绩、改变我的处境。于是,我决定再坚持一下。至少,不能辜负老板的信任,要和新领导一起把新业务开拓出来。

进入新环境,当然会优先接近身边的人来适应和融入,何况我还是师父团队里的成员,我当然是师父第一个要团结的对象。

师父团结我的方式,就是在聊完工作后顺便再问一些无关工作的问题。彼时他还没从上一家公司正式离职,我们的工作配合主要通过在线完成。

他干脆利落地帮我拆解好全年的销售任务、清晰地划分出工作目标和重点,把各种可能遇到的困难先提醒给我,告诉我不用担心,遇到任何困难他都会帮我解决、犯了错误也会替我兜底。我惊讶于他极强的领导力和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心里多了几分底气——这跟从前完全不一样,我第一次对我的工作有了明确感知,也对工作环境多了一丝安全感。

接着他话头一转,问我:“你今天就回家了吧?在哪里呀?”

我答:“山西。”

“牧童遥指杏花村。”他回道。

有时候他也会冷不丁问我:“下班了?”

我答:“对。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事没事。你住哪里呀?”

我心里想,其实没话聊也不用这么硬聊。但谁让他是我领导呢?我得端正做新人的态度,对新领导礼貌一点。给他留个好印象,我的日子才比较好过。

师父正式入职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底。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春节过后的事了。

他的工位在我对面,旁边是我们团队的另一位同事。我们三个坐在同一张四方桌上,经常一边敲着电脑干活一边扯闲篇儿。工作遇到问题我直接无缝切换到提问模式,师父想偷懒的时候也会冲我喊一句“走,下楼陪我抽根儿烟。”

新进公司的师父对公司的各种具体情况都不太了解,我们之间形成巧妙的平衡:我作为公司“元老”,负责向他介绍公司部门构成、业务分工、办事规则和流程,同时带他在公司周边吃吃喝喝;他作为职场前辈和行业专家,则负责解答我关于工作的一切疑问,带我认识新客户、介绍新业务、传授一些生意场上的商业逻辑和谈判技巧,偶尔再灌输一些管理经验。我们各自有熟悉和陌生的领域,所以彼此之间有各种疑问都会没什么压力地相互求助——当然还是我关于工作上的疑问更多。要不然他也不会是我师父。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跟我印象中的上海人很不一样。据他所说,他在东北做过好几年批销业务,有不少北方哥们儿,所以他的性格里有更接近于北方人的那种热情豪爽和粗犷仗义。而我作为一个大大咧咧的地道北方姑娘,天然地容易与这类人打成一片。

他从入职开始就向我吹嘘自己的精湛厨艺,总要喊我去他家吃饭。在几次三番拒绝过他的邀请后,屈服于“毕竟他是我领导”的打工人心态,我在结束某次出差后第一次和老板一起去了他家。我灰头土脸的、还拖着行李箱,他两岁多的儿子一看到我就狂哭不止,快把家里吵翻了。我怯怯地站在门口,无奈地望向他和他的太太——我称呼她为“嫂子”。嫂子热情地说:“没事儿别怕,快进门!这小孩看见漂亮姐姐有点激动。”

师父的确烧得一手好菜。红烧猪手、清蒸鱼、天鹅蛋、山林色拉、炒青菜......满满一桌子讲究荤素搭配和色泽香味的菜甚至比我家过年的餐桌还丰盛。

把晚饭端上桌的时候,小朋友还在哭闹。嫂子抱起小朋友晃晃悠悠地安慰道:“在咱们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还对自家人又哭又闹的呢?”

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种意识:虽然我才第一次去师父家、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但似乎我早就存在于他们的家中、被他们谈论过无数次。嫂子带给我热络熟悉的感觉仿佛旧友,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从那以后,我常常期待去师父家做客。

进入新团队,我接到的第一个艰巨任务就是对接风险客户和需要终止合作的小客户,请对方支付货款、结清账务,在短时间内完成客户清理和渠道收缩任务,说白了就是讨债。但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判断对方属于风险客户。

师父几乎给我从头上了一遍课,事无巨细地把商品内外库周转逻辑、客户账期调整、财务结算要求甚至沟通方法、谈判话术讲了个遍,末了还不忘吐槽“这些基本概念你都不知道,之前的业务是咋做的”。

我嘿嘿一笑:“我野蛮生长,全靠客户爸爸配合。”

恰逢公司有S+级重点项目需要所有人参与到市场营销推广中。师父神神秘秘地交给我一份名单,跟我说:“注意联系方式不要外传。专家信息都在这里,之后怎么发挥作用就看你了。”我表示惊讶,反问:“专家?什么级别的专家?都有词条的那种吗?”师父得意地点头:“当然!”——他当然骗了我,有几位我翻遍互联网也没找到更多信息。但后来,我一直和这些专家保持友好的联系。他们在我需要的时候都乐于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想,幸亏有师父。

我频繁地出差,有时是市内公出、有时是周边省市当天往返、有时是三五天日程排满的长途出行。大多数时候,我都跟师父一起。我几乎出了几年间最多的差。

师父常跟我说“业务不是在办公室里坐出来的”,所以我们总找机会出门转转。有新的合作伙伴主动找上门来,师父也把我推出去接待。尽管我并不喜欢那些社交场合,但游走于商务应酬之间,我还是见识了更多、成长了更多,也比从前快乐了更多。毕竟,对我来说,不用天天坐办公室的工作,才是有意思的工作。

第一笔生意谈崩的时候,师父跟我说:“心态好一点。谈不成也是正常的。哪有什么生意每次都谈成的呀。”第一次中标大项目的时候,师父从工位上跳起来跟我说:“走!庆祝一下。出门买奶茶!”我总是对着我巨大的预算缺口头疼,师父不止一次说:“只要你不是天坑,我都有办法填上。稳住别慌,你就折腾吧。”这要是搁在过去,我的部门领导只会对我说:“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老板指派我兼任产品经理。我跟师父说:“我哪配!”师父说:“你可是高材生,你不配谁配!”跟生产部门开选题会的时候,师父总会陪我参加,以至于生产部门的同事也把师父当作选题组的成员,每次有重要选题需要开会讨论时都会发正式邀请给他。

我们就是在这种相互调侃、彼此吹捧的共事和交往中,一点点融入公司的大环境里。我逐渐变得自信大胆、可以对自己主持的项目侃侃而谈,他也越来越放得开、跟我说话没有半点领导的姿态。

在我并不丰富的职场经验里,我觉得从领导的角度出发,他做得已经足够好,好到我完全认可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领导。

我没想到,他甚至做得更多。

在国企体制内组建新团队开展业务并不容易。因为系统庞大,很多内部障碍难以克服,部门之间相互推诿是常事。当我终于在某一次跨部门沟通的过程中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情绪失控,师父发给我一条微信,他拍了一本绘本封面,腰封上写着“老天爷最疼爱单纯的人,并最终会给他带来好运。”

师父说:“这句话送给你。”

只是简单一句话,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没有哪个领导用过这么温柔的方式接纳我工作中的不成熟和没经验。师父在用他的形式鼓励我,要保持自己的天真无畏、单纯执着。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往后很多难过的时刻,我总会想起他送给我的这句话。

后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关于工作和生活的默契也越来越多。我三不五时就去他家蹭饭,和嫂子聊天、陪小朋友玩玩具,偶尔带一些家乡特产和礼物。他常常跟我讲公司八卦和行业内幕,也没少向我吐槽客户同事老板。公司迁址以后,我俩的工位离得更近了,交头接耳的机会更多。我们的沟通越来越简洁,有时候甚至不用讲话,使个眼色就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业务上有很多新问题,我仍然需要师父向我解释、告诉我思考逻辑是什么。每次得到帮助后,我都做狗腿状嬉皮笑脸地说:“还得是您!没有您我可怎么办。”师父“啧”我一声说:“你可拉倒吧,我是在给未来的你打工。”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有韧性不计得失地推进那些困难重重的工作,都是因为他。他总是能平心静气地面对我的沮丧和失落,并不苛责我惹出的麻烦,取得一点微小的成绩他都能在老板面前替我吹得像是立了特等功,把所有功劳和夸奖全都引到我头上。更重要的是,他在毫无保留地教我思考和解决问题、提高综合能力,希望我真的有所收获。

工作中那么多糟心事需要我耐着性子一一处理,但他传达给我的松弛感和正向激励还是治愈了我一部分痛苦。他帮我顶住很多来自老板的压力和同事的质疑,也给我机会尽量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虽然我嘴巴上常常砸挂他,但我心里对他满是服气和感激。

如果工作一直保持在这种状态里,我好像也没那么想要逃离这里。

临近年底,我再次因为实际销售和预算差额太大而被领导施压。我坐在工位上冷着脸,麻木地敲击键盘,“辞职”两个字几乎已经写在脸上了。

之前我有事没事都会嚷嚷“我不干了”“干不了我就走”“我早就想跑路了”,师父总会接着我的玩笑话说“你走我就走,你得带我一起走”。这次是师父第一次正式面对我想辞职的心情。

面对面坐着吃饭的时候,他欲言又止,表情里全是听到我第一次跟他做自我介绍时的局促和犹疑。从食堂回到工位,他终于忍不住发微信问我:“听说你考虑辞职了?”我的答复是:“我还没想清楚。在我没有想清楚之前,我不会轻易做决定。我得在上海活下来,我需要一份工作。”但其实我心里有一个更感性的声音是:我还不舍得离开这么好的领导,不想去一个没有他的环境里再把之前的痛苦经历一遍。动摇我辞职念头的外在因素里,他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但这之后,我的情绪不断陷入崩溃,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迟钝木讷,几乎感觉不到快乐。我在办公室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因为老板对我的态度而产生一系列应激性生理反应。

关于这份工作最根本的痛苦持续性击打我:我不认可用数据和结果作为对我工作的唯一评价标准,也不想做程式化的工具人每天干一成不变的工作,更不想在相互推诿、要求不一且没那么公正的环境里消耗。我享受过程,我想要创造,我也不可能一直在师父的保护下工作,迟早要独立面对这一切。

我正式向师父提出辞职,用很长一段话解释我的理由。那些理由摒弃了所有外部因素,归根到底都在阐述我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决绝地断掉了师父想要留住我的可能。

师父用了比我更长的篇幅来回应我:

“我不太会去尝试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情绪和意愿,我为我的不足向你道歉。

我以前带的第一个徒弟今年已经离开这个行业了。现在差不多的情况又要发生,我为此很自责,我是不是该为年轻人做更多。”

我自顾自地补充说:“这次的职场表现,我太善良了。这种善良带给我很大的伤害。也许下一段职场我不会再跟我的领导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但我并不后悔我今天这么做。并且我希望我永远能做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师父回复我:“你的离职其实对我的打击挺大。毫不掩饰地说,我觉得团队里最信任的人离我而去了,接下来我要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其他人。感谢你对我评价和认可,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保持一颗善良的心,这才是永远能够留在记忆里的那颗发光的星。含泪说一句,感谢有你,为你自豪。”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日常接触的这个一米八几、有点浑不吝又有点自负、在我面前从来都情绪稳定的大哥,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刻露出这样柔软、脆弱的一面。

我没有力气再回复更多。或许,离开彼此,我们都需要时间重建自己的情绪和生活。

把正式辞呈交给师父的时候,师父摇摇头,指了指老板的方向说:“直接给他就可以,不用经过我。”但老板批示完,辞呈又回到了师父手上。

他的表情带着苦涩,举起信封跟我说:“这个太重了,我拿不动。后面的流程我不想跑。”

我又回到从前嘻嘻哈哈的状态,拍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地说:“这是你的工作,打起精神来,勇敢地面对吧!”

他跑完流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正站在落地窗前。那天是夏至的前一天,窗外阳光明媚,耀眼的蓝色天空中厚厚地悬着几团云朵,远处草正青、树正绿。

师父问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深呼一口气,慢慢地说:“好像毕业。”表情平静。

又回过头来看向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拍张合影吧,就在这里。”

师父欣然答应,感觉得出他有一丝惊喜——在这之前,他也许认为我还在记恨他,因为在面对和老板的“谈判”时,他没有和我站在同一边,也没有为我争取更多。而我的合影请求,象征着我主动与他和解。

帮我们拍合影的同事说,镜头里的他很有大师兄的感觉,我们的合影很像毕业照。

照片在我手机里,我没有直接传给他。

后来师父送了我两本书作为礼物。那两本书是美国知名绘本作家谢尔·希尔弗斯坦的代表作《失落的一角》《失落的一角遇见大圆满》。

他问我觉得这两本书的内容怎么样。

我说:“我大概看懂你想要对我说的话了。”

师父挂着欣慰的笑,说:“那就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一直认为,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浓度并不仰赖于认识时间的长短,而在于特定时间一起经历的事。所以尽管我和师父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我和其他领导同事之间以及他们和我之间。至少在我心里,师父很特别、也很重要——他让我想起高中时对我影响深远的恩师。他们偶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引领我、鼓励我,帮助我看到更大的世界,让我有充分的机会向内探索,最终确认自己想要抵达的方向。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他并非处处完美,槽点很多、毛病不少,甚至我和他在对待一些问题的态度上是完全对立的。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情。他的深夜长信深深地抚慰了我,我长久以来关于这份工作的痛苦顷刻消散。这是我们之间最动人的故事,也是我职业生涯里第一场关于理想主义的胜利。我无比珍惜。

正式离职的那天,我当面送给师父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封长长的手写信和我俩在落地窗前拍的那张合影。师父接过信封,没有打开。

他送我到电梯口。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冲他挥手再见。

在送给他的那封手写信里,我最后一句话写的是——“我在这里的工作结束了,但我们情谊常在。”

我是带着要写出这个故事的心愿来到短故事学院的,这是发生在今年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故事。很高兴,我写完了它。

重新回忆种种细节的时候,我发现我真的可以平静地告别过去了。虽然这份工作曾经带给我很多痛苦和伤害,但我仍然感激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和事,不止于师父。职场是残酷的,但我很幸运,用真诚换到了真诚。遥远地举杯,为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快乐与爱!

感谢童言老师的陪伴和帮助。我知道,关于写作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诚实。

原标题:《我在职场上遇到的领导,是我的师父,更是我的朋友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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