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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视内心的风暴

2023-01-04 20: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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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风暴,痛苦得正如此时一样,大概有它自身的真谛。所以有些时候,你只得忍受一段压抑的时间。如果你能熬过这段时间,留心它的袒露与需求,你会得到一种启迪。

——梅·萨藤

1970年9月15日

就从这里开始。外面正在下雨。我望着枫树,有几片叶子已呈黄色。鹦鹉庞鸱在自言自语,雨水轻轻地敲打着窗子。几周以来我第一次独处,又拾起了我真正的生活。说来也奇怪,朋友、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唯有独处,在这独处中探究、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缺少干扰、没有关心和气恼,生活会变得乏味。然而,只有当我独处,环视这屋子,重温旧时和它的谈话,我才充分品尝到生活的滋味。

桌子上有几枝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奇怪,秋天的玫瑰花看上去常显得悲哀,凋谢得早,花瓣边缘会显出冻伤的颜色,而这些玫瑰花却粉红得可爱、鲜亮,令人咏叹。壁炉台上,日本花瓶里,两枝白色的百合花弯曲折回,栗色的花粉粘附在花蕊里,一堆芍药叶变成了奇怪的棕粉红色。这束花很优雅,日本人管它叫“shibui”(优雅)。独处时花才显得可见,我可以留意它们,感到它们的存在。没有花,我不能生存。为什么这样说?部分原因是它们在我眼前变化着,它们的生存只有几天,这使我与过程、成长、消亡紧密联系着。在它们的运动中我飘浮着。

周围的气氛是协调而美丽的。这也使我再次独处时感到恐惧。我感到一种不适。我开创了一片天地,一片冥想的天地,我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吗?

写日记是一种方法。长期以来,与另一个人的每一次会面都是一种冲突。我感觉太多,太敏感。甚至最简单的谈话,我都会回味得精疲力竭。而最厉害的一次冲突一直使我不能自拔,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我所作的每首诗,写的每本书,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寻觅自己的思想,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我所发现的并不能使我改变。我像一台不胜任的机器,在关键时出了故障,戛然而止:“不行了!”或者更糟,迁怒于有些无辜之人。

《种梦根深》的出版让我结交了许多朋友。人们喜爱这本书,因而称我是一位亲密的朋友,这就比较难以作复。我开始无意中认识到这本书造成了一种错觉。我这里生活中的痛苦,因它而起的恼怒,很难提到。但愿现在我能穿破岩层,进入最底层,那里狂啸怒吼永不止息。我独身自处,大概不为什么,为的是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一种脾气让我离群索居。这种脾气,我本来可以利用,可从来也没有学会去利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阴雨天,或者贪杯太多都会影响我的情绪。我需要孤独,同时又有一种恐惧。突然进入一种巨大的空虚寂寞中,如果找不到支撑,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心情变幻无常,早晨起来后是天堂,一小时后就到了地狱。保持生机的唯一方式是强使自己遵循常规。我写信过多,作诗太少。表面上这里也许是沉默的,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是人的呼喊,充满了太多的需求、希望和担忧。每次坐下来,“还没做”“还没送走”总缠绕着我。我常感到疲倦,但不是因工作而起(工作是一种休息),而是在满怀朝气与热情工作之前,努力排除他人生活与需求所引起的。

9月18日

隐居的价值——价值之一——当然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缓冲内在的冲击,正如没有什么可以协调特殊情况下的紧张与压抑。热心的阿诺德·迈纳来倒垃圾,与他片刻的闲聊或许使内心的风暴多少平静一些。但是风暴,痛苦得正如此时一样,大概有它自身的真谛。所以有些时候,你只得忍受一段压抑的时间。如果你能熬过这段时间,留心它的袒露与需求,你会得到一种启迪。

对付抑郁的过程和抑郁的原因相比,前者更会让人感兴趣,这过程纯粹是为了活着罢了。今天早晨四点醒来,心境恶劣地躺在床上大约有一小时。天又在下雨。最终起来后,着手一些日常家务,期待着灰暗的心情能过去。能起作用的就是浇花。转瞬之间感到一种喜悦。原因是我在满足一种简单的需求,一种活着的需求。掸灰扫尘从来没有这种效果(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不擅于管家的原因)。然而,给饥饿的猫添置食物,给鹦鹉加上清水,顿时使我感到平静满足。

我知道不论哪种宁静都存在于自然界中。存在于我感到自己是她的一部分,哪怕是一种不起眼的存在。大概沃纳家的欢愉、明智正是由于这一点,他们的工作随时都在接近自然。有那么简单吗?并非如此简单。他们的生活需要一种耐心、理解、想象和力量去忍受不时出现的困境,比方说天气!随自然力而行,不与之抗衡。旺盛的活力召唤回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喂牲畜,清理槽圈,使那个复杂的世界得以存活。

9月19日

太阳出来了。它从雾中升起,草坪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天空蔚蓝,微风和煦,我刚完成了一个奇迹——在那间舒适房间里的威尼斯玻璃杯内插了两大株秋天的藏红花,外加一枝粉红的菊花,一片银白色的叶子——名字我忘了。但愿这是新的一天吉祥的开始。

精神性的抑郁令人百无聊赖。它总是重复,像一个轮子一样转去又来,周而复始。昨日读着修女玛丽·大卫的来信时这轮子暂时停下来。她选择在南卡罗来纳州一座小城里工作,在一家合作商店当经理。她的来信常使我知晓正在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吃惊,同时也使我认识到一个人都能做些什么。“就这样,”玛丽·大卫写道,“我当然是大部分时间在商店工作。然而,我确实发现在这个州有越来越多的绝望家庭。人们受挫、孤独、生病、无依无靠。有一天,我带着一位老人买东西。他家里吃的东西已尽,不知什么缘故,他三个月没有收到他的养老金支票。他买了一些必需品,需要十美元六美分。我搜空了腰包,正好是十美元六美分!这样说来,仁慈的上帝总伴随着我。有许多事都是不可思议的。还有一天,一位老妇人冒雨在一家旧货店外面等着我,要我和一个企图自杀的男孩谈谈。男孩的父亲和继母把他撵出了家门,他缺衣少食,无处可去。现在情况比较好了,我给他买了些衣服和一张折叠床,他的老祖母让他住在她破旧的小木屋里。我和他保持着联系,昨天还给他买了顿午餐。这些人似乎随处可见,多得很,当中有些人危急过后就不见了。”

寄走一张支票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明白那张支票会立刻兑换成一种帮助。天知道我们对慈善机构都感到厌倦。厌倦于同样一家机构一周来请求三次,尤其是那两周前才寄给它一张支票的机构。电脑把我们作为捐赠或者被捐赠者列在名单里储存了起来。这和修女玛丽·大卫的直接人道行为相比显得贫瘠。修女会没有派她到那里,是她在一个暑假计划中自行决定,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允许留在那里的。这一定是慈善修女会的传统。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最有希望的标志,也是唯一的标志,是不知多少人破石而出,勇于探求的创业精神。此刻我想起了盖奇医生。他在南卡罗来纳一个叫博福特的地方行医,只身一人给黑人看病。不管他的结局是多么悲惨,他确实使那里的饥荒引起了国会和美国人民的关注。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创造力量能移动一座山。麦卡锡的巨大功绩在于他在政界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支持他是因为我们相信政治会表达人们的声音。悲惨的是人的自身缺陷——麦卡锡的虚荣,盖奇的吸毒——会毁了一切。我们可以,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然而要做到任何事情都需要稳重、豁达和谦逊,当然还有耐心。艺术是这样,其他任何事情也是如此。

如此说来……还是工作。工作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会直接投身于那些活动(除了偶尔教书),然而我时常意识到,自己的工作看上去奇特,却能帮到人们。只是在纳尔逊的最近几年内我才对这一点确信不疑。

9月28日

太阳出来了。醒来后一片迷人的晨雾,蜘蛛网上缀满了露珠。翠菊在遭受雨打后显得颓丧,大波斯菊看上去也屡遭袭击。这些日子人们开始留心五彩的叶子,对花的逐一凋谢还不至于有太多的伤感。

米尔德蕾德正在清扫。自她第一次来这儿起,这些年来她总是那样安静、幽默、脱俗。这里的一切都承蒙着她的关照。隐居有了动静,但却没有受到干扰。意识到她敏感的手在忙着掸尘整理,我坐在桌前工作反而更高效。十点钟时我们坐下来喝咖啡,聊聊天,却从来不是说闲话。她告诉我今天她在后窗外的苦樱桃丛里看到一个圆极了的蜘蛛网,缀在上面的露珠熠熠发光。我和她共同经历了许多悲哀喜乐,相互的交谈使这些经历细致地交织在一起。

我这个人任性,很难与人相处得来。对于狂妄、自命不凡、轻率浅薄极不容忍,常像斗架的公鸡怒不可遏。我讨厌粗俗的灵魂,痛恨无谓的闲聊。为什么?大概此时与任何一个人的接触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冲突。这代价是昂贵的,我不愿浪费自己的时间。而户外活动,甚至躺下来休息一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决不是什么浪费时间。正是在这种时候,我的想象开始浮现,也是在这种时候我安排自己的工作计划。但是,接待纯属为了社交而来的人却是一种时间的浪费。我愿意竭力寻找真正的人,如果不成,我自然会烦躁不安。浪费时间是一种慢性自杀。

这就是为什么纳尔逊比较适合我的缘故。这里的邻居们从不虚伪,很少自命不凡;他们的粗俗尽管有,也是朴实健康的。沃纳家、米尔德蕾德、阿诺德·迈纳这些人从来不会使我厌倦,正如真正受过良好教育、有思想的人(此地少得可怜)从不令人厌倦一样——海伦·米尔班克的偶尔来访会使我的室内生辉。他们当中真正最亲密的要算是安妮·伍德森、K.马丁,或是埃莉诺·布莱尔这些真正的老朋友,与他们的交谈馨香愉悦,是一种对生活认同的分享。埃莉诺这个周末刚好在这里。我们外出到康奈狄格河谷地里野餐,妙极了。把毯子铺在一处树林边的阴凉地里,我们贪婪地领略着那朦胧的小山群,那远阔的空间,还有那条带有十九世纪色彩的河流,度过了天堂般的一小时。整个景致像是一幅版画,原因在于那条河流不通航,几百年来河岸甚至都不曾改变过。我们周围,秋天的昆虫啁鸣着。回来的路上,埃莉诺指给我看一只鲜绿得出奇、长着长翼的像蚂蚱一样的昆虫。后来她采了两枝缀满红果的伏牛花,此刻这两枝伏牛花娇美地插在壁炉台上的日本花瓶里。

然而,接待客人,准备食物,对我似乎是一种负担,原因是我现在如此抑郁。抑郁正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啃噬着我的精力。当然做这些事对我是有好处的。在一只茄子里,我塞满了火腿和蘑菇;这道菜很好,埃莉诺还没吃过。皱皮的紫茄立在一只盆里,周围是一些红薯,瞧上去威风凛凛。

所有这一切愉悦到头来都被我的疲倦和萎谢的花被人指出来而引起的恼怒搞糟了。我特有的不可理喻的脾气又爆发了。昨天我一定喊叫得太过分以至于今天嗓子都哑了。真是罪有应得。我感到虚弱,说不出话来,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发泄怒气是具有破坏性的,来时歇斯底里,过后又被懊悔缠绕着。那些了解和爱我的人把这作为我的一部分而接受,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容忍的。我得想法解决这个问题,学会防止发脾气,像个患癫痫病的人学会用药来防止发作。有时我感到,在怒气和我生活之间有一场拉奥孔搏斗,自我出生起,怒气就像巫妖一样控制着我,随着这次龌龊的行为,在这场自毁性的抑郁中,不是它最后战胜我就是我最后征服它。

有时我在想,脾气的歇斯底里像巨大的反向创造力,由于过满而溢出,而不是什么苦恼、不顺利积累多了,需要发泄,因一些不相干的琐事而引发出来。从婴孩时候起,我就有歇斯底里症。记得在沃默尔海姆时,我只有两岁。一个阴雨的冬日,我穿着白色的皮衣跟大人外出,被一家商店橱窗里的一缸金鱼迷住了。我执意要得到它,当我听到“不行”时,我猛地滚在地上,整个人和白皮衣滚进了一片泥潭里。这种突发的脾气使父母不安。经医生建议,此事再发生时,他们便试图连衣带人把我放进洗澡盆里。后来这事又发生时,我气恼地尖叫着:“放我到澡盆里!放我到澡盆里!”这意味着在那种年纪,当我发脾气时,我已认识到发脾气总得想办法制止住,正如时下说的,我需要一种帮助。

但是想要什么东西而得不到与那日发生的事是有所不同的。那天发脾气是因我感到(荒谬地)一种不公平的指责而引起的。那种紧张纯粹是因为我试图招待客人的世俗一面而导致的。我在各方面想方设法使我亲密的老朋友埃莉诺开心,却愚蠢地感到遭到了她的指责。自然我对自己的插花很骄傲,容不得有什么萎花谢叶,但是我对这件事的反应实在是太出格,正是这一点使人惊愕。碰到这种时候,我真感到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无疑发脾气是一种解脱。然而发脾气的回报却是深深的自惭、内疚。贺拉斯说:“发怒是暂时的疯狂。”

我有时也在想,像我这样容易动怒的人(法国人称这种性格为“牛奶汤溢得快”),发脾气是否是一种内在的抵抗疯狂和疾病的安全阀门。我母亲把她对我父亲的气恼埋藏在心底,压抑的结果是偏头疼和心动过速,不一一列举。精神系统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正是那使她气愤的事情又给予她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去应付各种磨难。愤怒是蕴藏的火;这火焰支撑着父亲和我度过了那作为比利时难民的艰难岁月,后来逐渐在美国找到了我们的生活。

我内心中激烈的不安,如果用得合适,会变成一种工作的动力。但当它失去平衡时,便成了自我摧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思着如何使这种工作动力孤立出来,换言之,就是如何去掌握火候让汤不致溢出来。

9月29日

昨晚预报有霜降,我从外面抱回几大枝西红柿,西红柿还绿着,把它们挂在了楼上洗衣房里,希望不几天内能变熟。然后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娇嫩的花都采了回来——金莲花、大波斯菊、些许矢车菊和几枝迟开的玫瑰花,最后把秋海棠和天竺葵分别栽在三个花盆里,抱回屋内。秋海棠开得好旺盛,先是去年在室内待了一冬天,然后又在室外待了整个夏天。生命力强的植物总给人一种安慰。做这些活计时已是将近傍晚,光线暗淡。到目前为止,这个秋天还称不上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秋天。今天早晨当格雷斯·沃纳搂树叶,在天气变凉前最后一次割草坪时,天空布满乌云。初秋的活计做起来使人伤感,我渴望着球茎的到来,种植球茎是一件使人激动、令人充满希望的工作。待这炎热、窒息、变幻不定的九月过去,十月来到就好了。

多年来我这是首次听《亡儿之歌》。这大概是一种象征。我并没有失去过孩子,只是我自身中的婴儿一定是被迫成长起来,这样做是要丢弃婴儿的哭闹与怒气。在我写这最后一句时,我想起了路易丝·博根对凯特琳·托马斯的《扼杀余生》的精彩评论。路易丝说道:

单纯与狂热是可怕的。实际上所有的人类种族部落都强迫青年遵循一种严厉的规章制度。这种规章制度以两条箴言为基础:成熟与冷静。成熟,正如人类发现的一样,意味着压制强烈的情感——喜怒哀乐——这种强烈的情感会不理智地扰乱普遍的宁静。古希腊对那些抗拒众神意志的人感到害怕。悲剧的庄严合唱团常常对那些情感奔放的男人或女人发出告诫、提醒,企图使他们变得理智。狂傲不羁无疑会遭到众神的惩罚。然而现实是,事实上一直如此,单纯的心和狂热的情感是取得任何超人成就所不可缺少的;没有这两者,就没有艺术。多少年来当许多人已不再坚持这种特质时,凯特琳·托马斯却证明了她是那为数不多仍纯粹地、高度地拥有这种危险特质的人之一。

然而凯特琳·托马斯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路易丝总对我说:“把恶魔从你的工作中赶走。”对这一点我想了很多。我一直觉得艺术作品(尤其是诗歌)是上帝与我之间的对话,所体现的是对问题的解答,而不是冲突。冲突是有的,但应该是通过诗歌的形式解决。愤怒与喊叫的祷告是不入上帝之耳的。我生活中的确有一个恶魔,但我没有让它干扰我的工作。现在它对我最关心的事情产生了一种威胁——我恋爱一年半时间,现在这个魔鬼要把我的隐居变得毫无成果,使我感到寂寞难耐。我一直努力驾驭这个恶魔,企图使所有黑暗光明起来。实在是时候了,是该成长起来的时候了。

“一个人怎样才能长大?”几天前我问一个朋友。稍微停顿一下后,她说道:“通过思考。”

“幸福的经验也是最危险的经验,因为幸福滋生我们的渴望,爱的声音使空虚、孤独回荡。”

原标题:《正视内心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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