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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学生忆王智量:他是有强大人格力量的“奥涅金”

澎湃新闻记者 钱雪儿
2023-01-04 11: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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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2日,著名翻译家王智量因病在上海去世,享年94岁。

上世纪50年代,王智量从北京大学西语系俄语专业毕业,进入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后着手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力图用中文重现普希金作诗的韵脚和节奏。这项本就艰巨的翻译工作在坎坷的年代中一度搁置,直到1982年,其译稿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彼时的王智量已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

除了《叶甫盖尼·奥涅金》,王智量还翻译过不少俄语经典著作,包括《上尉的女儿》《安娜·卡列尼娜》等30余部,并出版有《论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等学术著作,以及长篇小说《饥饿的山村》。然而,在年轻一代的俄语文学研究者中,很多人对于王智量的名字并不熟悉。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俄语系副教授、上海翻译家协会成员李新梅告诉澎湃新闻,相比于草婴、荣如德这些耳熟能详的俄语文学翻译家,王智量的才学远远高于他所获得的名气和社会认可度。

2016年,在医院的王智量。丁晓文 摄

王智量翻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被认为是原汁原味地还原了“奥涅金诗节”,而他自己跌宕的人生经历以及诗人般的不羁性格又与奥涅金相重合。进入华师大之前,他做过各种工作,包括在上海向明中学教书。得知王智量去世的消息,他昔日的学生邬峭峰说道,“如果说,王智量先生是另一个奥涅金,那么,他是一个从殿堂级高位,一把被摁在地上的奥涅金。他又是一个具有强大人格力量的,一有机遇就能挺立而起的奥涅金。”

“一个爱笑的小老头”

1974年至1977年,邬峭峰在向明中学就读,上过王智量一年的语文课。对于当时十几岁的中学生来说,这位语文老师普通话很好,讲话有自己的魅力和气场,看起来有复杂的背景,尽管当时对他的故事还一无所知。

“那时候他已经头发花白,发际线往里推了,前额很开阔,印象里以为他是个‘小老头’。后来才得知他是1928年出生,当时还不到50岁。”邬峭峰对澎湃新闻说道,王智量讲课非常生动,时常会像表演一样演绎书本上的内容。平日里的王智量喜欢大笑,邬峭峰形容王智量笑起来“频繁、爆裂、慈祥”,似乎很难和后来了解到的他那些苦难过往联系起来,“你好像看不出他的哀怨”。但有一次,他记得班上有学生拿王老师开玩笑,博取全班哄堂大笑,被王智量“用非常气愤、洪亮的声音,连贯地骂了十几分钟”,那一刻,“你能看到王老师维护自己尊严的那种爆发力,他天性的那种骄傲。”邬峭峰回忆道。

上中学时,邬峭峰和王智量都住在复兴中路一带,时常会骑车在路上碰到。邬峭峰至今还记得一个细节:“王老师习惯骑车很快,但是他看到你,一定会刹车,跳下来,然后推着车和你走一段,随便和你聊些什么。”

中学毕业后,这份交集又意外地得到了延续。1978年,邬峭峰作为应届生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而王智量正好到了中文系教书,主要上的是俄语文学课。正是在这一时期,邬峭峰对于这位过去的“小老头”语文老师有了更丰富的理解,他们喝酒,聊天,聊过去的生活。“他习惯从家里拿一瓶白酒,叫一两个客人,到师大的食堂随便叫点菜,一定要把这瓶酒喝光。”

在大学的课堂上,能够更明显地感受到王智量那种诗人式的豪情。“他讲俄罗斯文学,尤其讲普希金,之所以能够讲好的一个原因在于,他不是简单地从做学问的层面,用逻辑的方式来阐释诗人,而是他本身就注满了诗人的情感,是一个诗人在看另一个诗人。”邬峭峰说道。邬峭峰的一位师妹则回忆道:有一年寒冬,先生在大教室讲普希金诗歌,讲到激昂之处,先生热得把滑雪衫外套脱下,无处可放,顺手一把就把滑雪衫扔到黑板前的地上,目光没侧一下,语气没有一丝停顿,朗诵继续。衣服在地上滑过,地上厚厚的粉笔灰扬起,那一刻,像是策马扬尘,这情景,同学们记忆犹新,诗一样传说。

在普希金的诗体小说里,贵族青年知识分子奥涅金厌倦了上流社会生活,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渴望在农村大展身手进行改革,最终因为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和能力而落得苦闷和忧郁的境地。在邬峭峰看来,王智量身上无疑有许多同奥涅金的相似之处:孤傲、灵秀,对于庸俗常态的把握又不屑,但是他认为,王智量远比奥涅金更复杂,他被社会压抑得更低,却拥有更高的、难以想象的反弹力。

“压箱底”的杰作

王智量和奥涅金的关系,显然不只是译者和作品的关系。十多年前,王智量来到复旦大学俄语系做讲座,讲到自己的个人经历和翻译生涯。当时,李新梅刚到复旦工作不久,她对于王智量在那次讲座上分享的故事仍印象深刻。

“他说到自己遭受了很大的屈辱打压,就坐在一条小河边上,本来是要投河自尽的,因为想到了自己翻译到一半的东西,想到了俄罗斯文学里的一些内容,最后没有选择踏出那一步。”

对于王智量而言,文学是他在艰难岁月里唯一的精神支柱,这些漫长又单调的时间被他拿来打磨文字,于是才有了后来《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经典译本。李新梅告诉澎湃新闻,《叶甫盖尼·奥涅金》原作是长篇诗体小说,即在内容上具有长篇小说那样宏伟的规模结构、完整的形象塑造、跌宕起伏的情节内容,但在形式上具有诗歌的形式、韵律和节奏。而普希金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又独创了“奥涅金诗体”:整部作品由四百多节十四行诗构成,除了男女主人公的信之外,全都以同样的押韵方式呈现。

《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一章第一节韵脚 普希金原文与王智量译文的对照

“王智量在翻译时,竭力保持原作的风貌,尤其在诗节、行数、节奏和韵脚等方面与原诗保持一致,这是其译本最大的特色,也是其他任何一个译本都无法做到的。因为这样处理一个十四行诗并不难,但要把四百多节十四行诗都这样处理,可以想象他需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李新梅说道,王智量曾说,自己在翻译时,追求“从形式到内容,从字句到格调,从语气到神韵都尽可能传达原作”。正是这样的打磨,让他的译本读起来通顺、优美而富有音乐感。

王智量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已经被视为经典,俄罗斯所有的普希金纪念馆中都陈列着他的译本。然而,一直以来,人们都对王智量的名字和他的贡献不甚了解。这似乎与他从不追求物质和名声有关,到了晚年,他都居住在华师大一村的一套教师宿舍里,他就是在那里完成了多部作品的译著。另一方面,李新梅坦言,社会对于王智量这样的翻译人才缺少重视,“王智量先生的才学,他的经历,他的为人,与他平凡普通的个人生活之间,还是有落差的,经历了这么多,他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

李新梅说,几年前,自己受到复旦大学英文教授翟象俊所托,请她帮忙把积压在复旦大学出版社仓库的400本王智量所著的《论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卖掉。翟象俊是《乱世佳人》的译者,同为翻译家,也是王智量的朋友。当时翟象俊已经重病在床,仍然念念不忘想要帮助自己的老友卖书,以免它们被仓库处理掉。最后,这400本书被李新梅和另一位老师一同买下,转售了一部分,剩下的有很多送给了学俄语的年轻学生。

对于这本“滞销”的《论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李新梅表示,如果用现在的所谓“学术前沿”视角来看,这本书的研究方法和写法当然是传统的,“王智量老师在书里写了普希金、屠格涅夫等经典作家,分析他们创作的人物形象,他对作品的理解等。一般的学术研究者可能不会去买这样传统视角的书。”李新梅说道,“但是你能看到他对俄罗斯文学非常深入和准确的把握,当我们了解这些经典作家作品时,还是要从小说那些最基本的方面着手,有一个基本的认知。所以这本书是有必要的。”

李新梅回忆,最初读到王智量的译本时,想象译者应当是“从书斋里走出来的、特别有文学气息的人”。有一次,在上海参加一个学术活动时,李新梅偶遇了王智量,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就是一个朴素、亲切的老者”。“他和你交流的语言很随和,不会是那种文绉绉的文学化的语言,但是他的译本,语言又非常优美而严谨。”李新梅说。

这些大概是李新梅对这位学界前辈的全部印象。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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