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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说死说活 | 纪念

2023-01-05 13: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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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 铁 生

2010.12.31

史铁生,生于1951年1月4日,北京人。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1969年赴延安乡村插队务农,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曾在北新桥街道工厂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著有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短篇小说集《命若琴弦》,散文集《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扶轮问路》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分别获1982年、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老屋小记》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长篇随笔《病隙碎笔》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及华语传媒大奖2002年年度杰出成就奖。

说死说活

一、史铁生≠我

要是史铁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虽然我现在不得不以史铁生之名写下这句话,以及现在有人喊史铁生,我不得不答应。

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要理解这件事,事先的一个思想练习是:传闻这一消息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呢?有哪一个——无论其尘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于“我”的角度在传与闻呢?

二、生=我

死是不能传闻任何消息的——这简直可以是死的鉴定。那么,死又是如何成为消息的呢?惟有生,可使死得以传闻,可使死成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头,是热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顽的品质得以流传。

故可将死作如是观: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种。

然而生呢,则必是“我”之角度的确在,或确认。

三、无辜的史铁生

假设谁有一天站在了史铁生的坟前,或骨灰盒前,或因其死无(需)葬身之地而随便站在哪儿,悼念他,唾弃他,或不管以什么方式涉及他,因而劳累甚至厌倦,这事都不能怨别人,说句公道话也不能怨史铁生,这事怨“我”之不死,怨不死之“我”或需悼念以使情感延续,或需唾弃以利理性发展,总之,怨不死的“我”需要种种传闻来构筑“我”的不死,需要种种情绪来放牧活蹦乱跳的生之消息。

四、史铁生≈我使用过的一台电脑

一个曾经以其相貌、体型和动作特征来显明为史铁生的天地之造物,损坏了,不能运作了,无法修复了,报废了,如此而已。就像一只老羊断了气而羊群还在。就像一台有别于其他很多台的电脑被淘汰了,但曾流经它的消息还在,还在其曾经所联之网上流传。史铁生死了,世界之风流万种、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传,经由每一个“我”之点,联接于亿万个“我”之间。

五、浪与水=我与“我”

浪终归要落下去,水却还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会断灭。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运动),是水的表达、水的消息、水的联接与流传。哪一个浪是我呢?哪一个浪又不是“我”呢?

从古至今,死去了多少个“我”呀,但“我”并不消失,甚至并不减损。那是因为,世界是靠“我”的延续而流传为消息的。也许是温馨的消息,也许是残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动鲜活的消息,这消息只要流传,就必定是“我”的接力。

史铁生

六、永远的生=不断地死

有生以来,你已经死掉了多少个细胞呀,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你的血肉之躯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而你却还是你!你是在流变中成为你的,世界是在流变中成为世界的。正如一个个音符,以其死而使乐曲生。

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一条河流能够两次被同一个人踏入吗?同样的逻辑,还可以继续问:一个人可以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七、永恒的消息

但是,总有人在踏入河流,总有河流在被人踏入。踏入河流的人,以及被踏入的河流,各有其怎样的尘世之名,不过标明永恒消息的各个片段、永恒乐曲的各个章节。而“我”踏入河流、爬上山巅、走在小路与大道、走过艰辛与欢乐、途经一个个幸运与背运的姓名……这却是历史之河所流淌着的永恒消息。正像血肉之更迭,传递成你生命的游戏。

八、你在哪儿?

你由亿万个细胞组成,但你不能说哪一个细胞就是你,因为任何一个细胞的死亡都不影响你仍然活着。可是,如果每一个细胞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儿呢?

同样,你思绪万千,但你不能说哪一种思绪就是你,可如果每一种思绪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儿呢?

同样,你经历纷繁,但你不能说哪一次经历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经历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儿呢?

九、无限小与无限大

你在变动不居之中。或者干脆说,你就是变动不居:变动不居的细胞组成、变动不居的思绪结构、变动不居的经历之网。你一直变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样,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转瞬即逝,你的肉身无限短暂。

可是,变动不居的思绪与经历,必定是牵系于变动不居的整个世界。正像一个音符的存在,必是由于乐曲中每一个音符的推动与召唤。因此,每一个音符中都有全部乐曲的律动,每一个浪的涌落都携带了水的亘古欲望,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牵系着无限存在的消息。

十、群的故事

有生物学家说:整个地球,应视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就像一个人。人有五脏六腑,地球有江河林莽、原野山峦。人有七情六欲,地球有风花雪月、海啸山崩。人之欲壑难填,地球永动不息。那生物学家又说:譬如蚁群,也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每一只蚂蚁不过是它的一个细胞。那生物学家还说:人的大脑就像蚁群,是脑细胞的集群。

那就是说:一个人也是一个细胞群,一个人又是人类之集群中的一个细胞。那就是说:一个人死了,正像永远的乐曲走过了一个音符,正像永远的舞蹈走过了一个舞姿,正像永远的戏剧走过了一个情节,以及正像永远的爱情经历了一次亲吻,永远的跋涉告别了一处村庄。当一只蚂蚁(一个细胞,一个人)沮丧于生命的短暂与虚无之时,蚁群(细胞群,人类,乃至宇宙)正坚定地抱紧着一个心醉神痴的方向——这是惟一的和永远的故事。

十一、我离开史铁生以后

我离开史铁生以后史铁生就成了一具尸体,但不管怎么说,白白烧掉未免可惜。浪费总归不好。我的意思是:

1.先可将其腰椎切开,看看到底那里面出过什么事——在我与之朝夕相处的几十年里,有迹象表明那儿发生了一点儿故障,有人猜是硬化了,有人猜是长了什么坏东西,具体怎么回事一直不甚明了。我答应过医生,一旦史铁生撒手人寰,就可以将其剖开看个痛快。那故障以往没少给我捣乱,但愿今后别再给“我”添麻烦。

2.然后再将其角膜取下,谁用得着就给谁用去,那两张膜还是拿得出手的。其他好像就没什么了。剩下的器官早都让我用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再送给谁——肾早已残败不堪,血管里又淤积了不少废物,因为吸烟,肺叶必是脏透了。大脑么,肯定也不是一颗聪明的大脑,不值得谁再用,况且这东西要是还能用,史铁生到底是死没死呢?

十二、史铁生之墓

上述两种措施之后,史铁生仍不失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让它去滋养林中的一棵树,或海里的一群鱼。

不必过分地整理他,一衣一裤一鞋一袜足矣,不非是纯棉的不可,物质原本都出于一次爆炸。其实,他曾是赤条条地来,也该让他赤条条地去,但我理解伊甸园之外的风俗;何况他生前知善知恶、欲念纷纭,也不配受那园内的待遇。但千万不要给他整容化装,他生前本不漂亮,死后也不必弄得没人认识。就这些。然后就把他送给鱼或者树吧。送给鱼就怕路太远,那就说定送给树。倘不便囫囵着埋在树下,烧成灰埋也好。埋在越是贫瘠的土地上越好,我指望他说不定能引起一片森林,甚至一处煤矿。

但要是这些事都太麻烦,就随便埋在一棵树下拉倒,随便洒在一片荒地或农田里都行,也不必立什么标识。标识无非是要让我们记起他。那么反过来,要是我们会记起他,那就是他的标识。在我们记起他的那一处空间里甚至那样一种时间里,就是史铁生之墓。我们可以在这样的墓地上做任何事,当然最好是让人高兴的事。

十三、顺便说一句:我对史铁生很不满意

我对史铁生的不满意是多方面的。身体方面就不苛责他了吧。品质方面,现在也不好意思就揭露他。但关于他的大脑,我不能不抱怨几句,那个笨而又笨的大脑曾经把我搞得苦不堪言。那个大脑充其量是个三流大脑,也许四流。以电脑作比吧,他的大脑顶多算得上是“286”——运转速度又慢(反应迟钝),贮存量又小(记忆力差),很多高明的软件(思想)他都装不进去(理解不了)——我有多少个好的构思因此没有写出来呀,光他写出的那几篇东西算个狗屁!

十四、一件疑案

在我还是史铁生的时候我就说过:我真不想是史铁生了。也就是说,那时我真不想是我了,我想是别人,是更健康、更聪明、更漂亮、更高尚的角色,比如张三,抑或李四。但这想法中好像隐含着一些神秘的东西:那个不想再是我的我,是谁?那个想是张三抑或李四抑或别的什么人的我,是谁呢?如果我是如此地不满意我,这两个我是怎样意义上的不同呢?如果我仅仅是我,仅仅在我之中,我就无从不满意我。就像一首古诗中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我不满意我,就说明我不仅仅在我之中,我不仅仅是我,必有一个大于我的我存在着——那是谁?是什么?在哪儿?不过这件事,恐怕在我还与史铁生相依为命的时候,是很难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以正视听了。

但是有一种现象,似于探明上述疑案有一点儿启发——请到处去问问看,不肯定在哪儿,但肯定会有这样的消息:我就是张三。我就是李四。以及:我就是史铁生。甚至:我就是我。

1996年10月24日

史铁生与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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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全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月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留下的作品是送给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礼物。史铁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过了四十年的轮椅生涯,写下了数百万字的作品,成为当代Z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响和贡献,远超于文学之上;他给予读者的,不仅是精美洁净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爱和对人生真谛的探寻。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远存在。他在作品中讲述了他的故事,展现了他的灵魂,我们可以从中认识和理解史铁生,同时认识和理解我们自己,认识和理解世界。

史铁生《我与地坛》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的经典散文集,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离开,这本书问世。此后七年,这本书以每年近30万册的数量持续畅销。千千万万读者从《我与地坛》阅读史铁生,认识史铁生,怀念史铁生。

当年《我与地坛》发表的时候,韩少功说,即使今年没有任何文学作品,只要有《我与地坛》,就是文学的丰收年。《我与地坛》是史铁生送给所有人的无价的礼物。史铁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过了四十年的轮椅生涯,写下了数百万字的作品,成为当代*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响和贡献,远超于文学之上;他给予读者的,不仅是精美洁净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爱和对人生真谛的探寻。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远存在。《我与地坛》是史铁生在讲他自己的故事,我们可以从中重新认识史铁生,深刻理解史铁生。

“史铁生散文新编”

《去来集》是“史铁生散文新编”的第一册,收录了《我与地坛》《想念地坛》《我二十一岁那年》等史铁生在读者中影响最大的散文19篇:关于童年,关于青春,关于回忆,关于地坛,关于生命中的喜悦与伤痛。“生者必定死去,死者必定再生。”生命就是一个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诸法无去来处,生命则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是史铁生带给世人的哲学思考。

《无病集》是“史铁生散文新编”的第二册,收录了《几回回梦里回延安》《随想与反省》《无病之病》等史铁生关于文学、关于电影、关于音乐等的17篇创作谈、艺术杂感和随笔:尤其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代后记《几回回梦里回延安》里关于插队时期外乡来的吹鼓手在雪花飞舞的窑洞前吹奏唢呐的记忆:“那是生命的礼赞,那是生活。”可以表达出作者自己的文学观:文学,就是生命的赞歌,就是生活的呐喊。

《断想集》是“史铁生散文新编”的第三册,收录了《好运设计》《放下与执着》《乐观的依据》等史铁生的杂感断想13篇:关于疾病、关于生死、关于来世,关于金钱,关于放下,关于执着。虽然身体局限在轮椅上,思想却可以浮想联翩,世间种种,作者都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有问集》是“史铁生散文新编”的第四册,收录了《扶轮问路》《爱情问题》《身与心》《昼信基督夜信佛》等史铁生关于灵魂与生命的扣问16篇:关于爱情、关于信仰、关于肉体,关于心魂,关于来路,关于生命的去向。尤其是《昼信基督夜信佛》,道尽了作者的生命哲学。

史铁生《扶轮问路》

《扶轮问路》是史铁生生前亲自编定的最后一本书,他在“前言”中写“弱冠即扶轮,花甲尤问路”,又在后记里说“荒歌犹自唱,写作即修行”。这里包含了他一生的信与问、预言和妄想。

史铁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过了四十年的轮椅生涯,写下了数百万字的作品,成为当代极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响和贡献,远超于文学之上;他给予读者的,不仅是精美洁净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爱和对人生真谛的探寻。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远存在。我们可以从他的作品中认识史铁生,也认识自己。

史铁生《我,或者“我”》

《我,或者“我”》是史铁生遗作集。史铁生夫人陈希米在“编者注”中写道:“此word文档的属性显示,最后修改时间:2010-12-30 9:35:58。”同日16:00,史铁生突发脑溢血;第二天,2010年12月31日凌晨,他告别我们,开始心魂之旅。

2010年最后一天,史铁生离开生活了近六十年的人间,去了天堂。这本书里的文章记录了他最后的思考、最后的想象、最后的心灵密语、最后的爱和留恋。这些生发于对人生、社会、命运、价值观、世界观的思考的文字,平白如话,温润可触,充满哲思和智慧,值得反复阅读,仔细回味。

原标题:《史铁生:​说死说活 | 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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