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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人啊,“丧”并相信着

2023-01-12 12: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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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读诗的 理想国imaginist 收录于合集 #文学的理想国 73个

《燃烧》

已经来到2023年的我们,也许都带着一颗需要被安抚的心灵,让我们振奋精神,有力量重新出发。

诗歌曾经被视作慰藉心灵的良药。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让人走出囹圄,看见广阔世界的希望;“为了坚信,我目不转睛”,可以是一种执拗的天真,一份顽强的生命力。

但诗歌能给我们的,仅仅是对对心灵的安慰吗?诗歌的创作,必然要承担抚慰人心的任务吗?

诗人廖伟棠谈到新诗是否一定要带给读者心灵上的安慰时说,有的时候,诗人在创作中不但安慰不了别人,甚至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心灵的安慰也许只是一种虚妄。有时候,诗歌没有那么“正能量”,但不代表诗歌无法给人带来独一无二的情感体验。他以诗人北岛以及W.S·奥登为例,解读了诗歌中比抚慰心灵更深层的情感力量。

本文来自看理想节目

《诗意:关于新诗的三十种注脚》

主讲人 廖伟棠

01.

读诗,是为了慰藉心灵吗?

读诗常常给心灵带来慰藉,但这是诗最首要的任务吗?进而我们疑惑,读诗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话题无论对于诗人或读者都有点尴尬,因为我想你选择诗,多少是因为曾经被诗安慰过,或者还想在诗里面寻求一种特别的安慰,这种安慰可能跟一般的心灵鸡汤有所不同,它更美,更富有意象,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但诗人可从来不敢保证自己是能够给予读者安慰的。因为有的时候,我们不但安慰不了别人,也安慰不了自己。而且随着写诗越写越多,就会发现,所谓的安慰不过是一种虚妄。

但是我们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读者渴求安慰是不是一种诗的功利主义?为什么读者渴求安慰?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给予读者安慰,或者说我们除了安慰,还能给予读者什么呢?诗到底应该成为一种精神鸦片一样的麻醉剂,还是叫醒读者的一把刀子?

也许两者都不是。我们回忆一下,我们都知道的大诗人北岛,最有名的两句诗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两句诗当然谈不上什么安慰,你也许读着读着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我们都视若无睹的、见怪不怪的,诗人大胆地把它写出来。倒真就是这么一回事,卑鄙者和高尚者从来都不会得到什么报应。

但是我们想想,北岛作为一个从文革时代走过来的诗人,他理应会给予他的同代人以及后代很多安慰才对。因为那是一个最没有安慰的年代,所以当时才有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的诞生。但是北岛向来都拒绝被定义为伤痕文学,他也拒绝被大家称为朦胧诗。他最多接受的,是叫他为《今天》杂志的今天派诗人。

《今天》杂志

北岛在那个时代,这种卓然独立的姿势,很多就是来自于刚才所引用这两句名句的那种虚无、拒绝和无可安慰感。今天给大家分享他的另一首名作《一切》,然后再讲讲这背后的一些故事。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这首诗发表以后,像是一颗炸弹,大家又是惶惑又是震惊地传诵这首诗。以至于北岛的好朋友,我们的另一位朦胧诗人舒婷,她写了另一首诗《这不是一切》。她就很正能量地把这个充满了负能量的北岛反驳了一通,说,不是一切都是像你说的这样。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心灵

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

都是眼泪血印,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但是最为令人尴尬的就是,你如果读舒婷,会觉得舒婷怎么好像有点“强词夺理”,她说“不是一切”所反复罗列出来的东西,我们在日常中其实会感觉到,真的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的。

可以说她的反驳失败了,连舒婷自己后来都承认了。北岛这首斩钉截铁的、几乎是没有回旋余地的、一切都归于虚无的诗,却从另一个角度说了,诗人是不甘心的。如果他是甘心的,他首先就没有必要写这么一首诗。在一些很细的细节里面,他会暗示出一切还是有一点点可能的。

比如说,当他说“所有语言都是重复”的时候,他会说“一切交往都是初逢”,就是说初次见面还是意味着有可能性的。“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虽然我们都很果断地说,我们希望我们的理想不需要附加条件,但是加了注释的希望是不是更务实一点,更有可能达成一点?

最后他说,爆发有宁静,爆发当然是震耳欲聋的东西,但它在爆发之前,在电影里面,或者说在日常感受之中,都会有片刻的宁静。也许是一种科学现象,也许是一种心理现象,跟这个相对应的,则是死亡有回声。死亡本来应该是一片死寂,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回声又从何来?回声是在活着的人身上的。这个回声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去反对死亡,或者说从死亡中获得力量、获得启迪的,我们要这样去想。

02.

那个爱得更多的人

北岛的诗,表面上是一片虚无、一切都被否定的一首诗,但它里边却隐忍着透露出来一些思考的可能性。那个时代给人带来的虚无感里,其实有更坚实、更有说服力的一些思考。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不能单纯地把历史归于虚无,也不能单纯地把未来归于希望。既然要这么不单纯,那我们怎样辩证地去看待这虚无和希望?

我们就这样去思考,然后慢慢从北岛诗歌的政治性,一种非黑即白的选择里,来到一个欧洲的理想主义被理性主义修正的思维里面去。同样的斩钉截铁的话,来自我青年时代非常喜欢的美国大诗人奥登的诗。这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诗,叫《1939年9月1日》,里边有一句被传颂一时。

我们必须相爱,

否则死亡。

这句话大家都蛮耳熟能详的了,好像特别英雄气概,甚至说得无赖一点,有点威胁对方的意味。我们如果不爱对方,我们跟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爱了对方,我们就能逃过死亡的虚无。但是奥登可能后来觉得这个太正能量了,太安慰人了,太以爱的名义安慰我们这些必有一死的生存者。当奥登晚年意识到这句诗可能会造成的这种感觉,说媚俗有点过了,但会造成一种假象、一种幻象的时候,奥登把他这句诗改了,他改成:

我们必须相爱,

然后死亡。

这么一来,首先是承认了死亡的必然性。我们就是相爱的,我们也会死亡。但是他保留了必须,就算我们死亡,我们也必须相爱。这相爱给予了死亡以意义,而死亡又令这相爱的必须性更加迫切。好像是说,经过了爱的人,才能死得其所,才能死得心安理得。必有一死,但是有爱了然后去死。同时反过来说,认识到死亡的人,才能够更深刻地认识到爱的意义。

W.H·奥登

奥登是一个拥有强大的自觉性的诗人,从他对一首诗相隔几十年后还去修订就能看出来。当然,在他少年的时候,他那些很敏感的抒情诗里也能看出他这种强大的自制力。他打动我的诗篇,大多数都是很雄辩的,但同时他又在雄辩里边弄出很多波澜来。在他晚年的诗篇里,他继续很实质地、很理性地思考,同时又加入了一种我们因为爱而来的舒缓和自由。从这个舒缓和自由,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诗歌的安慰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他晚年的诗,我最喜欢是这一首,叫《爱的更多的那人》。

仰望着群星,我很清楚,

即便我下了地狱,它们也不会在乎,

但在这尘世,人或兽类的无情

我们最不必去担心。

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

激情燃烧着,我们怎能心安理得?

如果爱不可能有对等,

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自认的仰慕者如我这般,

星星们都不会瞧上一眼,

此刻看着它们,我不能,

说我整天思念着一个人。

倘若星辰都已殒灭或消失无踪,

我会学着观看一个空无的天穹

并感受它全然暗黑的庄严,

尽管这会花去我些许的时间。

(马鸣谦、蔡海燕 译)

这首诗首先是用一种巨大的情感力打动我们的。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愿我是爱的更多的那人,这好像我们日常会说的,我爱你,这和你无关。如果你不爱我,没关系,我还是会继续爱着你。或者说你爱我并不如我爱你多,那我甚至会更变本加厉地去爱你。这有点像爱情小说里的俗套了,好像是一个单恋者的告白。

但是这种情感的聚焦爆发,在这首诗里边是经过了爱的题材地反复思考的,它是在一种非常大的自觉性里边触碰到了奥登自己恋爱的种种思考。熟识他的读者会知道,他是那个年代的同性恋诗人。同性恋在奥登的年代还不能公开,受到世人鄙夷,甚至在某些地方还会入罪。

所以奥登这个爱得更多,其实是在一种几乎绝望的基础上去说的。这里面包含了对某个个体的表白,同时也是基于他个人身份的一种表白。在同性恋被压抑的时代,你要证明你的爱,你就必须要付出更多。奥登说过,他所有诗都是为爱所写,那这首诗可以算是他最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的一种宣示吧。

最有意思的是,他首先说的不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星辰跟人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星辰跟人是不可能对等的,星辰如此高高在上,如此永恒,而人如此短暂。但里边有一句话却透露出诗人要把人跟星辰对等的努力,他就说“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激情燃烧着”,那到底星辰是我们要去爱的人,还是它根本就是在爱着我们?我们无以回报,但我们可以爱得更多。

03.

慰藉心灵,不是诗歌的主要任务

在我们跟人的爱之间的关系里边,当我们爱的更多,我们也是像星辰一样,付出一种无以回报的激情去燃烧自己的。如果说到这里,我们还能得到安慰的话,那接下来奥登就不再不给予我们安慰了。他接着就说,即使是这样,有激情地燃烧的星辰也会陨灭,也会消失无踪,那我还能怎么样?作为一个诗人,作为一个爱者,他必须接受这一切激情消亡以后的空无的天空,感受空无本身的庄严。

《明亮的星》

但最后一句他说,只不过会花去些许的时间,这是他突然明悟到,他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他的时间跟星星一样都属于永恒。他并不是一个短暂的爱和被爱者。当他付出了爱,或者当他在爱之中,他就变成了一个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应付那些虚无的一个人。如果这还不明白,我想再跟大家分享几句奥登早期的诗。那是他非常年轻的时候所写的,《更高的今天》。

这首诗里边有几句,可以说是埋伏下后来他对爱和死之间的思考的一个伏笔。他在这首诗最后写道:

可是现在就幸福吧,尽管彼此没有靠得更近,

我们看见沿着山谷的农庄都亮起了灯;

磨坊那边的锤击声停了,

男人们回家了。

黎明的噪音将为某人带来自由,

但不是这种安宁,任何鸟都不能否认:

只经过这里,现在,足够让某物满足这个时刻,

被爱或容忍。

“被爱或容忍”,这马上让人想起我刚才所提到的“必须相爱,否则死亡”,还有最后他晚年说的“必须相爱,然后死亡”。这里边有三个奥登,三个都很重要。

第一个奥登,是像杜甫那样的,是一个承载万物的器皿,他因为容忍而容纳所有路过他生命的东西,并且让这些东西得到满足;第二个,必须相爱,否则死亡,这是一种莎士比亚似的雄辩,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剧精神。最后一个,如果要找一个对比,我想起我最喜欢的一个中国古代诗人,姜夔。那里面是风流云集的,是从容的。他对爱和死亡给予了同样的理解,两者是平等的。

这样的诗,我们能够说我们从中得到安慰了,但我想安慰这两个字并不足以涵盖这样的诗给我们带来的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深思。深思以后,安慰变得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你需要安慰的事物,比如说对死亡的恐惧,对爱的愤愤不平,这些东西它都变得富有了深意,这个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寻求安慰。

所以,诗歌到底承担有心灵安慰的功能吗?我想,这真的不是诗歌首要的任务。

原标题:《年轻的人啊,“丧”并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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