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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上河记》:回到黄河边,方生山河故人,人间行过之感

2023-01-13 13: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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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记》

近期,作家、评论家李敬泽的黄河旅行图文随笔集《上河记》,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出版。

2000年,李敬泽漫游黄河流域,从苦水的玫瑰到河州的花儿与少年,从记忆中的萧关道到西吉寂寞的城堡,从广福寺的百灵鸟到米脂街头的堂吉诃德,他带着异乡人的眼光踏上旅途,渐渐地,黄河成为熟悉的故乡。2019年,他重返黄河,恰如久别重逢。序言中他说道,“那次漫游一定程度上确定了、标记了后来的我:对田野、对山河故人、对实际的而不是理念的人世与人事的持久热情和向往。”

在十五篇文章里,李敬泽记录下河边难忘的日夜。走过历经时光雕琢的渡口和村庄,与往昔的和此世的灵魂暗通款曲,在古老的故事与鲜活的日常经验中,遥望壮阔的文明上游,勘探大河本真的面貌。“我意识到,那次旅程并没有结束,此时此刻,我依然梦想着、计划着很可能不可能的旅程:我会在某一日继续行走,直上河源,而后掉头沿黄河而下,走上次没有走完的路,山西、河南、山东,走过春秋战国的、北方的大地,走到黄河入海之处。不是为了写另一本书,只是为了莽莽苍苍、人间行过。”

作品选读

厚土红城

我将从最厚的土开始——

那天是2000年6月5日,我的脚下是地球上最深厚的黄土。“深厚”不是修辞,它确实最深最厚。据说有一天,来了一群人,在这儿搭起架子打眼钻洞,后来就宣布这里是地球上最深的黄土层,厚达430多米。

此地名为西津坪,在兰州附近,大概是兰州的西南方吧——我现在必须在地图上重新确定每一天、每条路的方向。

站在最深厚的黄土上,思考它的意义。

……于是,大海干涸,风带来黄土,黄土归于大地。土厚的地方就叫它高原,土薄之地就叫它平川;高原上要有人,就有了人,人将测量土有多厚,测量岁月有多长……

▲ 李敬泽在天都山山顶

再后来,我就站在那儿思考430米厚的土地上生长着什么:一种陌生的绿色植物。朋友告诉我,这是百合。

此地为“百合之乡”,路上一块大牌子上写着:

欢迎来到百合之乡!

对面另一块牌子则是“人口警钟天天敲,计划生育时时抓”。

对百合我所知不多,我知道这是一个纯洁美妙的词,百合花什么的。除此之外我知道有一道常见的菜是“西芹百合”,估计其中的“百合”就是这地里长出来的。

最厚的土里长着百合。

向北去,沿国道去往永登方向。从地图上看,庄浪河自北向南注入黄河,这条蓝色曲线上由上而下缀着“永登”“红城子”“苦水”。

▲ 在河上

甘肃大旱,陇东大旱,永登大旱。永登是接近兰州的一个县,公路两旁是连绵的黄土群山。山很干燥,山上的草枯黄,在夏天,这山仍是冬天的山。黄土在阳光下有一种金属般的质地,硬,洁净。

到苦水。这个名叫“苦水”的地方遍地盛开玫瑰。据说在深圳,在北京,你怀抱中的玫瑰常常来自苦水。

“苦水玫瑰”,这是个美妙的故事,我将留着它慢慢地、仔细地讲述。

让它含苞待放。

从兰州到苦水,所有的山上都布满了花纹,缭乱、单纯、无穷无尽的线条在每座山上盘旋,这是最有耐心的画家的作品,他从山根画起,一点一点画到山顶,然后下来,画另一座山。他让群山无限抽象,抽象得快要疯掉了。

那是羊,羊是画家。羊群踏出小道,它们日日年年在山上行走,山就有了纹理。

不过,一路上没有见到一只羊。羊在哪儿?

“在餐桌上。”司机说。

然后就到了红城子——

在红城子的村街上,我已经走出很远,忽然被一老汉追上,他说,杨家有个门楼子,旧得很呢。

有着旧得很的门楼的杨家,我去过了,但老汉不知道,老汉拐着一条腿追过了两条街。老汉如儿童,对新奇的事、新奇的人,比如这个端着长筒相机在街上转悠的家伙,他怀有欢欣的善意。

在照片上,老汉天真地笑着,他手扶一把铁锹,姿态显得拘谨。平时他一定不是这样拿锹的,这把锹现在不是他的工具,而是道具,是我在镜头对准他之后忽然说,能不能把锹拿上,对,就这样,好——

老汉站在自家门前,门内深处有一堵影壁式的土墙,墙上开一洞神龛,供奉着“土地”。夕阳下,“土地”隐于阴影,日子深稳、安静。

“这老汉,老红军呢。”看热闹的妇人指着老汉笑。老汉慌忙否认:“不是,我不是。”我也笑,老汉也就六十多岁吧,不至于是“老红军”。

被观察者有更锐利的洞察力,后来那老汉在村街上追我,因为他知道,该城里人远远地跑来,只为寻找红城子旧日的痕迹。

在1999年版的《新编实用中国地图册》上,第93页,你可以找到红城子,一个橘黄色的小圈,代表乡镇或村庄。有两条细线穿过,一条也是橘黄色,是公路,另一条紫红色,是铁路。

此刻,我在北京,从我的楼上下去,顺着一条时而紫红时而橘黄的线,我抵达红城子——红色的小城。夯土的城墙环绕着它,纯净的黄土闪耀着清冷的银光;在城墙外,莽莽松林覆盖每一重山峦,我看见庄浪河是一条精力充沛的大河,看见庙宇的金顶、喇嘛寺的白塔、清真寺的新月和唤楼从绿树间升起,迎向深蓝的天空。

我从宽大的城门进城,我走在纵贯南北的大道上,一队载着货物的骆驼高视阔步,车夫们正把一驾驾马车赶进客栈的大门。大道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鲜亮的店招在风中飘摇。我注视街上的行人:他的瞳孔金黄,他头戴白帽,他身穿斑斓的藏袍,他腰挂蒙古长刀……有一刻,忽然一切都发出声音,市声如潮将我淹没,我于嘈杂中依稀听见熟悉的乡音:鼻音浓重如同伤风的山西话,还有山陕会馆中热闹的锣鼓、高亢的秦腔。

在那时,福泰堂药店生意兴隆,我听见我念诵店门前那副黑底金字的楹联:

春荣珂里兰芬桂馥祝三多

甲满花龄力歇身劳增五福

我看见一所宅院的门上挂一对朱红的宫灯,保老爷的轿子正停在阶前;我看见杨木匠家的门楼正新;我看见三枚铜钱在我的掌心,火喇嘛喝一声:“丢!”哗啷啷铜钱撒在黑漆的桌面上……

在红城子,我走进感恩寺。

▲ 红城感恩寺 图 / 微游甘肃

山门内,没有香客或游人,几个木匠停下手里的锯和刨子,看着我。一场大规模的修缮工程已近尾声,空气中有淡淡的油漆味儿。庙如寻常人家,崭新、安静,等待着某个世俗的喜庆日子。

厢房里出来一位瘦小的老者,俗家装束。

“看庙啊?”老者问。

我说是,看看。

老者便不再问,转身引我走进二进的大门。这寺格局小,进二门上首是大殿,一方院子正中摆了两盏不知是铜是铁的莲花大灯,院子就显得逼仄。

我指着问:“旧的,还是新的?”

老者说:“新打的。”

殿门紧闭,老者从腰间摘下一圈钥匙,开锁,推门,赫然一尊大佛。

我本无心拜佛,但佛门开了,也就随缘。殿内阴凉,看佛,佛有一丝笑意。信步走去,见沿墙供奉一圈神像,一尊尊看,但觉狞厉阴鸷,攫人心神,一时间恍如行于梦境,脚下不由得仓皇。从大佛身后转过来,却见一方阳光在门内浮动,老者立于供案旁,神色安详……

告辞时老者道一声:“再来啊。”向外走时觉得好笑,一句“再来啊”其实是俗家送客口吻,我知道我是不会再来了,我已经“来”过了多少寺庙,来了,去了,只是清风明月,雁过无痕罢了。

待出山门时,忽见左首一排厢房有小门半开,走过去看,一青袍老僧端坐炕上,双目微合。想了想,何必打扰呢,正欲抽身,那老僧蓦地喝一声:“看啥哩!”

我吓一跳,见老僧圆睁双眼,精光暴射,以为是探头探脑地乱看惹得老人家发作,正支吾不知所对,只听又喝一声:“看啥哩!”

猛地悟到他是要为我看相,慌忙间也想不起该看啥,随口说:“看婚姻吧。”

老僧掏出三枚铜钱:“丢!”

我取过铜钱,哗啷一把丢在炕桌上。

“再丢!”“再丢!”连丢七把。每丢一把,老僧便在一张黄纸上画些怪异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抬眼盯住我:“问的啥?”

我只好再说一遍,问婚姻。

老僧声如洪钟,在这间窄小阴暗的僧房里,他用一种似乎响彻前世今生的声音向我陈述我的命运……

▲ 红城古城墙“一劳永逸”碑

走出感恩寺,阳光猛烈。街上无人,土路有很深的车辙,这街上每户人家都有宽大的门,在从前的某个时候,成队的马车隆隆驶来,紧闭的大门哗然敞开,迎接远来的商旅。

但现在,门后是寻常的农家。这条街的右侧依稀一带残垣,那曾是红城子的城墙,感恩寺应该是在城墙外吧。我想起那姓保的老人说的话:

“过去,城墙外边都是庙,关帝庙、文庙、和尚庙,清真寺……《封神演义》里的各路神仙也都有庙。”

那些庙曾经慰藉着来自遥远各地的旅人,但现在只余建于明朝弘治年间的感恩寺,似乎五百年时光不曾流逝,这座密宗之寺里永远有一个姓火的老喇嘛——

“请问师父法号?”告别时我问那老僧。

“姓火,火车的火。”

“一直在这寺里吗?”

“八代了。”

是保老人告诉我该去看看感恩寺的。那时我从山陕会馆出来,村街两边有些店铺,卖日用杂货,还有农具。其中一间挂着“庄稼医院”的牌子,站住想了想,我知道那是卖农药的。房子都是北方农村随处可见的样式,红砖,平顶,有的墙面上贴着马赛克。一处院墙上大字写着:

长期院内屠宰

——应该是宰猪或宰羊。

接着我就看见了那幢木屋,是它的破败让我注意到它,那不是在岁月中衰老,而是挣扎着的破败,古旧的房子如一只蹲伏在地上的大鸟,瘦骨嶙峋,羽毛凌乱。

后来我对保老人说:“这房子该拆了。”

保老人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搁着是个东西,拆掉就是柴火了。”

我无言。是啊,“东西”和“柴火”的区别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也不过是对先人、对我们所来之处深怀着一点念想。

在这院子的东房,有一间供奉着保家的先人,保老人指着正中的画像说:“这是我的爷。”旁边是一张老照片,旧式乡绅装束的老夫妻端然而坐,那是“我父母”,相框却是新的,银色的铝合金,背后有几行字:

孙男保贤在此新旧世纪交替之时,借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为祭先人育后人聊表诚心谨制。96.2.8

在这间屋子里,血脉的传承如此郑重,人世间原也有令人肃然的秩序。

保老人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当过“科长”,游宦于甘肃各地,保老人的哥哥保建屏曾就此赋词,调寄《天仙子》:

先父生前爱作诗,孤身一人独来去。外县干公四五次,靖远县,大河驿,酒泉皋兰河州急。

此为上阕,下阕在我的笔记本上字迹漫漶不可辨识。这是个“爱作诗”的家族,在中国的乡间,依然有这样的耕读文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古老传统的孑遗还是破碎的乡土中国的强悍灵魂。我所遇见的每个乡间文人都直截、坚定、偏执、猛烈,对一个来自京城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是顽石,我有点怕他们。

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其实离京城更近,很多年前,保老人的祖父保老太爷就曾身在京城,那时他是“太学生”或“太学士”:“进过皇宫的,带回来两盏宫灯”。

我问:“那宫灯还在吗?”

保老人黯然:“没了,早没了。”

宫灯没了,但在这破败的院子里,每一根柱子、每一扇门上都贴着标语——只好把它们叫作“标语”,因为在我的词汇中找不到更恰切的词,但保老人肯定不认为他在写“标语”,他只是裁一叠红纸,研墨提笔,四字一句,一句一条,书写他的世界观:

蜡梅报喜。瑞雪迎春。搞好生产。争取丰收。为民创业。替国争光。

红花吐艳。春风送暖。勤俭多福。和睦永昌。人勤春早。肥足粮丰。

在供奉祖先的房前倒是有一副对联:

辞旧岁祖国华诞光宇宙

迎新春中华腾飞赤乾坤

横批是:

满院春风

显然这是保老人得意之笔,他拈髯笑道:“看出来没有,把三件大事都写进去了。”

三件大事?后来我边走边想,半天才想起,1999年是有“三件大事”。

原标题:《李敬泽《上河记》:回到黄河边,方生山河故人,人间行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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