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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 印度,一场巨大的行为艺术

2023-01-16 14: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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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于坚 楚尘文化 收录于合集 #于坚 9个

“于坚作品系列”之《印度记》第二版(增订本)已经上市。中信出版·大方&楚尘文化联合出版,陆智昌先生设计。

2011年,于坚受玄奘以及艾伦·金斯堡寻找失去的灵光之印度之旅影响,抵达了恒河之岸瓦拉纳西的一个火葬台。他饮用了恒河之水,抱回来一个陶罐。几年后,再次前往,抵达印度西部的阿拉伯海,在一个印度教寺院门口被拒绝入内(只有印度教教徒可进)。书中也写到尼泊尔方向的喜马拉雅和偶遇的不丹王子。

于坚的先锋散文一直在探索一种现象学式的碎片拼贴写作,一种超文本。在这种后现代文本中,随笔、散文、分行的诗、小说,引文、议论和图片融为一体。它营造了一种相当新鲜的阅读体验,犹如在某种废墟之间漫步,读者被引入一种对时间、生命和语言的沉思。

于坚:我是梵的众相之一

加尔各答非同凡响,这不是世界流行的那种拜物主义的城市,比如纽约,活泼泼的,永远水泄不通的时代广场,那是拜物者的狂欢节,巨大的电子广告吸引着无数游客像长颈鹿那样仰视着摩天大楼。“一个被我们忘却的事实是,需要管理的是物而不是人。”(库尔马·沙哈尼)加尔各答却是生活的狂欢节,物在这里毫无尊严,被生活踩成烂泥。某栋楼的屋顶矗立着电影院宽银幕那么大的广告牌,广告布已经失色,布匹被风撕得千疮百孔,就像招魂的经幡,我估计在那广告上曾经风光一时的商品都早已停产了。人们当然知道物的价格贵贱,但物就是物,贵贱只是功能不同,而不是价值面子尊卑之内涵的不同。在这里,物显露了它毫无价值的本相,那就是一堆垃圾。加尔各答把一切物当作垃圾来使用,脏乱差彻底消除了物的傲慢,人高踞一切物之上,人控制奴役着物。我在加尔各答发现了人控制物的秘密,就是把它们视为垃圾,浑身泥污的汽车、黑漆漆的电视机、 绑着绷带的苹果手机、灰头灰脑的电脑......在人之上的是神灵,这个城市没有不信神的人,不信神是完全不可思议的,神高于一切。中间是人,下面才是物,物就是第十八层地狱里的一堆垃圾。世界的拜物教在这里被解构了。人有效地控制着物,决不让它升华到神的位置。用生命、感觉、信仰、诗意来解构它,解构它的性能、功能、产品说明书、操作规则、时刻表,把物当作长工、囚犯、丫鬟、挑夫、扳手、开关、起子、代步器...... 能用就行,好用就行。在印度,我不仅看见被用得死去活来的汽车,也随时遇到被用得死去活来的电脑、苹果手机、洗衣机、电视机......它们全都丧失了在别处的那种尊严、那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被使唤得鸡飞狗跳。

▲ 加尔各答 ,2010年

红砖砌的豪拉火车站,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巨大建筑,像一座宫殿。人群潮水般地朝里面涌去或者涌出。人们大包小包,头上顶着,手里提着,一个挨着一个,摩肩接踵。从高架桥上涌下来,淹没了隧道。公共汽车像 蝗虫一样飞来飞去,一群人猛扑过去抓小偷似的抓住其中一辆。灰尘滚滚, 滚滚狂灰腾起来又消散,人们在灰尘里各走各的,各忙各的。鞋匠蹲在地 上安静地为过路人补鞋,他真会找地方,补不完的鞋啊!警察高举着木棍 在人群里吆喝。那样多的人,那样密集的人,在中国很少见到。似乎全印度的人都在涌向加尔各答,如果不是人们随遇而安、泰然自若,这场面真的就像是一场逃难。

▲ 加尔各答 ,2010年

人群里忽然闪出一位僧人打扮的老者,不由分说,一把捉住我的右腕,说时迟那时快,一串红丝带穿起来的金刚菩提子念珠已经套上,结了 死结,取不下来了。要取下来,只有剪断。然后伸手就讨钱,周围的印度人谴责他。翻译要我取下来还他,说是这种事在印度太多了,都要戴的话, 以后恐怕整只胳膊都要戴满。随缘吧,我没有取下,给了他一点钱。珠子 有十二颗,穿成2、4、6三组,什么意思?印度有那么多神,我不知道这 是来自哪一位。十二颗珠子,据说在佛教里代表十二因缘。有部奥地利电影叫《白丝带》,里面讲当地风俗,孩子犯了错误,父亲就要让他们戴上白丝带,直到他们反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重新成为纯洁正直的人才取下。那电影暗示,这条丝带对于少年们是一种政治正确,藏着暴力的馊味。我仿佛就此和印度结了缘,某种保佑或禁忌转移到了我身上。这一串珠子意 味着什么?我要小心什么?我要修炼什么?正在出神,老者已经隐身不见,真像是红楼一梦!

浩浩汤汤、轰轰烈烈的车站并不妨碍另一些人在岛屿似的地带出售各种快餐,污黑的地面上堆积着被洗磨得亮闪闪的锅碗瓢盆。岛后面有一条依然在走车的垃圾路,垃圾成了路基,路边矮墙上蹲着成群的乌鸦,这条路是它们的餐桌。一条高架桥在路上方穿过,下面桥洞里睡着流浪者,其中不乏相貌酷似大师、高僧的老者,或者他们就是。这条几乎废弃的大道成了天然厕所,总是有一大排男子站着小便,流液淙淙。但转过一条街,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出现了华贵典雅的餐厅,被设计成一艘海盗船的内部,摆满真假难辨的古董,篮子里露出进口的葡萄酒,菜单印得相当精致,侍者穿着洁白的燕尾服。而隔壁,是人去楼空结满蜘蛛网的空宅。再走几步, 是卖五金的铺子。

▲ 加尔各答 ,2010年

夜晚,滑腻污秽的人行道边,许多人铺床席子,呼呼大睡,或者不睡,在黑暗里星星般地睁着眼睛。旁边就是垃圾堆甚至排泄物。有人就在睡眠中死掉了,人们从他旁边拍拍屁股爬起来,将他视为大地,继续在上面生活。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同伴已经成为尸体,毫不足怪。印度人对死亡的看法没 有那么大惊小怪,有点像庄子。没有死亡,只有转世,转入天堂或者地狱 是你今生今世的业的结果。这也是印度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似乎现世只是一个渡口,对卫生条件、对脏乱差、对长命百岁满不在乎。印度思想把现实视为幻象,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象,那么坐高级轿车、身上洒满巴黎香水、听着小夜曲的人与躺在污水沟旁、患着麻风、看着老鼠游戏之辈又有何高 低贵贱之分呢?印度生活就像一本活着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智慧之书,各种现象,无论在另一种文化里看来是多么糟糕、绝望或者神奇、怪异,都另有深意。如果你陷入印度的现实,以入世的眼光去看印度,很多时候你会因为现实的丑陋而沮丧。我看过路易·马勒20 世纪 70 年代拍的加尔各答,麻风病人、贫民窟......有些场面真是地狱的景象。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但我知道它们依然如故。进步的思想其实只是世界思想之一端,原在甚至后退也是世界大多数人的想法,只是他们在这个世纪的广告牌上不得势而已。印度就像一场巨大的行为艺术,似乎全部表演就是要把现实的真相呈现出来,令人失去入世的信心。在印度旅行,我时常感觉到那种无所不在的超越性,你不能拘泥于现实。拘泥于现实,被沼泽吞没的是你自己。

印度讲梵我合一,梵是一,我是万,既有一,也有万。我是梵的各式各样的化身,都要归于梵,但我并不会因此消灭,我是梵的众相之一。梵是底线,我之相无论如何伟大、英明,都要归于唯一的无相的梵。我是幻,但这个幻不是虚无,而是一个我必须把握的当下的业。这个也决定你的来世。我的业是我的来世的渡口。印度是有是非的,但这个是非不是真理、 道德、主义、意识形态......而是对轮回的肯定和对执着的否定。轮回最深刻的地方,就是神也要轮回。梵使现世不执迷于现世,来世也不会执迷于来世。轮回并非一劳永逸。这种根本性的消极,导致历史本身的轮回。

▲ 加尔各答,在恒河岸上等待祭祀时间来临的人们,2010年

从另一个立场,例如印度移民,现今定居在大不列颠本土的作家V. S. 奈保尔的立场 , 印度则是这样的 :“它暴露在我们面前的是千年的挫败和停顿,它没有带来人与人之间的契约,没有带来国家的观念......它退隐的哲学在智识方面消灭了人,使他们不具备回应挑战的能力,它遏制生长。”“印度需要新的教条,却没有。”他引用某位德里人士的话说 :“看到 你毕生的工作化为灰土是件可怕的事。”(V. S. 奈保尔《印度:受伤的文 明》)V. S. 奈保尔毕生的工作没有化为土灰,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和印度人后裔,奈保尔算得上一个权威,但他说服不了我,我直觉地热爱印度,直觉到它的方式中那种超越人类智识的东西。

开业已经三百年的服装店,整个铺面被布匹打磨得光可鉴人,像是一 颗玉石的内部。店员看起来就像19世纪的人物。依然在量体裁衣,手工制作。已经当了爷爷的伙计,笑容可掬,也透着由于该店数世纪一贯的守信而积蓄起来的德高望重所培养的傲慢。比伙计年轻的老板,衣冠楚楚,正在玩弄着量尺。顾客一进去,就有人端上茶来。最令我惊讶的是,印度土布与华达呢、麦尔登什么的并列着,土布在印度依然被大量地使用。我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外祖母曾经是开布店的,在 1949 年以前,她在昆明有两家小布店,卖的大部分是蜡染的土布。但在我少年时期,社会风气已经以穿土布为落后了,我记得 20 世纪 70 年代的某日,我父亲在专为干部开设的内部商店买到一块日本进口的化纤布料,叫作“块巴”。全家欢欣鼓舞。我得到一块来做了一条裤子,成为我最珍惜的裤子,只在节日或约会时才穿。土布和加尔各答这样的老布店,在 1966 年以后的中国, 已经差不多绝迹了。

▲ 加尔各答,2010年

布在印度有悠久的历史,考古显示,公元前5000 年,印度河流域居民已经在利用棉花纺织。印度依然被布裹着,而且是被土布裹着,到处是土布,飘着的土布,穿着的土布,裹着的土布,铺着的土布,挂着的土布, 打开来晾在风中的土布,长衫、裙裾、围巾、袍子、筒裙、披肩,各式各样风一来就飘起来的东西,印度总是拂着。圣雄甘地是一位伟大的布衣,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照片,永远难忘的就是他身上的布和赤脚。布在印度意味深长,它已经成为一种伟大的印度象征。

《印度记》

内容简介:

《印度记》(增订版)是于坚一本关于印度、尼泊尔、不丹之行的随笔集。于坚以富于感性色彩的文字,细腻真实地描绘了旅行所到之地,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印度精神世界的独到感知,如电影场景般历历在目,行文处处流溢出“反求诸己”的自觉意识,其中包含着对故乡昆明的某种旧日情怀,全书配以摄影图片,互为表里,为读者带来身临其境般的阅读感受。

此次增订版,作者增加了一篇两万余字的《在印度迷宫深处》和四十张相应的摄影图片。该文记录了诗人于坚和来自全世界的诗人一起拜访印度的一座监狱,给囚犯们朗诵诗歌的一个独特经历,令人对当下印度鲜为人知的一面有更深的了解。

原标题:《于坚 | 印度,一场巨大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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