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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学林纪丨洞天福地、风水地理与《真诰》

三浦国雄 撰,王标 译
2023-01-29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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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浦国雄教授是“洞天福地”研究的开拓者,他自1983年开始陆续发表了与这一题目相关的论文多篇。现承蒙三浦国雄教授惠允以及土屋昌明教授的协助,我们将其中部分研究的中文版转载于此,以飨读者。本文是三浦先生“洞天福地”系列研究的第三篇,原题为《风水地理说与〈真诰〉》,收入《不老不死的欲求:三浦国雄道教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307-331页。

1996年6月,江苏省句容市茅山,早上5点半。位于大茅山山顶的九霄万福宫尚在沉睡之中,道士等数十人住在这里,却丝毫不见人影。但是,世界已经完全亮了,黑暗在天地之间早已荡然无存。不过,茅山群峰的下半身尚被遗忘在晨霭之中。

茅山主峰大茅山,2017年12月7日,陶金/摄(替代书中黑白原图“茅山一景”)

当时,我因公出差上海,利用办完事之后的一点儿余暇,去朝拜心仪已久的茅山。从上海来到南京,在车站前雇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往茅山。开了两个小时左右到句容市,在那儿匆匆忙忙用过午餐,又重新坐车,几十分钟后,前方出现了鼓起来的大茅山身影。海拔大约370米,不算很高,不过,这一带一马平川,所以显得特别醒目。车子绕过大茅山南麓,停在缆车的搭乘口。但是,还要等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发车,于是,决定自己徒步登山了。

山路修得很好,走得很舒适。《真诰》等书留给我的印象是相当于深山幽谷,来了一看,倒更像村落附近的小山。外行人眼里也知道这里的植物种类丰富,看了便可理解来此采药的茅氏三兄弟的传说和陶弘景的故事。[1]爬了二十分钟左右,到达山顶。九霄万福宫(顶宫)坐落在光秃秃的岩盘之上[2],展示着它的威容。我这个事先并没有任何联系的不速之客,由于看起来不像中国人,偶然被李勇刚研究员[3]注意到,承蒙他的厚意,侥幸获准当天晚上住在顶宫里面的招待所(养真堂)。不用说,让等在山脚下的出租车司机回句容附近去住了。尽管是素昧平生,白天很忙的杨世华道士到了晚上,和李勇刚研究员一起来到我的房间,聊了很多,一直聊到很晚。从杨道士的口中,时常能听到带着满腔自豪的“茅山道士”[4]一词,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茅山山系没有超过500米的山峰,从清晨的大茅山山顶眺望南北相连的山脉,远处的群峰屹立在尚称不上云海的晨霭之中,有种崇山峻岭的错觉。近俗又超俗,可能正是这种地理位置培育出了上清派道教。

九霄宫坐北朝南。视线翻越过几座山峰,在遥远的天际可以看到一座高出一头的三角形山峰。道院的人告诉我那叫丫髻山。顶宫的大门与此山相对。从风水上说,或许就是朝山(又称远朝、暗拱)。从大门绕到背后,可以望见被积金山[5]环抱的元符万宁宫[6](印宫)就在眼底之下。前一天,李勇刚研究员告诉我那是一块风水宝地,我又重新看了一下,发现除了那个地方以外没有龙穴。举目望北方群峰,山梁首先从右侧,即东向的郁岗山[7]一带向西绵延至中茅山一带,稍止,又从中茅山南下向积金山方向延伸,从那里再掉头向东,蜿蜒起伏,重新走向偏西方向,接着又朝东拐了几道弯,到达大茅山。我现在是看着当地的路线图,极为焦躁地进行描述,总之,山脉绵延不绝,蜿蜒起伏,呈S形延伸。《真诰》描述“山形似己字,故以句曲为名焉”(《道藏》11,1b)。

陶弘景更准确地注曰:“如左书己字之形(己字的反写)。”[8](《道藏》11,2a)。自古以来,在风水中,山脉和河流推崇玄字和之字形转折。古人认为茅山正是一条龙脉,而且可以说是一条活龙,我完全赞同这种想法。

第二天上午,杨道士开着茅山道院的车陪我游览了四周。先去了乾元观。此地在行政区划上属于金坛市,现在是坤道的道观,从前作为陶弘景的隐居地,号称“秦汉神仙之府,梁唐宰相之家”,也是茅山道教的正宗圣地“三宫五观”之一。背靠郁岗山,前方开阔,充满清爽之气。现在,遭到日军破坏的旧楼宇正在进行重建[9],杨道士给我看了以郁岗为轴心设计的设计图,如果得以实现的话,此地将出现大规模的道观。

接着是印宫,即元符万宁宫。从顶宫俯视这座古老的道宇,仅一步之遥。陪同游览的是茅山道协秘书长郑志平。穿过大书“第八洞天第一福地”的睹星门,沿石阶拾级而上,进入灵宫殿。其间从郑秘书长那儿听到有趣的事。此处的大门由明代刘伯温[10]以风水为由进行过改造。听他这么一说,再看大门,确实门和石阶并没有平行,朝门方向的右边石阶稍微向内。从里面看,有一侧内墙的灰泥抹得很厚,都鼓起来了,很明显留有翻修的痕迹。[11]用携带的小型罗盘定了一下方位,灵宫殿本身的坐向是坐子癸向午丁,而改造过的门是坐子向午。也就是说,灵宫殿的方位是正南稍微偏东,而大门则是正南。根据郑秘书长的解释,如果按照原来那样的话,灵宫殿和头顶顶宫的大茅山,即龙头正面相对,风水上不利[12],因而把门的方向朝向大茅山和积金山之间稍矮一些的山峰(龙首)。实际上,从这里向南眺望,大茅山浮现于正面的半空之中,可以看见山顶上顶宫的轮廓。然后,山梁长而平缓的低山从左侧与大茅山相叠突出,只有山顶部分鼓起一个圆形,看成龙首亦无不可。曾经下沉又重新隆起的是龙头,即大茅山。

我想再介绍一个与风水有关的趣事。据说康有为晚年时讲究风水,尤其是迷上了“天下第一福地”的茅山风水,他从家乡广东南海把母亲的棺柩运到此地,改葬在中茅山麓五里亭,因为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牛眠吉地”。[13]补充一句,我曾在印宫看到康有为手书的“众妙”壁刻。

上面讲述了这么多,主要是讲与近世风水有关的东西,而非与《真诰》当时的情况有何关系。[14]就算是茅山的己字形说,以此视为龙脉的想法也不是当时的某个人提出的。况且,就算茅山是《真诰》的舞台,但是,出现在《真诰》中的宗教家们的目光,时常超越了现实的山水。《真诰》的主要舞台,在于扩展到茅山深处的洞天,那是通常的视觉所无法捕捉到的。仰赖现实山水的风水地理说,真的有助于《真诰》的解明吗?我对此心生疑念。

但是,作为神圣存在的宗教家也无法消除自己的身体性,因此,不可能逃避场所的制约。基于这种见解的本文,试图从风水的观点[15]对茅山、洞天和墓的场所性略加探讨。

一、风水地理说简史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概述一下作为“背景”的以魏晋南北朝时期为中心的风水地理说。话虽如此,其教义或技术被扩展到庶民阶层,并作为一种社会习俗而被固定下来,要等到宋代之后,《真诰》的时代总算刚刚度过黎明期,留下来的资料并不那么丰富。托名郭璞的风水说“经典”《葬书》,实际上成书于唐代或宋代[16],冠以管辂之名的《管氏地理指蒙》据说也是晚唐的作品。[17]当时应该已经出现不少的风水书,遗憾的是均无存世。相反,《真诰》的记述也不是没有可能填补风水史的空白。

风水相关书籍所记录的最早文献,是《汉书》艺文志。列在六术之中五行类的《堪舆金匮十四卷》、形法类的《宫宅地形二十卷》[18],从书名可以让我们预想到它们与后世的风水说有着某种关联。“堪舆”后来成为风水的别称,是风水史上的重要概念。何晓昕推测它们的内容与六壬术(通过六壬式盘占卜日时的吉凶)和图宅术(根据主人的姓与住宅相合与否来占卜吉凶)有关。就“堪舆”来说,原本只是与择日有关的占术。东汉王充《论衡·讥日》有“堪舆历”一词,孙人和注曰“古代堪舆,仅为择日之用,与葬历、图宅术等,固有别矣”,我也颇有同感。[19]《后汉书·王景传》引用王景之话说“家宅禁忌、堪舆日相之属”,“堪舆”在此与“日相”结合在一起,与“家宅禁忌”(或许是后来的阴宅、阳宅风水的原型)分别罗列。在《隋书》经籍志的五行类,书名中包含“堪舆”二字的十种书籍,被分在不同于《宅吉凶论》《五姓墓图》等风水书的分类中。那么,为什么“堪舆”会成为风水的别名呢?我猜测可能是风水在综合地气影响力(龙脉等)和天气影响力(择日等)的基础上而出现时,作为后者术语的“堪舆”被原封不动地转用了。

我想稍微谈一谈《汉书》艺文志的“宫宅地形”。此书与《山海经十三篇》《相人二十四卷》《相宝剑刀二十卷》等书同列,由此推之,它或许是今天阳宅风水的原型,是从“地形”来判断家的吉凶。另外,在《隋书》经籍志的五行类,与《宅吉凶论三卷》一起被著录的有《地形志八十卷》(庾季才撰)。[20]

关于汉代的风水,《论衡》中还有几个相关资料,还出现了类似阴宅(墓地)风水的东西。[21]《后汉书·袁安传》记载了一位不认识的“书生”告诉他在此地安葬他父亲的话,将会世代高官辈出,按照书生的话做了之后,果真“累世隆盛”。[22]不过,缺少有关地形的具体记述。此外,《郭躬传》记载了升任司徒的吴雄在少年时代的逸闻,“医巫”们皆反对并说如果那样埋葬的话就会灭族,然而他却毫不介意,埋葬母亲时既没有“封土”,也没有择日。可见墓地的择地和择日风俗在当时才刚刚开始普及。

描绘有灵兽、日月的西汉墓葬壁画,引自洛阳博物馆:《洛阳西汉卜千秋壁画墓发掘报告》,《文物》1977年第6期,页10,11。(本图为编者所加)

接着到了魏晋时代,稍微多了一些资料。特别是有关墓地风水的记载比较显著。[23]其中《三国志·管辂传》的两个小插曲,在考察《真诰》的风水上尤为重要。其一是不管哪个风水史论著都会提到的占墓。对于以征讨高句丽著称的魏国将军毋丘俭的墓,管辂是这样判断的:“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预言这一家不出两年必遭灭族,最后果如其言。可以说,这是运用四神(四灵)进行占墓的最经典事例。关于四神,也有人认为是墓中的四个神像(壁画、画像石等)[24],但是,我比较赞成指周围地形的说法。[25]依我的想象,可能是如下的意思:在这块墓地的背后,理应成为此墓之关键的山过于低矮,无法发挥镇墓的作用(玄武藏头),本应左右环抱墓地的低矮丘陵,一方不够长(苍龙无足),一方没有气势(白虎衔尸),前方的池泽干涸(朱雀悲哭)。运用四神判断墓地的这种做法,以稍微变形的形式亦出现于《真诰》之中,我想留到后面来探讨。

另一个记载是以往都不太被注意的,我觉得在思考《真诰》的墓观念时是不可忽视的。郭恩兄弟三人都患有蹩疾(跛脚),于是让管辂来算卦,管辂说“卦中有君本墓,墓中有女鬼,非君伯母,当叔母也”,并揭发郭恩的旧恶,“昔饥荒之世,当有利其数升米者,排著井中,啧啧有声,推一大石,下破其头,孤魂冤痛,自诉于天”。被说中的郭恩,流泪服罪。此处把病因与墓地和死者的怨恨关联起来进行认识。这正是《真诰》中经常出现的“冢讼”和“冢注”。

到了《晋书》(唐修),风水的记载就更多了。先说羊祜的故事。相墓的说“祜祖墓所有帝王气,若凿之则无后”,羊祜不喜欢“帝王气”,就把它挖开了,那个相墓的又说“犹出折臂三公”。后来,羊祜落马,把手臂摔断了,虽位列三公,却没有子嗣。[26]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的墓地风水记载中,已经出现了“气”,还有似乎已经专业化了的相墓者。关于后者,在可谓皇甫谧遗言的葬送论《笃终》中,出现了“师工”,也许把这些人称为风水师,更容易理解。[27]宋明帝讨厌丘陵出现龙的云气,被派去“占视”的“相墓工”高灵文也是如此(《南齐书·祥瑞志》)。[28]相宅的似乎也职业化了。魏舒少年丧父,被寄养在母亲的亲戚宁氏家,宁氏建了房子、来看房子的“相宅者”说“当出贵甥”(《晋书·魏舒传》)。魏舒就是南岳魏夫人(华存)的父亲。可以看见大地所发之气的“望气者”,也是风水师的原型之一(《南史·齐本纪下》等)。

《晋书》记载风水的最精彩人物,无论怎么说都是堪称万能天才的郭璞。后世,他被托名为《葬书》的作者,被尊为风水术的鼻祖,其原因似乎在于《晋书》的记载。《晋书》本传记载了他大量的占例,其中有关风水的卜地一例,占墓二例。虽然都是大家所熟知的,但重要就是重要,所以,我想在此介绍一下后者。其一是关于母亲墓地的选定,他硬是选择了一块虽说是陆地,却离水边很近的墓地,后来果真变成了桑田。另一个更为重要,郭璞对一位害怕葬于“龙角”而遭到灭族的施主说,此地是“龙耳”,三年之内必有天子造访此地。后来,他的预言成了现实。为什么说重要呢?因为后来的风水说经常使用“龙脉”“龙穴”等带“龙”的词语,而郭璞的故事属于最早期的例子。不过,此处所言“龙角”和“龙耳”,有各种各样的解释[29],我觉得这是就事而论的地形术语,也就是说,他将墓所一带判断为龙。再深入一步说,说明郭璞的时代龙脉观念已经萌芽。

《郭璞传》还记载了一位名叫郭公的人,“以《青囊中书》九卷与之(郭璞)”。《青囊中书》的原意应该是“装在青色布袋中的书”,后世将其视为以此为名的风水书[30],成为尊奉郭璞为风水鼻祖的根据之一。但是,《晋书》并没有记载他撰写有风水书,而且此书被弟子偷走并焚毁了,因此,把此书当作郭璞撰写的风水书,不过是一种虚构。

作为占墓名家的郭璞,也出现于《南史·张裕传》。顺便说一句,史书类虽没有记载,传说中的郭璞墓现存江苏省镇江市,盘踞在高大的巨石之上,实在是奇怪的家伙。[31]

关于郭璞,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重要事实,即与徐迈的关系。这也是出于《晋书》(附在《王羲之传》),据说许迈在苦恼彷徨的年轻时代拜访郭璞,希望为自己的将来算一卦。出来的卦是泰卦上六爻[32],郭璞劝他说“君元吉自天,宜学升遐之道”,《晋书》认为这个启示决定了许迈后来的生活方式。我完全不想狡辩说许迈当时从郭璞那里获得了占墓术之类,不过,也不能否定,事实上许迈与郭璞拥有着共同的精神空间。[33]

这个时代,有关王陵风水的关注度也获得了提高。“望气者”感知群山发出“王气”的记载并不罕见。传说秦始皇听到“望气者”报告金陵(今南京)有“王气”之后,断其“地脉”,改名秣陵的故事出现于魏晋之后。[34]此外,所谓“帝旧茔在武进彭山,冈阜相属,数百里不绝,其上常有五色云,又有龙出焉”,是对南齐萧道成祖墓的叙述,成为后来萧道成(齐太祖)登祚的预兆(《南史·齐本纪上》)。

六朝时期的穹窿顶墓室,引自社科院考古所洛阳汉魏城队、洛阳古墓博物馆:《北魏宣武帝景陵发掘报告》,《考古》1994年第9期,页805。(本图为编者所加)

二、《真诰》中的风水术语

我们总算来到了《真诰》的入口处,本节通过综观《真诰》并关注其中的术语,试图粗略地描绘出一个风水略图。《真诰》的风水术语主要集中在《协昌期》篇,在总体上几乎都与墓地风水有关。

首先是“地理”一词。虽然该词只有“范幼冲,汉时尚书郎,解地理,乃以冢宅为意”(10,16a)一个例子,但简单明了地证明了风水地理说已经深入《真诰》之中。接着,《真诰》记载了范幼冲[35]赞美自己墓地的话,他运用四神观点的言说,在思考《真诰》的风水和墓地观问题上极为重要,因此,我将在后面再次进行探讨。

风水之意的“地理”一词,除了上述《真诰》之外,《抱朴子·极言》曰“相地理则书青乌之说”,也是比较早的例子。《隋书·经籍志》只找到南朝梁任昉所著的《地理书抄》,大概近乎今日的“geography”。到了宋代郑樵的《通志·艺文略》,geographical的书籍被著录在“地理”类所收书籍沿袭《汉书·艺文志》的体例,将风水书排列在五行类。然后,在“宅经”(阳宅风水)和“葬书”(阴宅风水)的风水书两大分类之中,“葬书”方面收录了唐代吕才的《大唐地理经》等。也就是说,在《通志》中,“地理”一词有两种用法,作为风水书的“地理”书主要指有关墓地风水的书籍。[36]由此反推,《真诰》中的“地理”应该也是用来指墓地风水(亦与文脉符合),此外,可以说这也是墓地风水的比较早期的例子。

“墓书”“墓法”“墓脉”等,如字面所示,正是墓地风水的术语。“墓书”不是出现在正文,而是见于陶注的“九戹之名,墓书无法”(10,12b)。大概是讲述墓地风水技巧的书。在陶弘景时代,这部书与占墓专家一起大量充斥于世。《隋书·经籍志》的五行类,著录了《五音相墓书五卷》《五音图墓书九十一卷》《杂相墓书四十五卷》等有关占墓的书。“墓法”也出现在陶注的“四灵虽同墓法,形相莫辩”(11,16a),大意是墓地风水的技巧。

比上述术语包含着更大问题的“墓脉”,正文中有“小掾又曰,今葬处不吉,断墓脉多所云云”(18,1b),出现“断墓脉”的说法。“小掾”就是与父亲许谧并称“二许”的许翙,是《真诰》的主角之一。许翙的这句话出现在杨羲的梦中,说自己现在所葬之墓的“墓脉”不好,被支离破碎地切断了。把陶注翻成现代汉语的话,他说“既然这么说了,小掾大概会被还葬旧墓吧。虽说是虚塚[37],但还是需要吉地”。

流淌在大地之中的能量被假想为“脉”,可以说这是风水地理说的源头,这种大地观念,在文献上可以追溯到秦代蒙恬的经典例子,蒙恬认为自己是因为建造万里长城而“绝地脉”,所以被赐死,于是信服就死(《史记·蒙恬传》)。切断“地脉”的话,就会削弱那块地的活力和运气,这种想法正是后世的风水地理说。其后到了魏晋时期,从郭璞和鲍照等使用例子可以看到这种大地观念重新复活。[38]我猜测由此孕育出上清派所构想的洞天地下网络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在后面论述。就墓而言,前引羊祜“凿”开祖墓以纾解帝王之气的故事,与《真诰》的许小掾故事大约相隔一个世纪而前后呼应。羊祜所采取的行动,在《世说新语》中稍有不同的描写,变成“掘断墓后,以坏其势”(《术解》),以“势”替代了“脉”,“断”字则相同。[39]另外,之所以是“墓后”,因为能量(气)是从背后流入的。

关于许翙的这句话,更值得留意的是他对墓的观念。那时候,他已经去世而成为墓中之人,根据前引陶注,似乎被改葬到原来的墓地。出现在杨羲梦中的许翙,为什么对自己的墓地位置如此在意呢?是因为害怕“断墓脉”而导致灾厄落到自己身上吗?但是,对于以真人为目标的他来说[40],俗世的坟墓与腐朽的肉体都早已是无用的敝屣。那么,是担心自己不吉的墓对子孙产生不好的影响吗(这更有风水的味道)?按照逻辑来推理,似乎应该是后者,但是,《真诰》的墓地观念并没有那么单纯。那是因为维系现实的墓和仙乡之间存在着某种假想的通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想留到下一节进行探讨。不管怎么说,现实的墓的状态在《真诰》中拥有重大的意义,为阴宅风水渗透其中留有余地。

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的所谓四神(四灵),原本是天上的星宿,后来下凡成为四方的守护神。这四种灵兽,或被描绘在墓室的四壁之上,或被刻成小塑像[41],来守护死者,在风水说中,山河的自然景观,有时会将宫阙等人工建筑物[42]比拟为四兽,根据它们的方位来判断那个场所的吉凶。作为地形的四灵,其较早的例子有三国曹植的《神龟赋》:“嘉四灵之建德,各潜位乎一方,苍龙虬于东岳,白虎啸于西岗,玄武集于寒门,朱雀栖于南乡”(《艺文类聚》卷96)。关于在墓地鉴定中使用四灵的经典例子,我们已经在《三国志·管辂传》中进行过探讨了。

《真诰》中的几个“四灵”例子,其中“八风鼓锦被,碧树曜四灵”(3,7a),从前后文脉来看,应该指天界的星宿。此外,在保命君的启示中还有如下的例子。“许子遂能委形冥化,从张镇南之夜解也。所以养魂太阴,藏魄于地,四灵守精,五老保藏,复十六年殆睹我于东华”(4,14b)。这篇文章也很难懂,“张镇南(张鲁)之夜解”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推测它是一种尸解法,总之,在整体的文脉上,这是一篇讲保命君预言许翙(文中作许子)仙去之后复活的文章。话虽如此,此处所言“四灵”究竟指什么?从“藏魄于地”和“五老保藏”来看,似乎允许他在此造墓。如果是这样的话,发挥保存许翙精气作用的“四灵”,是指墓地周围的地形吗?还是指墓室内的四兽图?此外,也不清楚与前引墓脉被切断的墓有何关系,不管怎么说,事实上,墓作为尸体的容器,在许谧(许翙之父许谧)复活一事上,被赋予了现实与仙界之媒介的重要意义。

《真诰》也有四灵的例子。下面所引,是许长史(许谧)留下的梦的记录。“十二月十八日左右,梦以铁钗刺玄武”(18,8a)。陶注在这个地方指出,这个玄武是“墓之玄武”,“非所存龟蛇者也”。如果是“墓之玄武”,那就是说许长史用铁钗去刺作为玄武的山,把墓脉斩断。与其这么想,不如去刺作为墓壁画或明器的玄武(它在梦中或许是活生生的)来得更自然一些。不过,这只是个片段,所以,所刺的是因为讨厌不吉利的墓,还是相反?所说的是儿子许的墓,还是指特定的墓?以上种种都不太清楚。

以下引用的一节记载了一块四神相应的墓地,幸运的是四灵全都齐全。它作为前引“解地理,以冢宅为意”的范幼冲的话被记录下来,这部分的一系列短评,成为《真诰》中最丰富的风水资料,在此姑且先引用四灵部分。 

我今墓有青龙秉气,上玄辟非,玄武延躯,虎啸八垂。殆神仙之窟宅,炼形之所归,乃上吉之冢也。(10,28a)

实际上,虽说是四灵,却没有“朱雀”,取而代之的是加入了“上玄”,这些四灵形态的描写意味着什么呢?极为费解。然后,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上吉之冢”被赞美为“神仙之窟宅”和“炼形之所归(锻炼肉体之人的归宿)”等。风水吉墓被称为神仙乡,是怎么回事呢?范幼冲的话蕴含着非常重要的问题,所以,我想在下一节再次进行探讨。下面的这段记载也和墓地风水有关。

墓东北为徵、绝命,西北为九戹,此皆冢讼之凶地。若见亡者于其间,益其验也。(10,12a) 

其中与风水有关的术语有“徵”“绝命”“九戹”。认为墓的东北和西北都是“冢讼”(墓中之人的申诉、作祟、冥界的诉讼)的方位,需要注意。“徵”是宫商角徵羽五音之一。大概是因为从墓地冒出来的恶气会倾注到这个方位(冢注、鬼注),该系统就是将姓按五音进行分类,然后推导出拥有某姓的主人与什么样的家或墓比较投缘[43],先从阳宅开始(《论衡·诘术》等),然后扩展到阴宅。著录在《隋书·经籍志》五行类的《五姓墓图一卷》[44]等书,大概就是配有插图的技术书。

“绝命”原本是游年法的术语,与上述五姓五音法属于不同的系统,此处与五姓五音法结合在一起。所谓游年法是占卜方位,每年假想一个游动于八卦(八个方位)的游年神,根据这个神停留的卦来推导出这一年的吉凶方位。20世纪90年代出土了日本藤原京(694—710)所书木简,记忆犹新:“年卅五,游年在乾,绝命在离。忌,祸害在巽;忌,生气在兑。宜,占者甚吉。”[45]这是有关游年法的理想实占资料,这个当时35岁的人大概是占卜搬家或出行,这一年的游年神居乾,“绝命”在离(南)为凶,“祸害”在巽(东南)为凶,“生气”在兑(西)为吉。这个游年法除了见于敦煌文书《推人游年八卦图》(P2830,与上引木简文字基本上相同)之外,隋代萧吉《五行大义》也有记载。反过来说,据我所知,《真诰》是最早的例子[46],由此可知,在《真诰》的原型所出现的4世纪中叶,已经在使用这种将游年法与五姓五音法结合起来进行相墓的方法。

游年法与五姓五音法的结合,以及它的出现与发展,请参考宫崎顺子的论文[47],上引《真诰》所记不解其意的地方之一,就是“墓东北为徵绝命”部分。按照一般的五姓五音法,该系统把家宅(或墓所)主人的姓与五音的某个进行匹配,以此为基准来判断各个方位的吉凶。这里并没有写“徵姓,墓东北为绝命”,而是说“徵绝命”,将姓与占辞并列。所以,是否应该读为“东北是徵的绝命”呢?不过,据说精通“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的陶弘景,对这个部分进行注解,认为即使这么读也不妥。“此应令以受长史也,但许姓羽音。[48]今〈去〉[云]东北徵绝命,是为不同”。此外,陶弘景接着又说“九戹之名,墓书无法”,“九戹”是游年法中没有使用的术语。或许它与“阳九百六之厄”有某种关系。关于“冢讼”,将在下一节进行探讨。

其他还出现过一次“青乌公”(5,5b),只有止于“仙人”而未能成为“真人”等记述,有关风水的记载什么都没写。陶注也只说或许是彭祖的弟子。而“青乌术”成为后世风水的别称,较早的例子出现于前引《抱朴子·极言》。

三、《真诰》与墓地风水

上面说过《真诰》中出现的风水几乎都与墓地有关,我想在这一节关注《真诰》的墓地观念,更深入一步思考这个问题。先做个简单的概述,根据《真诰》的墓地观念,墓有好的墓和坏的墓,前者可以延续到仙府,后者则是“冢讼”的原因,因此,都与风水有着大大小小的关系。也就是说,地中的墓成为现实与仙界、现实与冥界之间的媒介,其决定性(是去冥界,还是去仙界)条件之一就是风水。

首先来探讨前者。这个地方的关键词是前面已经出现的“冢讼”或“鬼讼”。“冢讼”在正文中有6例,陶注有3例,相同意思的“鬼讼”在正文中有2例,不过,也有一些记述不使用这些词,但却以冢讼为前提。此处想以这些词作为线索。冢讼是墓中死者(鬼)提起的诉讼,对于生者来说,之所以觉得可怕,是因为它会成为疾病等各种不幸和灾厄的原因。身体不好的许长史,听保命君对他说:“人家有疾病、死丧、衰厄、光怪、梦悟(梦的启示)、钱财减,可以禳厌。唯应分解冢讼、墓注为急。不能解释(解消),祸方未已。”(7,16b、17a)这一段文字,也可以解读为如果发生某种原因不明的不幸,要怀疑有冢讼。上述“墓注”也叫“冢注”“鬼注”,是指由于冢讼的缘故,恶气从墓中出来,被倾注到特定的生者(大多是墓主人的家人)身上,邪气会给人带来各种灾祸。梦也成为鬼气的通道。梦(噩梦)是冢注之气通过那里袭击做梦之人的途径之一(10,11b、13a注)。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冢讼呢?“无德久鬼讼之纷错积”(8,8b),老年人(高者)很显著的劣迹就是恣意篡改古人的碑铭(8,9a)。有一段话记载了许家勉强从一件冢讼中幸免的经过。小茅君给杨羲的启示也极为费解,姑且附上译文。[49]事情的起因是许朝(许谧的叔父)残忍地杀了人。

许朝者暴杀新野郡功曹张焕之,又枉煞求龙马。此人皆看寻际会,比告诉水官。水官逼许斗,使还其丘坟,伺察家门当衰之子,欲以塞对解逼,示彼讼者耳。是斗亡月亡日其应至矣。君自受命,当能治灭万鬼,罗制千神。且欲视君之用手耳。欲令无他者,宜以此日诣斗墓,叱摄焕等。制敕左官,使更求考代,震灭争源也。可勿宣此。(7,6a—b)

(译文)许朝残杀了新野郡功曹张焕之,又杀害了无辜的求龙马。被杀的他们时常找机会向水官申诉,水官拘捕了刚去世的陶科斗(许谧夫人)的亡魂,让她回到自己的墓,让她在墓中找出许家应该衰死的小孩,这样就可以为死者申冤,从不如意中解放出来。许斗肯定会在某月某日回到自己的墓。你(杨羲)接受了命令,所以,想让你惩办万鬼,压制千神。而且想看看你的本事。命令没有其他工作的人在这一天去许斗的墓,叱责并拘禁张焕之等人。然后敕令左官,在许家之外找出可以成为许家孩子替身的人,切断纠纷的根源。此事不要对外人说。

于是,毅然执行了小茅君启示的杨羲,通过他的力量[50],使试图让其某位家人牺牲的冢讼被防患于未然。

在上述这件事中,请留意一下墓。为什么要让许斗回到自己的墓呢?恐怕是要强迫她在自己的墓中物色(伺察)一个“当衰之子”,把死者的恶气(鬼注)吐到那人身上[51],置那人于死地。不管怎么说,冢讼以墓为媒介连接现实世界(缩小范围来说,就是被葬者的血缘),为了将恶气从冥界发放到现实世界,墓成为必要媒介。

冢讼有时候和墓址的选定也有关系。“风病(中风)之所生”(10,11b),中候夫人在一开始向许长史作如是启示。当时许长史时常为噩梦而烦恼,由于噩梦的缘故,常常遭到“冢注炁”的照射,经常口渴,两手瘫痪(10,13a陶注)。根据这个启示,如果墓地潮湿,地底的地下水脉(三泉)堵塞淤滞的话,地官便会猛烈地煽动水气,于是就会中风。接着,启示把话锋一转,指出梦见原来建在墓的东北角和西北角的房子,或者在梦中出现安放棺材的地方,就会接触不吉利的墓。[52]然后,在这段记述之后,接着讲到前引的“墓东北徵……”一节(10,11b、12a)。不过,说到“冢讼之凶地”的冢讼,究竟是只承接梦中之墓的部分,还是说也承接前面潮湿墓地的记述?我觉得与两方面的墓都有关系。因为不仅从文脉上看是这样,而且后文治疗中风的呪文中也出现了“风邪即摧,考注匿讼”(10,13a)。大意是,葬于阴湿之地的死者向地官提起冢讼,受讼的地官将邪气流注给生者(后文有“家死鬼”一词,大概是墓主人的子孙或同族),鬼也撤诉了。

起因于同样选址的鬼注还有一例。根据陶注,这是许长史在夫人陶科斗去世之后,由荀中候授予的启示。此处同样也是因为坟茔(许夫人的墓)长期遭到阴气的侵蚀,终于“使地官激注,冢灵沉滞”,由于这个原因患上“风邪”。但是,这个墓的情况是,邪气将要四散,所以,许长史被忠告说,要通过“镇墓”,疏浚夫人之墓的水井,润泽通往易迁宫的路,以解行路者之渴,如此方是上策(10,15b)。由此推之,墓又以水井为媒介,与易迁宫(位于洞天之中的女仙们的仙馆)相通,许谧夫人陶科斗[53]可能通过这条路往来于仙界和冥界之间。

作为防止冢讼的方法,有冢讼和诵呪。尤其是前者很重要,它是“一种赎罪的仪礼,请求消灭种种灾厄,尤其是为了消除疾病,对构成灾祸原因的自我罪过进行忏悔,更请求赦免祖先的罪过”[54],详见有关专论。[55]

写到这里,有必要对墓地与风水的关系做一番整理。墓地风水的关键是,天地之气以墓中死者为媒介,将特定的影响力波及子孙。流入墓中之气的善恶主要由墓的选址条件决定。从这个观点来重新审视上述《真诰》的墓观念,同时代的墓地风水资料只看到墓的选址问题,无视墓中死者,相比之下,《真诰》中对死者充满畏惧,对死者的意志非常介意(风水也考虑到墓中死者的安宁)。而且,对于死者与生者的关系,也和风水一样,是由血缘关系连接起来的。但是,由死者→墓→生者推移并发生作用的,虽然同样是气,但《真诰》几乎都是看到恶气的影响(冢讼)。不管怎么说,可以看到在《真诰》中道教与风水说交错在一起的事实。

上述是引起冢讼的恶墓之例,实际上在《真诰》中有一处讲到吉墓。紧接在上述许谧夫人之墓的后面,它是由居于童初宫(与易迁宫相对的男仙之馆)的范幼冲说的,其最重要的部分已在上节引用过。接着,又夹杂了一段许夫人之墓的记述,然后对范幼冲的启示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文字讲述吉冢的造墓法。根据陶注的解释,虽然是由别人写于青纸之上,其关键在于应该埋在地下三尺的“方圆三尺”的石制镇墓券,由八十七个字构成的铭文,兹引如下:

天帝告土下冢中王气五方诸神赵公明[56]等,某国公侯甲乙,年如(若)干岁(此处写入实际被葬者的官职、名讳、年龄),生值清真之气,死归神宫。翳身冥乡,潜宁冲虚,辟斥诸禁忌,不得妄为害气,当令子孙昌炽,文咏九功,武备七德,世世贵王,与天地无穷,一如土下九天律令。[57](10,16b、17a)

总之,天帝下令地下诸神防止死者妄为害气,要控制死者以使子孙世世代代繁荣昌盛。此处,“祖先→墓→子孙”的墓地风水图式也发挥着作用,而且以吉墓中的祖先遗体为媒介,希望子孙获得富贵的愿望,正是后世的风水思想。

那么,那个四灵与这个墓有什么关系呢?前引范幼冲所言四灵,我认为是表现墓所的地形,现在正在探讨的这个解说,只提到“上玄辟非”[58],将土堆后方九步九尺的地方命名为“上玄辟非”。这个地点正是华盖宫王气之神和赵公明的住处,控制各种害气的神都隶属于他们,以使子孙不受冢墓的祸害。关于如何修建位于墓后的“上玄辟非”,比如盛土等,都完全没有说明,我认为很可能就是地形,或许就是将生气转到前方龙穴或明堂的作为主山的玄武之原型。那样的话,“玄武延躯”又将如何呢?[59]或许其关键正是为了表现比“玄武”地位更高的观念,把原本应该称为“朱鸟”或“朱雀”的地方命名为“上玄”。或者也有可能是朱宫(南宫)观念与风水说交错在一起。

但是,大家应该还记得,前引范幼冲说这样的墓是“殆神仙之丘窟,炼形之所归”。正如许谧夫人的墓以水井为媒介,与易迁宫相通那样,风水吉墓意味着与仙府相通吗?或者说其本身就是仙府?然而,在《真诰》中,紧接着范幼冲的话之后,记载了辛玄子的话,指出与其依靠这种吉墓,德行的蓄积、长生的修行(磨炼体内之神)更为重要,由此可获重生。《真诰》的编者或许先天地所赋予的环境与后天的修行之间,取得了某种平衡。

四、洞天福地说与风水地理说

所谓仙府,在《真诰》中显然就是洞天。对于最迟在4世纪中叶由上清派倡导的洞天观念,我想以“龙”字为中心将其与风水说进行联系。

《真诰》中集中阐述地理的在《稽神枢》篇(尤其是卷11《稽神枢第—》),其文体给我们留下一些奇异的感觉。仙界、冥界、梦和现实,不可视的世界和可视的世界被描绘在同一个平面,这是《真诰》所共有的现象。现实的茅山和通常视觉所看不见的茅山中的洞天,这两个不同次元的世界被浑融描绘在一起,让读者摸不清东西南北。比如下面的这段记述:

“句曲山,其间有金陵之地,地方三十七八顷,是金陵之地脉也。土良而井水甜美,居其地,必得度世见太平。”(11,2a)

又如:

“金陵之土似北邙及北谷关,土坚实而宜禾谷,掘其间作井,正似长安凤门外井水味。”(11,4a)

“金陵”就是被称为“洞虚之膏腴,句曲之地肺”(11,1a)的洞天。金坛华阳洞天是句曲山(茅山)的“腹内虚空”,宛如内视自己的体内一样,是只有内观“此山洞虚”才能看得见的“灵府”,是与现实茅山位相不同的永生者的世界。尽管如此,如上所引、在写法上好像它就位于茅山的山谷之间一样,所以说很奇异。

我想,在构思出洞天的上清派人的意识中,华阳洞天并不是与茅山隔绝的异次元世界,而是始终与此地相邻接。为了说明金陵是无上的乐园,深深怀抱的茅山自身也必须是罕见的场所。反过来说,洞天也受到场所和地势的制约,因此,给风水说渗入其中留有余地。

作为场所的句曲,赋予其秀逸特征的原因之一,是黄金传说。在《稽神枢》篇中不乏这样的记述,说此山产黄金,汉灵帝时,诏敕郡县开采句曲的黄金。所谓“金陵”和“金坛”的称呼,正是其体现,此处所谓黄金,当然是指可以匹敌丹药的长生不老药的原材料。

可与黄金媲美,使句曲山变得庄严的是“龙”。“金陵”是开采黄金之后的名称,但古时就有“伏龙之地”的称呼(11,2b、3b)。《真诰》有一处引用古代记载,阐述它的来历:

“名山内经福地志曰,伏龙之地在柳谷之西,金坛之右,可以高栖,正金陵之福地也,上古名此山为岗山。孔子福地记云,岗山之间有伏龙之乡,可以避水辟病长生。”(11,4b、5a)

总之,“岗山”变为“伏龙”,又从“伏龙”变成“金陵”。而且,与此同时,由“福地”转变或发展为“洞天”。不管怎么说,这个神仙的灵府在渊源上与龙有着很深的关系。

这个“伏龙之地”的名称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呢?在地形上,从“岗山”这个古地名和“伏”字语感来看,大概是低矮的丘陵。“宁可暂登伏龙之乡以礼拜于灵岫”(12,12b)这段文字亦可作旁证。由此推之,应该是作为山脉在垂直和水平的两个方向上蜿蜒逶迤的表现,从“岗山”这个平淡无奇的名称向“伏龙”转换,我猜测其中是否有某种观念上的发展。或许是因为注意到潜藏在其中的特殊能量吧,当然,这只能是凭借想象了。

正如当初预告的那样,我想将这种洞天说和作为龙的思想的风水说重叠起来看。

支撑风水说的是“龙脉”和“龙穴”的概念。“龙脉”一词在历史上有宋代郑樵《通志·艺文略·五行·葬书》中的《鉴龙脉决二卷》[60],是比较早的例子。不过,一般认为早在魏晋时期,郭璞等人就已经有了这种思想的萌芽,而且,如前所述,“地脉”一词在当时被频繁地使用。由此启示,上清派可能将这种处于萌芽状态的“龙脉”和“地脉”观念纳入洞天说之中,构想了地下世界的网络。下面这段文字中的“林屋”等不单是地名,也是被假设于斯的洞天名称。“句曲洞天,东通林屋,北通岱宗,西通峨眉,南通罗浮”(11,7a)。实际上,在《真诰》中,可以看到“阴路”一词(11,1b),却没有“地脉”一词,不过,这种网络的成立不可能脱离“地脉”观念。

风水的所谓“龙脉”是一条充满生气的流动的强劲有力的路线,相比之下,“地脉”不过是空虚的地下道。但是,在可视为“地脉”一词最早典故的《史记·蒙恬列传》中,它不单是地中之道,也被认为是与大地生成之力有关的某种重要路径。正因为如此,蒙恬对自己所犯罪过战战兢兢,最终服毒自尽。此外,附带说一句,从《葬书地脉经一卷》(《旧唐书·经籍志下·五行》)这部风水书的书名来推测,“地脉”和“龙脉”也有着可以互换的一面。

在这种前提下,以“龙”为媒介,在整体上对洞天说和风水说进行对应时,可以看到一种结构上的类似性,“地脉”对应“龙脉”,各个洞天对应龙穴。

以上,以墓地观念为中心,探讨了《真诰》乃至上清派道教与风水地理说的关系。后世,道教和风水说被视为不同的体系,作为风水书被收入《正统道藏》的也只有《堪舆完孝录》。本文的主要关注点,不在于道教和风水在教义上的异同及其守备范围如何,我基本上也赞成两者是不同的存在。但是,即便道士和风水师是两种不同的存在,道士看风水的情况也是有的,在道观选址和建造之际运用风水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61]在本文所探讨的道教形成时期,道教不仅从佛教和民间习俗中汲取养分,也十分有可能从同样处于萌芽时期的风水地理说中汲取养分。另外,关于洞天观念的出现,我猜想以墓为代表的地下他界观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中[62],本文原想对此进行验证,不过篇幅已尽,只好留待今后了。

洞天空间示意图,据《真诰》绘制,陶金制图(本图为编者所加)

致谢

在撰写本文之际,都筑晶子、奈良行博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此外,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六朝道教”研究会(由吉川忠夫主持)的各位成员还提出许多建议,借此机会向他们表示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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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李时珍也曾登茅山采药,据说《本草纲目》含有茅山产的草药三百八十余种(李勇刚:《茅山道院》,茅山道教文化研究室编印1993年版,第3页)。

[2] 1500年前好像就是这样了。“大茅山有玄帝时铜鼎……上有磐石掩鼎上。”(《真诰》11,14b)陶注曰:“今最高处乃多石,每吉日,远近道士咸登上,烧香礼拜,无复草木,累石为小坛。”另外,正文在《太平御览》卷41中作为《茅山记》被引用。

[3] 李勇刚当时的头衔是“茅山道教文化研究室副主任”。

[4] “茅山道士”一词,旧时诗文中也经常被用到。例如,“应得烟霞出俗心,茅山道士共追寻”(张籍:《赠茅山杨判官》,引自刘大彬《茅山志》28,8b)

[5] 这个位置与《真诰》如下所言地点没有改变,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特别的场所。“大茅山、中茅山相连,长阿中有连石,古时为积金山,此山中甚多金物,其处宜人住,可索有水处,为屋室静舍乃佳。”(《茅山志》11,10a)

[6] 现在,这个万宁宫、九霄宫和坤道乾元观的“两宫一观”合称茅山道院。前身是陶弘景的故居,以及刘混康的庵。(《茅山志》17,1a)

[7] 以陶弘景晚年隐居地著称。(《茅山志》20,12a)也出现于《真诰》。

[8] “己”字在后世歌咏茅山的诗文中经常被使用。例如,“玉肺空浮己字山,五门不锁洞天宽。”(杨至质:《茅山》,《茅山志》29,12a)又,《太平寰宇记》卷90“句容县”条曰“其山形如句字三曲”,比喻为“句”字的“勹”形的曲折三角。

[9] 茅山的“三宫五观”,以往遭受三次大灾难,即太平天国、抗日战争和“文化大革命”。因为茅山一带是上海至南京的交通要冲,是战略上的据点,抗日战争中在此展开激烈的战斗,这个茅山圣地也曾遭道士被杀、数个道观被毁之难。《镇江宗教》下册(江苏政协文史资料委编,1995)收入数篇相关论文。

[10] 刘基,字伯温,明朝建国功臣之一,亦有《郁离子》传世。此外,还是术数史上的重要人物,《明史·艺文志》著录了许多冠以他的名字的占术和风水书。民间流传着许多有关他的风水故事,这个故事的出处未确认。

[11] [日]蜂屋邦夫:《中国の道教——その活动と道觀の现状》,汲古善院1995年版,第227页“茅山”章,注曰“入口墙壁厚度的不同,据说是因为风水思想”。

[12] 为什么忌讳?这种禁忌在风水上称作什么?未详待考。

[13] 收入《句容文史资料》第四辑(政协会议江苏句容委编,1986),参考笪昌农的《康有为茅山葬母》等。

[14] 刘大彬的《茅山志》也几乎没有这种视点。

[15] 虽然统称风水,但流派众多,理论也很复杂烦琐,与道教相似。本文试图以近世风水说的大框架为杠杆,来探讨《真诰》。

[16] 《四库提要》子部术数类,参考王玉德:《神秘的风水》、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2页;[日]宫崎顺子:《伝郭璞「葬書」の成立と变容》,《日本中国学会報》58号,2006年。

[17] 参考何晓昕:《风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05、115页。

[18] 关于这两本书,参考何晓昕著,[日]宫崎顺子訳、三浦國雄監訳:《風水探源》,人文書院1995年版,第41页;高友谦:《中国风水》,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50页。

[19] 钱大昕在《恒言录》卷6“堪舆”条亦如是说。

[20] 庾子才在《隋书》和《北史》的艺术传有传。

[21] 《讥日》篇曰:“葬历曰,葬避九空地臽,及日之刚柔,月之奇耦……”

[22] 这个故事亦见于《幽明录》。

[23] 蔡达峰:《历史上的风水术》,上海科技出版社1995年版,第83页。

[24] [日]兴膳宏:《異域の眼》,筑摩書房1985年版,第110页。

[25] 本书注23所引蔡达峰论著也持同样的立场(第84页)。《锦囊经》(即《葬书》)对四神的记述大概是继承管辂的说法。

[26] 《晋书·羊祜传》。这个故事也被《世说新语·术解》收入,文字上有若干变化。

[27] 其中“师工”与“卜筮”“俗言”“神巫”并列(《晋书·皇甫谧传》)。此外,“善相墓者”亦见《南史·荀伯玉传》。

[28] 在《南史·齐本纪上》,如下所引,高灵文成为“善占墓者”。“帝旧茔在武进彭山,冈阜相属,数百里不绝,其上常有五色云,又有龙出焉。上时已贵矣,宋明帝甚恶之,遣善占墓者高灵文往墓所占相。灵文先给事太祖,还,诡答曰:‘不过出方伯耳。’密白太祖曰:‘贵不可言。’明帝意犹不已,遣人践藉,以左道厌之。”

[29] 蔡达峰以“龙角”为星宿,代表东方的方位。但是,没有对“龙耳”进行说明。王玉德虽然没有直接论述郭璞的“龙角”,但是,引用了唐代看过郝处俊墓的书生所说的“葬压龙角,其棺必斫”,认为“龙角”就是“龙脉的角上”。

[30] 《通志·艺文略·五行·葬书》,除著录了首次出现在宋代书目中的郭璞撰的《葬书一卷》之外,还著录了郭璞撰的《青囊经二卷》等数种《青囊经》。

[31] 关于此墓,我写有十几行短小的参观记。《気の中国文化》(创元社1994年版,第210-211页)。我是1993年去的,根据2010年在此考察的关清孝的报告,这一带变成主题公园,水逼近了代表郭璞墓的巨石边上。

[32] 《晋书》的原文如下:“未弱冠,尝造郭璞,璞为之筮,遇《泰》之《大畜》,其上六爻发。”《云笈七签》卷一百零六《许迈真人传》,与郭璞的占辞相同,出卦为“《大壮》之《大有》”(《大壮》上六爻)。由郭璞的占辞推之,应该如《真人传》所言。《大有》上九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33] 关于许迈,参考[日]吉川忠夫:《许迈传》,收于吉川忠夫编:《六朝道教の研究》,春秋社1998年版。

[34] 记载此事的地志有:晋张勃的《吴地理志》、隋郎蔚之的《隋州郡图经》《太平御览》卷4所引《金陵记》等。因此,王玉德的《神秘的风水》(广西人民出版社)引用《晋书》元帝纪说秦代就已经有“王气观念”的说法过于轻率。此外,关于六朝时期王权与风水思想的关系,参考[日]南泽良彦:《南朝陵墓と王权——王者な生む墓について》,收于吉川忠夫主编:《六朝道教の研究》,春秋社1998年版。

[35] 《登真隐诀》卷中第19a页所言“童初监范某云,所服三气之法……”的“范某”可能就是范幼冲。

[36] 葬书中有《五姓合诸家风水地理一卷》。这是“风水”和“地理”放在一起的较早例子。

[37] 注,墓主已经尸解而成为空墓的意思。

[38] 《山海经·海内东经》郭璞注(引自《艺文类聚》卷7)、鲍照的《登庐山诗》等。《初学记》卷8所引《湘中记》有“地道”一词。

[39] 《通志·艺文略·五行·葬书》有《断墓法一卷》,可能是记述破坏吉墓的方法。

[40] 根据《真灵位业图》,相对于许谧的“第二左位”,许翙位于“第二右位”的高位(4a—5b)。

[41] 我在镇江市博物馆见过溧阳出土的宋代陶制四神像。另外,在买地券中,四神被使用为形式上的土地结界。早期例子有刘宋元嘉九年(432)王佛女的买地券,参考[日]池田温:《中国历代墓券略考》,收于《アジアの社会と文化I),东京大学出版会1982年版,第229页。

[42] 《三辅黄图》卷3云:“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

[43] 暂命名为五姓五音法的这个系统,参考[日]田中淡:《生と死の原理》,收于《空間の原型》,筑摩书房1983年版;[日]尾形勇:《「吹律定姓」初探》。收于《東アジア史における国家と農民》,山川出版社1984年版;[日]宫崎顺子:《敦煌文書「宅经』初探》,《東方宗教》85号;等。

[44] 此外,该书还著录了《五音相墓书五卷》《五音图墓书九十一卷》《五姓图山龙》等。

[45] 出自《これが藤原京だ》(奈良文化财研究所飞鸟藤原京宫迹发掘调查部)。

[46] 《登真隐诀》卷下,20b,“若家中有五墓之鬼作祟伤死往来者……”的陶注,认为“五墓”大概就是“五音姓墓”。

[47] 本书注43所引尾形勇的论文。

[48] 关于许姓匹配羽音,出于后世的南宋。参考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用》(这个部分被本书注43所引尾形勇论文引用)。

[49] 以下的读解,参考丸山宏的《正一道教の上章儀礼について》(《東方宗教》68号)、都筑晶子的《六朝时代における個人と「家」》(《名古屋大学東洋史研究報告》14)、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真誥研究》(訳注篇)等。

[50] 上引丸山论文,推测其时杨羲进行了“上章”(关于“上章”,后述)。在这个启示之后,列举了“纸三百”等供品,陶注指出这些是给鬼师的礼物。他们大概是此事的协作者。

[51] 发放恶气抑或是张焕之等?即使如此,许斗也必须回到墓中。不管如何,墓和死者可能要成为一个组合,才能对生者产生作用。

[52] 此处也很费解,原文如下:“若常梦在东北及西北,经接故居,或见灵床处所者,正欲与冢相接耳,墓之东北……”

[53] “妻同郡陶威女,名科斗,兴宁中亡,即入易迁宫受学。陶注:葬县西北二里旧墓。”(20,9a)

[54] 本书注49所引都筑晶子论文。

[55] 本书注49所引丸山宏论文、都筑晶子论文。

[56] 这个人也出现于《搜神记》。“初有妖书云,上帝以三将军赵公明、钟士季,各督数鬼下取人。”(卷5)

[57] 该铭文大概与上清派的兴盛有关,后世的镇墓券中也有照此使用的例子。“上玄辟非”等四灵的文字也依《真诰》原样刻在四周,上为“上玄辟非”,下为“玄武延躯”。见河南省扶沟县出土的唐代赵洪达镇墓券等。此外,参考本书注41所引池田温论文第207页的解说。

[58] 为什么说“上玄”而不说“朱雀”,也不说“朱鸟”,关于这一点,陶注亦未详(10,28a),在研究会上,釜谷武志认为或许是因为讳言“朱宫”的缘故。我的见解如下文所述。

[59] 前所引《真诰》“四灵部分”镇墓券,也是上为“上玄”,下为“玄武”。我觉得是相对下面的“玄武”而言,指上面的“玄武”。

[60] 虽然不是说“龙脉”,在南宋的买地券中有“行龙”“来龙”等词。前引池田温论文,录文77及录文79。这些作为风水的资料,也很重要。

[61] 参考何晓昕:《风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5页以下。

[62] 例如《真诰·阐幽微》中位于罗酆山麓的洞天记述,又如,在买地券中经常可以看到的特有的空间感觉,不仅想占有地下,还想占有地上直至天上的空间(本书注41所引池田温论文等),可以有所启发。

三浦国雄,1941年生于日本大阪。大阪市立大学文学部中国学科毕业后,进入京都大学文学研究科博士课程深造,专攻中国哲学史。先后任教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东北大学、大阪市立大学、大东文化大学,现任四川大学文化科技协同创新研发中心教授。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古代的文化、思想与宗教,以及东亚文化比较研究等。著有《朱子》(1979年)、《王安石》(1985年)、《易经》(1988年)、《中国人的处所》(1988年)、《朱子、气与身体》(1997年)、《不老不死——中国人的梦想与实践》(2000年)、《风水、通书与阴阳先生一一作为中国文化边缘的冲绳》(2005年)、《朱子传》(2010年)等多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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