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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种寂寞的生活里

2023-01-29 17: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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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舍小姐 舍小姐

那天惠来高铁站接我,她还是那样,瘦瘦的,小小的,烫着和我一样的卷发,比从前时候精神不少。

我至今不知道惠多大年纪,我想我应该问过她,她也如实答过,但总是扭头就忘了。她应该跟我过去交往的一些男人差不多大,四十岁,或者四十来岁,但在我心里她远比那些男人更智慧,更具有某种勇气和魅力。

我那晚上就住在她家。凌晨两点,穿着东北大貂在外头淋了一场暴雨,回来推开门,打开灯,房子空荡荡的,一眼望到底。惠递给我毛巾,环顾四周擦头,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一架不起眼的旧钢琴。

惠早说过她家里有一架钢琴,她哥哥过去弹过,后来哥哥离开了,钢琴随之空下。时间流逝,惠辗转过几座城市,钢琴也随之辗转几座城市,惠不舍得卖。琴键不觉间积满了灰,惠一个人过日子,有时候和老太太两个人过日子,她觉得有必要给自己找一些事做,于是搬出钢琴重新调音。

惠弹奏的大多是教会的曲子,曲谱里都在期盼光明与爱,化作琴声,在惠的房子里却显得无限寂寥。

那晚上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惠在隔壁听见了,问是不是床板太硬,不舒服。我一时说不出原因。我想跟床没有关系,跟许多事情都没有关系。那晚上睡的不安稳,那架钢琴曾经来到梦里,一同来的,还有推开门时候那盏昏暗寂寥的光,那扇光衬的钢琴古朴、神秘,叫我不经由想象惠坐在钢琴前的样子,沉默、寂静,一言不发,周遭的一切被她衬得的无限冷清。

那晚上不止我做梦了,惠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婆婆,确切说是前婆婆突然来见她,说着一些没头尾的话。惠的婆婆感染奥密克戎后白肺严重,在ICU里,怎么会突然来见她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等我摸着琴键弹完一曲《欢乐颂》,惠的手机收到短信:(前)婆婆去世了。

我本来要和惠说说话,然后让她送我回家。婆婆去了,惠留给我家门钥匙,匆匆赶去参加葬礼。那天天气很冷,整座城市阴沉的说不出话,天气预报说这里马上要下雪,我突然想起《红楼梦》,想起秦可卿死前去凤姐梦里托梦的情景。

可卿预言,纵使是贾府这样钟鸣鼎盛官宦之家,若不积善积德,好生经营,将来也终要落得金银散尽,树倒猢狲散,荣华富贵如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下了一场雪,就变成《红楼梦》终曲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天成片的雪盖住马路、枝桠,三两两行人冷清清走在街上,惠还没有回家。我去惠家里拿落下的外套,老太太开的门。她一脸笑意,正吃着饭,简单的饭菜配着一瓶腐乳,那架旧钢琴就在不远处,合着盖,像无人知晓,从来没被打开过的样子。

老太太已经知晓她的老亲家去世了,但并无悲伤,惠讲,老太太如今对许多事情都那样,不过分高兴,也不过分悲伤。可能人到了年纪就是这样。都说过了五十半截身子入土,老太太八十多了,那黄土起码淹到脖颈处,她既乐安天命,又自顾不暇,还管其它人做什么呢?

我只在离开房子的时候有些难受,老太太放下饭碗送到门口,满脸笑意。我过去同她一起在北京过过年,她兴许忘了,她忘记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惠每天反复提醒。我走前不舍得关门,依着惠的模样提醒她,惠如果在那里,大概觉得我婆婆妈妈啰嗦透顶。

雪短时间不会停下,一片片落在江边上,落得我的心有戚戚焉。

我想,我的大龄女友惠在过着一种寂寞的生活。

我总觉得,这可能也是若干年后我的一种生活。

我开玩笑对惠说,将来老了若是身旁无人,我去陪伴她,去给她养老。惠不稀罕,或者嫌叨扰,或者她也期盼寂寞的日子有人陪伴,但又觉得这个世上无人能做到。她是极其冷静聪明的女人。

我不免想起初次认识惠的日子,那是刚来北京时候,我是她的甲方客户。刚来没多久碰上公司创始人离开,连夜加班处理危机公关,那晚到深夜领导执意送我回去,在地下车库时候我特意留意她开什么车,看标识是一辆白色奔驰。后来吃饭跟惠闲扯起那俩奔驰,惠说那过去是她的车,开了一年多转卖给我的老领导,她转而开始玩新车。

惠喜欢车,对车的行情比许多男性要懂,聊车的时候有一种兴奋抑制不住。她曾经一个人开到许多地方,从北京开到深圳,横跨国土,车子半路在高速抛锚,任何状况都不能使他停下。

我坐她车时候不少,无论发生什么,在她的副驾总是很安心。我见惠开车的样子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崇拜,觉得这个女人沉着、智慧,像一匹孤狼,一个勇士,手握方向盘好像握住整个世界,纵使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拦她。

这种崇拜叫我更喜欢惠,惠喜欢车,我跟惠的缘分不因为工作,因着车。那辆白色奔驰是第一辆开到我在北京住所的车,知晓是她的,觉得太奇妙,觉得这世界上总是各种缘分牵扯弯绕。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她那辆像古董一样的黑色大众跑车。我不懂车,起初认成甲壳虫被她嘲笑,她说那款车在全国没有几辆,每每叫代驾都会引来老司机觉得手生。

那辆车是她哥哥早年送她的,像那架旧钢琴一样,辗转多年、多个城市,哪怕后来性能退化了,零件老迈了,她已经买过更贵更好的新车了,那俩旧车一直留着,不曾卖掉。

旧钢琴也不舍得卖掉。我去过她的几个住所,房子里永远空荡荡,靠近她,却总有一些讲不出年岁的东西。那些东西和她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种克制的、寂寞的生活的气息。

这种气息引得我们相知相识,一点也不热闹。

我们是忘年交,20岁和40岁,转眼相交多年。我们一起睡觉,一起旅行,一起喝过许多次酒,我后来越来越喜欢她,喜欢跟她旧的一切呆在一起。她也不嫌弃我,不觉得我烦闷叨扰。这样相交的时间里,我想我可能像钢琴和汽车一样,慢慢的变成她的旧物件、旧东西。等年岁再长一点,等我也过上那种寂寞的生活,她兴许会变成我极为珍贵的旧物件、旧东西。

在漫长的时间里,在一种寂寞的生活里,人总要留住一些旧东西。

原标题:《在一种寂寞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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