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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30多年车,父亲用爱撑起一个家

2023-01-31 12: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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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张层楼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谁也不知道作为家里的经济支柱,父亲偷偷操了多少心,白了多少头发。但是每天晚上,夜幕降临,我和母亲都会侧着耳朵朝向院子大门,期盼那熟悉的车声驶进院子。村子里不少小车都会从我家门口经过,但是我和母亲就是能分辨出哪辆车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连车灯都显得那么柔和。

1989年,我父亲15岁,用他那时的话说:“书是读不进了,死活不想读书,不如回家种田。”于是乎,辍学回家,跟爷爷一起成为了农民。初中没毕业便是我父亲这辈子的文凭。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央决定建立现代汽车工业,一大批合资公司在中国诞生。但在遥远的农村,我的老家,村子里仍然只有一台运稻谷的农用车。15岁的肩膀还略显稚嫩,挑担子、做农活很是吃力,那一年秋收,又偷懒又好奇的父亲爬上了那台农用车,拧动了钥匙,他坐在驾驶室里,勉强能踩到油门,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前方的路,沉重的方向盘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转动。

爷爷说,从外面看根本不知道驾驶室里还有个小孩子,吓得他赶忙去拽驾驶室的车门。但摸过方向盘的父亲一发不可收拾,对汽车的兴趣已然超过了耕田种地,他也就此开始了30多年的司机生涯。

18岁成年之后,父亲便在我爷爷的关系介绍下,为私家老板开起了中巴车,主要负责送人到县城、老板包车去外地以及村里召集妇女采茶、摘烟叶等生意。那一台破旧的四轮中巴车,只存在于老照片里,而父亲这一干就是五六年。

20世纪末,父亲遇到了母亲,有了我,中巴车的老板去到了无锡发展,父亲也拖家带口,搬到了无锡郊区的出租屋里。

由于工作原因,父亲整日不着家,有时候连着几天待在外面不能回家,还在喂奶的母亲对父亲这份工作早已颇有微词。但为了生计,为了我的奶粉钱,父亲毅然决然地坚持了下去。

在无锡的一个炎炎夏日的夜晚,拆迁队的铲车亮着刺眼的灯光、轰鸣着隆隆的发动机来到出租屋附近。因为铲车司机的一个失误,碰倒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出租屋的墙壁,正在酣睡的母亲被惊醒,赶紧抱起在一旁的我,看着倒塌的墙壁恐慌地哭出了声。年幼的我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周围嘈杂的哭声、叫喊声,于是我也扯起嗓子哭了起来。在外工作的父亲没能及时赶回来,愧疚了许久,觉得没能照顾好我和母亲,自那事之后便放弃了开中巴车的工作,带着我和母亲回到了老家。

父亲并不想放弃司机这个职业,在爷爷的支持下,买了一辆面包车,那是村子里第一辆不是农用车的小汽车。在老照片里,年轻的父亲抱着我,站在红色的不知名面包车旁,笑容灿烂。

21世纪初,作为上海市内游民、残老、流浪儿童和孤儿的教养外移基地、上海市四大飞地之一的白茅岭农场,已经发展得格外热闹。由于白茅岭地处两县中间,周边的村落距离县城又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因此发展为附近乡镇居民商业贸易的首选地。彼时的白茅岭,尚未运行开往隔壁两个县城的公交,也没有出租车,更没有网约车,只有定期从上海来往的大客车,大客车里的乘客往往是上海市来飞地视察的领导,或是押运来往的劳改犯,或是从上海迁来的人员。因此白茅岭和附近村落的居民的出行,便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父亲将面包车开到白茅岭的一个拉客车辆聚集点,开启了早出晚归的营生,很像影视剧里的黄包车,在热闹的地方等待需要出行的乘客。于是在农场的出口总会停有一排待客面包车,没有生意时,这些司机们就会聚在一起话拉家常,或者打打小牌。

在那个并非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的年代,父亲的拉客生意足以维持家庭开销。在遇到讲究的乘客时,他们坐过父亲的车,看中父亲开车的手艺,会留下父亲的电话号码,以免有急事需要用车,或是提前预约长途。因此那时父亲的诺基亚按键手机总会在深夜响起,一个月的电话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睡眠浅的母亲受不了总会在睡梦中被吵醒,父亲便主动去另一个房间睡觉。

2010年左右,大多数家庭都购置了小轿车,白茅岭的散客根本不够这些司机们瓜分,父亲的生意也变得极其不景气,终日在白茅岭和司机们斗地主,打扑克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但日渐减少的收入已然不能维持家庭开销,沉寂了一段时间仍然毫无起色,父亲便只能另谋出路,将面包车换成了在农村更为实用的小货车。

我家临河,一条流经两县的大河,河里泥沙富集,一位河南的光头老板看中此地的商机,准备在我家几百米距离的河段建造沙厂。得到消息的父亲用大部分积蓄购置了一辆前四后八轮翻斗车,原本想着只是在附近的沙厂、水泥厂之间做运输,所以购置的二手翻斗车并未取得行业运输资格证,也就是所谓的黑车。

不曾想没过两年,经营不善的沙厂老板破产跑路,父亲的翻斗车尚未回本就面临失业。无奈,父亲又找到周边的其他需要翻斗车的矿山,开采花岗岩、萤石矿、玄武岩、石子加工等产业,这些小型矿产厂销路不稳定,没有固定的运输路线,经常会销往外地。父亲因此又结识了一部分翻斗车司机,组成了一个车队,承包工厂里的运输生意。

那时父亲偶尔会带我上矿山,离家不远的山路上,父亲高高坐在正驾驶的位子,颠簸的山路让父亲一跳一跳的,两只手才能转动的方向盘被父亲摆弄得飞快,比小汽车多得多的挡位在父亲手中翻飞,他还笑着说:“坐着屁股疼的话就去后面玩,躺那儿把被子抱着。”

2019年末,“为牢固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强化矿山地质环境恢复和综合治理工作责任,加快推进全市矿山地质环境恢复和治理工作,切实加强矿山地质环境保护,消除矿山地质灾害,恢复矿山生态环境”,政府突然对采矿业加大了管理力度;加之新冠疫情肺炎在全国范围内的暴发,许多小型矿产开发商的企业陆续倒闭,父亲又一次陷入了失业的窘迫中。

在那段时间的一筹莫展中,父亲头发变白的速度已然不等我长大。父亲只会在夜晚喝一点酒,因为白天,可能还是在期待矿上突然开工的电话打来,而自己因为喝了酒导致不能及时去挣钱。

某一天夜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在饭桌上对我和母亲说:“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只会开车......”三人围坐着四方小桌,气氛却是那样饱满的沉重,我沉默地扒拉着饭米,母亲只说让我多吃点。

一段时间之后,父亲将之前的车出售,又向亲戚朋友开口借了一部分钱,买了一辆全新的前四后八轮翻斗车,利用这些年在运输矿产上的经验和资源人脉,和周边大型矿产业公司谈生意,用比运输公司更低廉的价格和经验老道的车队,承包了公司某条线路的出货运输。

有了稳定的货源,又有符合运输管理规定的车队,近些年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政府偶尔的检查或者恶劣天气导致矿上停工,父亲总是早上三点钟就悄悄出门,晚上六七点才回家;就算在家里,电话也会响个不停,老板偶尔的一通电话,父亲便会放下手头上家长里短的琐碎出门去矿上。

前些年父亲将小货车换成更适合我们家庭出行的小轿车,逢年过节,家里老人小孩和爱晕车的亲戚朋友都挤着坐我父亲的小破车。母亲总说,只有坐父亲的车她才会安稳地睡觉。只是偶尔,车技纯熟的父亲会小声嘀咕同行的车辆:“BBC就随意变道?回驾校重读吧!”

“你不如下来爬,被我九手破车超,你有脾气么?”

“我老婆都比你会开车!”

从前我总觉得父亲很软弱,从来不跟母亲争执,哪怕是面对母亲的无理取闹,也是一副出气筒的样子。但当我看见父亲在农村狭窄的土路上以六十码的时速倒车几百米,当我和母亲遇到转不过来的弯,或是因为粗糙的手艺导致车轮掉到路基下面,父亲从没有责怪的话,而是三两下就把车救回来,然后露出自信的微笑。

每当那辆小破车出毛病,父亲听一听、闻一闻,就知道哪里故障。那是父亲的另一面,让我欣喜、让我崇拜的另一面,能在自己热爱的职业坚持这么多年,同时还能兼顾家庭,很少发生矛盾。

谁也不知道作为家里的经济支柱,父亲偷偷操了多少心,白了多少头发。但是每天晚上,夜幕降临,我和母亲都会侧着耳朵朝向院子大门,期盼那熟悉的车声驶进院子。村子里不少小车都会从我家门口经过,但是我和母亲就是能分辨出哪辆车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连车灯都显得那么柔和。

我父亲到现在还是一名司机,谁都知道他爱开车,可是他已经开了30多年的车,也已经快有50岁的年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踩不动离合,挂不上挡位,握不住方向盘。他不能一辈子开车。

原标题:《开了30多年车,父亲用爱撑起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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