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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永宁寺塔为什么会被付之一炬

唐克扬
2018-06-07 17:11
来源:《洛阳在最后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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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艺术家、建筑师唐克扬,曾任第12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近年来,他一直专注于解构中国的古城,西安、北京等等,著有《十城画记》。在新书《洛阳在最后的时光里》中,他还原了北魏洛阳,这座中国古代辉煌的都市之一。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其中部分内容。

《洛阳伽蓝记》中的北魏洛阳地图

千寺之城的中古洛阳

把洛阳佛寺之盛尽揽于“追忆”之中,《洛阳伽蓝记》本身是本颇为奇特的书。《四库提要》说它的行文“秾丽秀逸”,“秀逸是说它的文采,作者常以四言句法和对偶的句式描情状物,仿佛在创作一篇极尽铺陈之能的宏大辞赋;“秾丽”或许体现着一种建筑性的文字之美,它并没有刻意地叙事抒情,而是像它的描写对象——城市——那样,创造出了街区般貌似均匀的结构。

景乐寺是一所以百戏演出的盛况而闻名的洛阳寺院,《洛阳伽蓝记》里有不少关于寺院演戏的记载,比如王典御寺:“至于六斋,常击鼓歌舞也。”景明寺:“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宗圣寺:“妙伎杂乐,亚于刘腾(指宦官刘腾捐助的长秋寺),城东士女多来此寺观看也。”而对于寺庙成为公共舞台描写最具体的还是景乐寺,也就是清河王元怿所立的,那座“闲人勿入”的尼寺。到了六斋的日子,这里甚至专设女子乐坊以满足男人们的需要:“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清河王被杀之后,一般老百姓也可以随便出入这所寺庙了,后来他的弟弟汝南王元悦又重新修缮这座寺庙,“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庙里表演的“异端奇术”,它们和宣教讲经已经无关,而是当场肢解驴马,指地为井的魔幻,幻师们种下枣子瓜籽什么的,居然立刻就长成能吃。

——无论这样的事情是否真实,它们的的确确是种“再造的现实”,它们准确地道出了这些“舞台”的实质:一种浓缩了而又喷薄而出的时空,在其中时人对世界的看法呈现了某种神话般的“异象”。

洛阳的寺庙大多坐落在锦绣的园林之中,从格局到思想上,那时的代表园林和今天小家碧玉的“苏州园林”或大有不同,它们意不在人间林泉,而是“自然”为人的野心所创设的神异的舞台。至今还有地名流传的“翟泉”,西边就是鼎鼎大名的华林园,南北朝时期的著名皇家园林,只说里面的一趣——百果园,产有各种今天大概已经绝迹的玩意儿,比如所谓“仙人枣”,长达五寸——比一般苹果还大——用手一抓,枣肉就向两边溢出,枣核细小如针;又有“仙人桃”,颜色赤红,内外透明,霜打之后才成熟。这两种珍稀水果据说都是昆仑山的特产,所以也称“西王母枣”和“王母桃”。寻常寺庙没有华林园般来头的附会,但大多也各自身世显赫,例如已经足够引人注目的昭仪尼寺,人们都说这曾是石崇的家业,附会久了,慢慢就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绿珠堕楼”处,也是后来杜牧诗中“流水无情草自春”的所在;除了昔日园林的遗址,它的佛堂前还有所谓酒树和面树——今天我们不禁会想:这些难道竟然是来自非洲的“方物”?

在开阳门内,御道之东,更有景林寺,寺西同样生长着很多奇异的果树。春鸟秋蝉,鸣啭之声此歇彼起。

作为一座盛大的“舞台”,在《洛阳伽蓝记》中,今天已不可复见的洛阳佛寺混杂着同样蓬勃的现实和想象,它们参合的比例大致相同——不必追求这些想象究竟有多少依据,在此“内容就是建筑”,是足以令中国城市改头换面的奇技。例如,古代人所说的“椒房”,可不是四川的朋友们储存花椒的仓库,汉代的未央宫就有著名的椒房殿,用花椒和泥涂抹皇帝后妃们卧室的墙壁,使之温香,叫做“椒房”——似乎普通的做法,成就了只有高等级建筑才有的特异。在北魏洛阳,也有许多类似的别出心裁的“道具”,它们使得原本已不普通的建筑更加熠熠生辉:

建中寺,是由宦官刘腾的住宅改建的,“朱门黄阁,所谓仙居”。前厅是佛殿,后堂为讲室,“金花宝盖,遍满其中”。寺中更有一座与“仙居”的地位相埒的“凉风堂”,这地方神就神在它有一棵“万年千岁之树”,“凄凉常冷,经夏无蝇”,不仅避暑,而且杀菌,本来是刘腾本人度夏的所在。

景林寺,园内有一所禅房,禅房内安置着一座精巧无比的“祇洹精舍”模型,这里禅房寂静,隐室深邃;嘉树掩窗,芳杜绕阶,据说在此修炼清净行的僧人们,只要往室内绳床上一屁股坐下,便会立刻感到自己置身于深山之中,物我浑忘,心静神明。

……

在大变乱来临的前夜,各色剧目,无论是正剧、讽刺剧、神话剧、喜剧……都纷纷在此上演,而悲剧尚未成为不可或缺的剧目。作为洛阳的最大寺庙,永宁寺显现了它作为北魏国寺的特殊身份,寺中的佛殿可以和太极殿,也就是洛阳城中最为尊贵的建筑媲美,而其余洛阳名寺,也争先恐后地拿永宁寺作为自己的洛阳伽蓝记标杆——很显然,永宁寺就是鲜卑元氏的“家庙”,是他们施“舍”的最大一座宅院,也是他们的形象在城市公共领域的新鲜的展示。它是一座盛大的舞台,而惊心动魄的剧目即将开演。”

永宁寺复原图

中古最壮丽寺塔永宁塔之焚灭

一切都是从一个女人开始的。

这个女人便是赫赫有名的灵太后,因为姓胡,史传上常常把她称为胡太后。胡太后出身低微,但在北魏的宫闱斗争中,罕见地生存下来并成为强者——有鉴于两汉两晋的外戚之祸,或许也和游牧民族的某种风俗相关,北魏的开国君主拓跋珪定下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规矩:立太子则杀生母。由此,北魏的嫔妃们都宁可生诸王、生公主,而不想不幸成为太子的生母。而胡氏却偏偏母以子贵,在这种野蛮的风俗中,她奇迹般地成为一个活下去的例外。

这个胡太后不仅是政治斗争中的强者,也像历史上其它的女强人一般是个折腾的能手——或许并非因为女性天生就爱折腾,而是因为在一个权网罗织的男权社会中,女性想要立于不败之地,非得以一种非常的方式介入政治才行。而这种非常方式所激发的能量,有时却会导致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产生了富于色彩的历史故事。除了身手敏捷之外,在传统历史学家的心目中,这位爱折腾的胡太后就只能以“秽乱后宫”闻名史册了。据说,被她逼为面首的情人中,包括练习北碑的书家们无人不知的《杨大眼造像题记》的杨大眼将军的儿子杨华,后来她还写了一首《杨白华》歌辞来怀念远走高飞的情人:“……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杨华和胡太后的不正当关系实在算不了什么,在“国史案”中,北魏前期的名臣崔浩,就是因为如实描写北魏皇族的秽乱情形而招致杀身大祸的,对以荒淫残暴出位的南北朝而言,这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因为,前有西秦的苻生后赵的石虎,后有北齐高欢的子孙……在末年杀子废帝之前,胡太后玩的是另一种昂贵的把戏,北魏前期积攒起的财富,全让她付作了劳动万夫、花费惊人的土木之功。朝纲松弛的另一面,是“拉动内需”,全民逸乐。神龟二年(519年)八月,胡太后驾幸永宁寺,想要亲自爬上她一手缔造的那座九层佛塔看看,大臣崔光赶紧上表劝阻,写了一篇现代人看来恐怕是超级“唐僧”的文字,他引经据典,从《汉书》《礼记》《春秋》《传》等等上面找了一大堆不能爬高登塔的理由。其中伪托《内经》的一段文字值得注意:

宝塔高华,堪室千万,唯盛言香花礼拜,岂有登上之义?

——《魏书·崔光传》

崔光无疑深谙女性心理。虽然“永宁累级,阁道回隘”,他当然知道,胡太后在宝塔上扭了脚伤了筋骨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既然她素以体格健壮著称),然而,真正的危险在于“游乐”对于“礼拜”之义的伤害,在于高塔上不受约束的眼睛——还有心灵。一旦她们嘻嘻哈哈开了头,上行下效,爬高望远成为这座城市的风尚,一切恐怕就再也难以阻遏了:

远存瞩眺,周见山河,因其所眄,增发嬉笑。未能级级加虔,步步崇慎,徒使京邑士女,公私凑集。上行下从,理势以然,迄于无穷,岂长世竞慕一登而可抑断哉?

——《魏书·崔光传》

永宁寺遗址

太后与若干宫女登临之后,大概自己也被她们所看到的吓了一大跳。法国哲学家德·瑟托(Michelde Certeau)把城市经验依高度划分为两种,摩天大楼上的孤独瞭望者和地面上的城市步行者,后者是片断但更为真实的人和城市的关系,前者则在孤立之中有了一种全知全能的错觉——他看见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市的“平面”。没有多少高层建筑和人身自由的中国中古社会,向来使用简单的图解(diagram)和大略的象数比附来规划城市空间,对于俯瞰城市的全景画从无体会。把建筑的高度视若游戏的女人们登临永宁寺塔后,突然惊怖地发现那里“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这还了得!以后胡太后之流大概是未再大举登高,但梯未撤,塔犹在,这就为门禁森严、垣墙拱卫的帝京的神圣意义留下了致死的“命门”。“远存瞩眺,周见山河。”这种眼睛的自由带来的是心灵的放纵,就如崔光准确地预见的那样:“因其所眄,增发嬉笑。未能级级加虔,步步崇慎……”于是“上行下从,理势以然,迄于无穷”。

这种节制和贪求、禁欲与放纵之间的冲突,导致了中古时代最高大的木结构永宁寺塔的出现和毁灭,让它在政治巨变中最终被付之一炬。

《洛阳在最后的时光里》,唐克扬/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6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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