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仁科｜世界就躲在你的梦里面

一档音综《乐队的夏天》将五条人带入了大众视野，也让我们认识了仁科这个“松弛、自由而不受控”的灵魂。对于仁科，似乎很难用单一的身份去进行界定：主唱、风琴手、吉他手、创作人、演员、小说家……这些标签仿佛可以一直罗列下去，不受任何限制和阻碍，共同呈现出仁科形象的多个切面。本文所展示的，正是作为小说家的仁科。

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105篇，选自仁科正式出版的首部短篇小说集《通俗小说》。全书由五十五个短篇作品组成，是仁科过去十多年文学创作的集合。书中的故事往往发生于这样的场景：城中村、握手楼、破旅馆、小餐馆、士多店，故事的主角大多是市井小人物：走鬼、打工仔、发廊妹、骗子、啤酒妹、流浪歌手。跟随仁科的笔触，我们几乎能想象他的日常：在潮湿的城中村随意游窜，偶尔闯进一些魔幻的梦境，寻找与观察着生活的缝隙并将它们书写下来。

“农村拓哉”独特的魅力在何处？或许本文会给你不一样的答案。

▲ 仁科

破旅馆之梦

从河水村到彩虹村，再到石牌村。

我云里雾里晃了一整夜。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石牌村跟其他城中村一样，住在里头的打工仔、上班族、创业者、杀人犯、妓女、酒鬼、人渣败类把它折腾了一夜后，留下一堆垃圾在街头巷尾等着环卫工人来打扫。尿骚味、呕吐物到处都是。

我在一家兰州拉面馆点了碗拉面。清晨，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拉面馆里面干干净净，小弟在揉面团，厨房传来剁肉声，墙壁上贴着一张西北风光的喷画，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群羊在草原上吃草，我在这里吃拉面。

一碗牛肉拉面，上面漂着几片牛肉，像新生的树叶……

给我两斤熟牛肉，一斤白酒，像武侠片里的情节。这几克牛肉沫还不够喂我的虫牙。去死吧，再像个娘娘腔那样胡思乱想，太阳又要重新下山了。赶紧吃，吞下这碗拉面，将面汤倒进胃里。

吃完饭了就得去找个住的地方。我可以住在村里面最狗屎的旅馆，它的价格如果便宜到负数的话最好。反正我是从地府里来的，我比狗屎还狗屎，我比零还少。

就这样，狗屎运来了，我看到一家床位五元的旅馆。一间黑屋子里放了四五张床，上下铺，里面已经有七个人在打呼噜了，老板娘说他们都是些辛苦的农民工兄弟。她让我睡在最里面那张破床的上铺。我给了她十块钱，她说不用找了，另外五块钱就当押金，接着叮嘱我不要弄太大动静，尽量小声点，别吵醒他们，说完她便消失了。

我用脚尖走路，尽最大努力将声音压到最小，但我的脚关节在嘎吱作响，看来，我严重缺钙啊。来到床边，我抓住上铺的扶手，双手用力，轻轻一跃跳上了上铺。

很快，我睡着了，和这破旅馆里的另外七个人一起堕入梦乡，加上隔壁屋的老板娘，一共九场梦。梦这种东西，很难描述，虚无缥缈，软绵绵的，不牢固，抓不住。它不像现实中的东西，由分子原子夸克构成。梦中的一切不会尘归尘土归土。现实中的山由树木土壤构成，绘画上的山由颜料构成，梦里面的山由梦里面的山构成。现实中的人由食物、水还有排泄物构成，梦中的人还是由梦中的人构成。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但梦真的不可以用语言来描述吗？也许可以吧，但就像你所说的，梦并不牢固，软绵绵的，虚无缥缈。然而文字语言却是扎扎实实的东西，哪怕错别字和胡言乱语也是清晰的。不过也不妨尝试一下，虽然意义不大。

这时，我梦见了一只松鼠。旅馆的其他八场梦：有人卷入一场春浪；有人在梦里通往深渊；有人掉进谷底；有人打牌赢钱，而且快到梦醒的一刹那，还在琢磨着如何把钱带进现实；有人鬼压床；有人从一个蓝色的梦里慢慢进到一个紫色的梦里；有人骑马经过石家庄；有人的梦跟现实一模一样，白天他是个建筑工人，梦里他还在和水泥；夜长梦多，还有隔壁屋老板娘的梦，一开始是一艘船或者一栋房子，在一片不是海洋也不是天空更不是太空的地方上飘着，夕阳的余晖从船头照到船尾，或者说从屋顶照到地基，一堆一堆的谷物放在一个房间里，一只老鼠趁机溜进去偷吃了她的油，油装在传统的米缸里，她打开一扇门想去追赶，一个不大不小，或者说忽大忽小的房间里有几个红色的塑料袋在飘来飘去，老鼠即是塑料袋，塑料袋也是老鼠，梦中它们是同一种东西，或者变来变去，她已经忘记了来的目的，当然也忘了那只老鼠，她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想离开这里，这时，一个熟人来找她，他在敲门，敲门的声音跟敲门的声音一样，没有隔着一层记忆，声音很实在，哐哐哐，她想去开门，无奈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让她想起一件往事，第一件事让她想起她的丈夫，她一想起他就哭，于是河流改变了方向往水库流去，她拼命往岸边游，水库里淹死的人越来越多，第二步带出一个画面，一条泥鳅从石缝里钻了出来，走第三步的时候，房间里的颜色产生了变化，现实中的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最后旁边建筑工地施工的声音将她吵醒。

火影忍者和蜘蛛侠在街上派传单

火影忍者和蜘蛛侠在街上派传单。派传单一天八十块钱，穿上特殊服装派的话钱会多一些。

我不太愿意穿特殊服装派传单，我宁可赚少些钱，便衣出动，露出我英俊潇洒的脸，对每个经过的人微笑（这是老板的要求）。但，现在老板硬性规定，大家都得穿上特殊服装，我也套上了米老鼠外壳。与时俱进嘛，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嘛，适者生存，哎！我靠，就这样吧。钱是多挣了一些，可是在烈日底下真的很难顶，终于，我的战友唐老鸭倒下了。

老板是个年轻人，善解人意，我们向他提出问题后，他自己穿着加菲猫的服装出去溜达了一圈，也觉得在这种高温底下穿棉袄派传单不太好。

很快，他从戏服租售店里搞来了些凉快点的服装：超人、老夫子、蜘蛛侠和我现在身上穿着的火影忍者。

蜘蛛侠从对面马路走过来，说那边士多店来了个大美女售货员。

对面是一座正在日夜赶工的商业大楼，旁边一排铁皮搭建的小屋，是工人们临时居住的地方，靠近娱乐广场那头的那一间，三天前变成了士多店。

我不太相信蜘蛛侠说的话，因为他老骗我。不过现在我闲得发慌，而且派传单这个工作很自由，可以在这条街来回走动。

斑马线在远处，天桥在维修，我学蜘蛛侠那样跨过栏杆走到对面。

“给我一瓶可乐。”

她看我一眼，表情轻佻，没有回话，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

她并没有像蜘蛛侠说的那样是个大美女。马马虎虎，过得去，还行，如果把脸上那个痣点掉的话，也称得上是个小美女了。大美女不是光好看那么简单的，大美女有一种将万物都变成背景来陪衬她的魔力，而小美女没有，不过也不需要，小美女只需要将脸上的那颗痣点掉。

“最近很热。”我说。

这时一辆红色跑车驶过，速度可怕，声音很大。她没有回话。这辆跑车应该直接撞死在前面的桥墩上。

“你知道澳门快回归了吗？”我调整好心情接着说。

“电视上说了，报纸上也说了啊，大家都知道。”她的声音给她加了至少二十分。这种声音很迷人，很甜，有点像一个香港女明星的声音，我忘了她的名字，但她的脸，她的头发，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波浪卷，大波浪卷，娃娃脸，嘴唇很厚。

“我想过去澳门看看。”我说。

“早着呢，还有几个月呢。”

“办证需要点时间的。”

“你去探亲？”

“不，我只想去赌场看看。”

“赌场？后面小巷子就有个小赌摊啊，你现在都可以去赌。”

“那个小赌摊，得了吧！是给那帮穷鬼、酒鬼玩过家家等死用的。我想去的大赌场，是真正的赌场，正儿八经那种，那种赌场就像电影里的那样，有鸡尾酒喝，还有脱衣舞表演。”

“你想看脱衣舞表演？”

“嗯，但主要是去感受赌场的氛围，不一定要赌，去感受。你叫什么名字？”

“你再买个东西，我就告诉你。”

“你都是这样告诉别人名字的吗？”

“不是。”

“有意思，来条绿箭口香糖。”

“两块。”

“不是一块五吗？”

“另外五毛是我的名字。”

“不贵。这样吧，我给三块，请你喝瓶可乐，你告诉我电话号码。”

“我不喝可乐的，你给五块吧，买包棉花软糖给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翘起食指，指了指士多店里挂着的那排零食。

“棉花软糖，好啊，我也喜欢。但我更喜欢棉花糖，正儿八经那种，像真正的棉花那样，你要用一根竹签固定它，拿在手上轻到像什么都没拿那种。现在大街上都看不到了，没人做了，否则我还可以买一团给你。这样吧，这里有十块钱，不用找了，你下班后陪我去看场电影，如何？”

她在笑，笑声真好听。她的笑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蜘蛛侠还是骗了我，士多店里坐了个大妈。我什么都没买，转身就回到街上继续派传单，一边构思着刚才那番对话，虽然不是很精彩，但可以打发一点时间。我希望快点派完，快点结束工作，然后买瓶啤酒，到后面的小赌摊，跟那帮赌鬼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蟑螂

灯光耀眼，照得我心慌，你含叭哩细地开始使用方言。转角的地方有一家士多店，我们再去买点酒过来。

你要保护好你一直以来清醒的头脑，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趁你现在视力好，多看她几眼。岁月这个穷逼蛋，很快就会过来讨钱。保持你那一百年不变永恒不变的笑脸，一张戏剧里的笑脸，一张用石头堆起来的脸。你还得在城中村、地下停车场、烂尾楼、隧道、立交桥下待多几年。你的生活会慢慢变得简单，这些都没什么。关键的是，你竟然长出了蟑螂的触角。唉，真糟糕。

这满地的玻璃碎片，昨晚不知道是谁将大排档的啤酒喝个精光，再把酒瓶一个个砸烂。这些碎片，部分变成钻石，部分变成水晶，剩下的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碎玻璃片。月黑风高，但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那捡破烂的，真的是瞎了狗眼，他捡的全是易拉罐。好东西都被别人捡走了。

你那蟑螂的触角完全帮不上忙，它只能闻到垃圾的味道，还有那蟑螂的翅膀，也只能够让你飞上天花板。

瘦子的故事

他瘦得像一张A纸，如果你从侧面看，你能看到世间万物就是看不见他。

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你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语速又慢，你得拿显微镜来听，在一张A纸上，寻找那些个词语。他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这个字和他一样瘦小虚弱，它拄着拐杖走出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第二个字，我们等了一个冬天，第三个已经是下一年了，第四个字和第五个字是词，接下来我们等那个逗号，足足等了一个夏天。

文字 | 选自《通俗小说》，仁科 著，磨铁图书，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12月

图片 | 选自《水牛城66》(1998)、《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8)、《重庆森林》(1994)、《梦幻丽莎发廊》MV剧照

编辑｜Aki

原标题：《五条人仁科 ｜世界就躲在你的梦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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