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社会学｜“面壁者”有爱情么？

在《三体·黑暗森林》开篇，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师罗辑在一张大床上醒来，身边是在学校旁边酒吧认识的女孩，他甚至记不住这女孩叫什么。这个女孩是怎么说罗辑的，“瞧你那德性，也算学者”。作为《三体》的主人公，罗辑就是以这样一幅花花公子的形象登场，玩世不恭，醉生梦死。

动画片《三体》截图

值得注意的是，刘慈欣在《三体》中，不是为爱情写爱情。罗辑和这个女孩的对话，并不是谈情说爱，是为《三体·黑暗森林》的思想图景做铺垫。罗辑给这个女孩讲起梁晓声小说《浮城》里面的一个情节，城市要沉到海底了，谁能拥有救生圈呢？罗辑对女孩子打趣说，要是在古代，肯定是我走你留。为什么？因为罗辑是清华大学的教师，对于社会来说更有价值。但是罗辑承认这个难题现在很棘手，现在我们相信人不能分个三六九等，因为我们经历了文艺复兴，经历了英国大宪章运动，经历了法国大革命。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构建了现代社会的重要观念：人是万物的尺度，而人人生而平等。

刘慈欣通过罗辑这场爱情，展开了《三体·黑暗森林》一书触及的思想矛盾：人文主义/集体主义之争。为了集体的存续，势必要牺牲掉一部分人。假设要是只有一个救生圈，或许就真的给罗辑了，就只能坐视这个女孩子被淹死，因为罗辑对集体更重要。但是，这又违反了人文主义的原则，人文主义反对将人的价值这样工具化地计算。

回到罗辑这里，小说开场的他，是集体主义者还是人文主义者呢？他是人文主义者。有朋友可能会问，这个罗辑是个自私享乐的个人主义者，这算什么人文主义呢？个人主义可以说是人文主义的一种极端形态，是人文主义内部的“恶之花”：完全罔顾集体的存在，将个人的利益最大化。

小说后面介绍的罗辑的所谓爱情，更加印证了他是严重的个人主义者。读者读到的罗辑第二场爱情（其实发生在第一场之前），是和白蓉的爱情。准确地说，是和一个虚幻的女孩的爱情。这是一段怎样的爱情呢？白蓉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青春文学作家，她盛赞罗辑的文学才华，请罗辑写一本小说，就写罗辑对女孩最完美的梦想。结果罗辑疯狂地爱上了自己小说中的女孩，和这个他幻想出来的女孩一起生活，一起出游。这个秘密被白蓉发现，白蓉也告诉罗辑，自己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幻想中的男朋友。没有意外，罗辑和白蓉分手了。

怎么理解罗辑这场古怪的爱情？怎么理解罗辑爱的是自己的幻想？这里或许有两条线索：一方面，再次确证罗辑是个人主义者，他的爱指向自己。也就是说，他没有办法爱上自我之外的他者；另外一方面，这也确证罗辑还是有爱的能力。就像小说里心理医生对罗辑讲的，“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爱就很幸运了”。

动画片《三体》剧照，罗辑和庄颜

第三场爱情，发生在罗辑成为“面壁者”之后。罗辑和美国国防部长泰勒、委内瑞拉总统雷迪亚兹、欧盟主席也是脑科学专家的希恩斯一起，被选为“面壁者”。所谓“面壁者”计划，大致是联合国选出四个人，寄托他们想出抵御三体人入侵的方案。其他三个“面壁者”有研究量子舰队的，要造核弹的，但是罗辑提出给自己找一处梦想中的家园，雪山、湖水、森林、草原，庄园坐落在湖边的草地上，配上马厩、酒窖、游艇、帆船、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电脑、网络、卫星电视、电影院。过上了这样的贵族生活，罗辑还提出，还得按照梦中情人的样子，找一个现实中的女孩过来。

动画片《三体》截图

这场爱情其实是第二场爱情的延续，罗辑借着他作为“面壁者”所掌握的巨大资源，将幻想转为现实。居然真的找到这么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名字叫庄颜，刚刚毕业的中央美术学院本科生。一个天真无邪的、文静的、纯洁的、孩子气的女孩，这类形象颇为契合直男的审美。终于开始正面描写爱情，刘慈欣描写爱情的文笔，坦率讲比较幼稚，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那纯真的微笑像浸透阳光的露珠，轻轻地滴到他心灵中最干涸部分”；“罗辑心灵的堤坝上渗出了涓涓细流”。

仅仅就爱情描写而言，古今中外的作家里，刘慈欣恐怕前一万名也排不进去。还是那句话，刘慈欣写爱情，用意在爱情之外。尽管庄颜源自罗辑的幻想，但是幻想转为现实，庄颜就不能再等同于罗辑幻想中的女孩。对于罗辑而言，无论怎样，这是自我之外的另外一个人，“爱”意味着人和人的联结。

庄颜

罗辑和庄颜隐居了五年，也有了一个女儿。本来罗辑是想就这么生活下去，但是有了对他者的爱，就意味着有了羁绊。比如在《大话西游》这部电影里，至尊宝一直在抗拒戴上金箍，他不想成为孙悟空，不想承担西天取经的重任。但是他不得不戴上金箍，因为他爱上了紫霞。“爱”永远意味着打破个体的可能。同样的道理，庄颜和孩子在联合国安排下的离开，庄颜对罗辑的问题“如果全人类都不幸福，我们能幸福吗？”，庄颜留给罗辑的纸条“我们在末日等你”，让罗辑真正承担起“面壁者”的重任。

故而，在《三体·黑暗森林》的结尾，罗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和庄颜与女儿站在威慑三体人的引力波天线下时，三体人会问他：“这就是爱吗？”罗辑讲，人类很可能是宇宙中唯一拥有爱的种族，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他面壁者的使命。我个人很看重这个结尾，我们一谈到《三体》，就是你死我活的“黑暗森林”；其实在《三体》中，“爱”的位置同样重要，没有“爱”的黑暗森林是一个恶梦般的世界。《三体·黑暗森林》正是结束于罗辑这句话：“我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