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罕·帕慕克：地震中末日般的土耳其，人们愤怒而无助

2月11日，土耳其著名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发表了一篇文章，讲述了此次土耳其地震中他所了解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景象，以及地震中愤怒、绝望而无助的人们。

以下为全文译文。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2日，土耳其阿德亚曼，志愿者和救援队在被摧毁的建筑废墟中开展搜救工作。 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那个眼神忧伤的女孩，年龄应该在10到12岁左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摄像头，一动也不动。当她移动时，她的动作都是缓慢而迟钝的。拍摄视频的男子发现了她，惊喜地大叫起来。

“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但是周围没有人，只有铅灰色的灯光和寂静的雪。他们在土耳其东南部的某个地方，该地区刚刚遭受了两次7.8级和7.5级地震的破坏。

这名男子走近女孩，女孩的身体胸部以下都压在了倒塌的混凝土里。很明显，他们彼此不认识。

“你渴吗？”他问。

“我很冷，”女孩回答。“我哥哥也在这里。”

“你能动吗？”

“不能。”女孩有气无力地回答。尽管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但她最终还是设法让别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可她眼里看不到希望。自凌晨4点发生第一次地震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天。很快又要到晚上了。

“你的腿能动吗？”

“很难，”女孩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轻柔声音说道。她的脸上现在有了一种新的表情，像是在隐瞒什么，又像是在为自己的某个缺点感到尴尬。

夜间和早晨断断续续下的雪，慢慢地盖住了地震的痛苦。盖住了死者和垂死的人，在夜间的几秒钟内倒塌的那些两到三层的房屋，以及十五到十六层楼的建筑。

我们可以感觉到用手机拍摄的男人不确定要做什么。仅凭他自己，他无法把女孩从那狭窄而可怕的沉重混凝土堆中拉出来。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2日，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省，一名志愿者在帮助搜索被摧毁的建筑物后休息。

女孩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她的疲惫和痛苦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你就呆在这里。我这就去找人帮你。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但是这名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确定。这个被地震夷为平地的街区可能远离市中心。街道和桥梁全毁，救援尚未到来，它不太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

住在这里的一些人可能从摇摇欲坠的房屋中活着逃到了漆黑的雪夜，他们一定已经到别处避寒了。但也有可能除了女孩和她的哥哥，她没有其他幸存的家人，所以也没有人找她。

“别走！”被困的女孩最后说。

“我得走了，但我会回来的！”男人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我要去找人帮忙。”

看得出来，这个独自困在这里大半天的少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便如此，她又说了一遍：“别走！”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我这就去找人帮你！”男人说，虽然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一些，但我们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

他拍摄的视频到此为止。我们不知道他能否得到帮助。他是我第一天看到的数百个绝望的请求和第一人称叙述之一。我和许多人一样，盯着屏幕看了几个小时。录制被困小女孩视频的男子直接将视频发布在了推特上，没有进一步评论。

我一直在等另一个被困女孩获救的视频，但一直没有等到。

寻求帮助并不像拿手机的人想象得那么容易。根据公布的数字，该地区约有7000座建筑物遭到破坏或摧毁。地震还袭击了叙利亚。正如真实的遇难者人数可能比报道的要多得多（最新数据显示死亡人数现在超过23000人），倒塌建筑物的实际人数也可能要多得多。由于停电和网络拥塞，道路封闭，手机无法正常工作，几乎没有关于较小省级城镇正在发生什么的信息。在推特和其他社交媒体上，我们看到一些帖子称，一些村庄已被完全摧毁。但这是真的吗？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2日，土耳其阿德亚曼，志愿者和救援队搜索被摧毁的建筑。

这是土耳其80多年来发生的最大地震。这是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第四次大地震，无论是在近处还是远处。1999年马尔马拉地震造成17000多人丧生后，我去了亚洛瓦，它是那场灾难中受灾严重的城镇之一。我在水泥废墟中徘徊了几个小时，充满了罪恶感和责任感，想着我至少可以帮助清理一些瓦砾，结果直到回家都没能帮到任何人。那天的壮观景象，以及我想要忘记却一直未能忘记的沮丧和悲伤，都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现在，这些画面正在被新的但又太熟悉的画面所取代。这种无助感令人窒息。

由于机场受损，道路无法通行，甚至连媒体也花了数小时才到达几座因地震已变成地狱般景象的大城市。灾难发生后的半天，他们到达了那些风雪交加、风雨交加的街道上，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数百万愤怒地等待救援的人。根据土耳其政府公布的数字，该地区有1350万人受到地震影响。据世界卫生组织称，土耳其和叙利亚可能有多达2300万人受到影响。

在第一次7.8级地震发生在午夜的9小时后，一场7.5级地震接踵而至，这场灾难达到了真正的世界末日规模。第二次地震的震中距第一次地震约60英里，迫使数百万因第一次地震的余震而被赶到外面的人目睹了更恐怖的场面。人群在街道上游荡，寻求帮助或食物，他们赤手空拳，在夷为瓦砾的多层街区废墟中搜寻着一砖一瓦，或者寻找一个温暖、有遮蔽的场所来躲避。他们开始用手机拍下这场灾难，哭喊着“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几秒钟之内，一栋又一栋的建筑就像纸牌屋一样地倒塌了，只留下堆积如山的尘土。

许多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这些怪诞恐怖的图片，却没有留下评论，也没有标题，甚至没有几句话。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们发出了两个信息。首先他们在震惊中所表现出来的，这场灾难的惊人规模；第二是被遗弃和绝望的感觉，整个国家都有这种感觉，就像地震本身一样令人痛心。

这些世界末日般的景象，立刻激发了人们强烈的团结互助的精神，点燃了人们分享的本能，聚集了目击者，留下印记，发出他们的声音。在每一个主要城市的瓦砾堆中心，记者麦克风触及的人似乎都在喊：“录下这里的情况，我们需要帮助，我们需要食物，政府在哪里，救援队在哪里？”

救援物资已经派出，但装载着物资的卡车在距离受灾地区数百英里的拥堵道路上滞留了几个小时。那些失去了家园、家人以及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的人们发现，在他们的城市开始爆发火灾时，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因此，他们堵住了他们任何能找到的公务车辆、警察或政府雇员的道路，并开始抗议。我从未见过我们的人民如此愤怒。

第二天夜幕降临，从碎石和水泥堆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街上的人们也开始习惯这种恐怖。人群开始聚集在分发面包和食物的货车前。但愤怒、痛苦、猝不及防的绝望感依然没有减弱。

第二天，我从社交媒体上得知，有医生自愿长途跋涉，前往一些被地震摧毁的大城市。但似乎没有权威机构，没有人负责指挥他们到达后的工作。令人们惊愕的是，甚至一些公立医院也倒塌了。

两天后，一些救援人员抵达了主要受灾城市的中心。但对很多人来说，这太少，也太迟了。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1日，土耳其哈塔伊，人们等待着亲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