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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丨一路的颠沛与流亡,他误打误撞,闯入一段建国史

2023-02-20 17: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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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采写 | 杨海滨

编辑 | 林柳逸

编者按:

杨海滨笔下的“龙中汉”,从名字到气质都难以掩藏扑面而来的雄性荷尔蒙气息。上世纪50年代,从甘肃流亡到青海,这个刚正不阿、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凭借着最直觉的率真和意气,一路跌跌撞撞,闯进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建国史。在远离“中心”的边缘地带,历史的余震更像一阵风浪涟漪,搅动偏远高原上一名小人物的宿命,一个人跌宕流离的一生,就这样和一个时代的新旧更迭,发生了绞合。

冲在追击队伍最前头的那匹青色骏马,就在即将追进马步芳残匪的马队时,突然一个踉跄,和骑在背上的龙中汉一起栽落在地。

追剿的人马呼啸而过。他懊恼地撑起被草地刺得满是鲜血的身体,看到倒在地上的“青骢”的左前腿,被土匪的子弹打断,鲜血顺着断茬如溪流淌,还仰起头颅看他,发出痛苦的嘶鸣。他走到它身边,在跪下时闭上眼用枪抵着它的头连开四枪。他清晰地听到它最后的嘶鸣,直到大地安静下来,才睁开泪眼。看到死于他枪口下的被他称为亲哥的“青骢”,他眼眶里的那泊泪水,像一望无际的札凌湖,淹没了整个蔚蓝的天际。

本文配图均来自万玛才旦《撞死一只羊》

这时,围剿队押着几个被活捉的土匪走了过来,那个穿着藏式羊羔小袄的人,看到“青骢”的尸体时朝他伸出中指。他还没从痛苦中回过神,怒不可遏地跳起身大喊:“老子杀了你!”随即举枪连打两枪,那人张着嘴露出惊愕的表情捂住胸口倒下。这是1958年8月29日下午,发生在班玛县知钦草原上的事。

龙中汉在四年前(1954年)10月底,与诽谤他的秘书打了一架后,被州组织部调到刚建政的班玛县政府报到,在州政府马厩里选马时,一眼看中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马,那便是这匹死去的“青骢”,淹没在一大群马中无人理会的河曲马。他兴奋地忙把它牵出马厩,站在强烈的紫外线下仔细审视它,拍着它的背说:“从今后你就叫‘青骢’了。”这个名字是他在小时候骑过那匹马的名字,还说:“今后我会把你看成我的亲哥!”

这时又来了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聊才知道这个叫马常禄的青年竟是他老家临夏铁寨人,从兰州畜牧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果洛,而果洛又将他分配到班玛,也是来挑马去班玛县报到的。龙中汉握着他的手,郑重地说:“欢迎你来班玛,牧区最需要的就是兽医。”马常禄说:“我看你很懂马,请帮我选一匹,明天也好一起走路。”

次日马常禄骑在马背上边走边说:“我真担心你这匹马走不到班玛就要累死了。”龙中汉说:“你虽是学兽医的,可还是不懂马,这匹马可是全世界最好的河曲马,你别看它现在瘦弱,半年后我把它养出原本面貌时,你就知道什么叫天下第一了。”

当他们走到一条狭窄山谷时,突然发现两边山顶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把龙中汉吓得出了身冷汗,马上意识到有土匪埋伏,“我们被土匪埋伏了,准备战斗。”

马常禄第一次到果洛高原,根本经历过与土匪打仗的事,吓得伏在草地上浑身发抖,两排牙不停地发出清脆的抖声,哆嗦着问:“我还没结婚,可不敢死呵!”爬在草地上观察着的龙中汉听了这话忍不着笑了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也没结婚呢,你要相信我,会让你结婚的。”之后他匍匐到青骢跟前从褡裢里掏出望远镜朝山头瞭望,好一会才放松站起身来,说:“别怕了!山顶上那排黑影不是土匪而是秃鹫。”

马常禄大为惊讶地说:“兀鹫?有这么像人的兀鹫?”龙中汉说:“我们藏族人死后要煨桑,召唤它们到天葬台来吃死者的肉体,当然要身材高大,要不然它咋能吃人。它就是被我们藏族人称为神鹰的鸟。”

经过这场虚惊后,龙中汉更是敏感地关注沿途的动静。这时在果洛高原还有不少土匪,不时能听到政府人员伤亡的消息,所以他手里的冲锋枪基本没有离过手,即使下马拉屎也把枪抱在怀中。

从离开吉迈上路后,龙中汉就是骑两小时马,跳下马来步行一小时,他也这样要求马常禄,可马常禄一直处于高原反应的状态中,也就没勉强他。到中午时马常禄高喊:“我怎么没有腿了,我的腿呢?”

龙中汉赶紧跳下马,把他从马上抱下,在燃起牛粪火堆前脱掉他的皮鞋袜子,两个脚掌都已冻得发黑,他赶紧帮着搓脚,不料听到“卡卡”的清脆响声后,两个脚趾甲被他搓掉。他再看马常禄,竟然浑然不知,没一点疼痛的表情。龙中汉赶紧用帆布马料兜到冰河舀水给他泡脚,那双像冻透了的梨子的脚在冰水里,从黑色中慢慢恢复了血色。他在掉了趾甲的地方撒了些随身携带的藏药面,原地休息,到了第二天才重新上路。此后的路途马常禄就和他一样,骑马两个小时就下马步行一小时,让浑身的血液保持循环,终于在第六天傍晚到达班玛县城。

龙中汉自己掏钱从牧人手里买了虫草、麝香、贝母,在民贸公司又买了茯茶青盐,绞碎拌在豌豆饲料里,每天晚上十一二点去给“青骢”加夜料。它也能准确听出龙中汉的脚步声,然后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哼”声,两只大眼也会深情地看他,每星期六下午龙中汉还牵着它到兽医站,让马常禄给它打葡萄糖液,半年后,它就成了全县最强壮的骏马。

他骑着这匹被他看成亲哥的骏马,在后来的四年里,走遍数个区政府,参加过数次大小不一围剿马步芳残匪的战斗,直到1958年8月29号,“青骢”在知钦草原上追击那股土匪时被打断了左前腿。

一匹战马断了一条腿,就像一个军人失去了双手,他是牧人出身,对马匹有着至深的了解,如果他不主动打死它,它就会在屈辱中被饿死或因被感染而病死。这道理从1934年他在夏河当“娃子”(奴隶)时就懂得。不过那时他还不叫龙中汉,而是叫曲江才让这个藏族名字。

龙中汉原本是甘肃临夏人,这年,他阿爸为加拿大驻夏河传教士皮埃尔·特鲁多主持的教堂放牦牛,牛被狼咬死了一头,特鲁多便扣了他当月的工钱,让他两手空空地回了家。当时还叫曲江才让的龙中汉认为,在草原上哪有放牛不被狼吃的经历,传教士不能让他阿爸在山上放了一个月的牦牛,连一斤青稞炒面都没落下。他很生气,这时,他的朋友东措建议他对传教士的女儿“下手”报复。

龙中汉在多年后对马常禄回忆说:“具体是哪天,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天非常晴朗,我早早守在一大片青稞地前的土路边,等着每天路过这里的传教士十五岁的女儿……”那女子在他得手后,把这事告诉了她的传教士父亲,传教士马上联系到县保安大队,开始追杀他,他闻风匆忙逃离临夏,一路跑到了多哇草原,在一户牧人家帮忙放羊。这里离夏河很近,依旧不断听到保安队仍在四处抓捕他的消息。为了安全,他只能继续往北,然后来到了曲库乎草原。

那天他顶着毒辣的太阳,在草原上漫无目地地走着。经过一处院子的大门口时,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藏族男人,正在院里给两匹马洗澡。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走过去说,“让我来洗……”

那男人见他洗马的动作干练,知道是个牧马人,问“你是哪人要到哪里去?”他充耳不闻,只看着放在茶壶边的锅盔,可怜兮兮地说:“阿柯(藏语,叔叔)能不能给我吃点,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等他坐下来吃锅盔时,那人又问他是哪人,他这才抬头看着他,有意隐瞒在夏河被县治安大队追捕的事,说:“我是夏河的‘娃子’,父母都死了,在草原上流浪呢。”这时的男人正想找个帮手,便说:“今后你就跟着我把买的马匹送回尖扎滩,咱们一起贩马,你也不用流浪了。”

第二天曲江才让和这个叫索南才旦的老男人,把在曲库乎买到的数匹马骑回尖扎滩,之后又回到这里。数次往返贩卖马匹,就这样他在同仁草原站住了脚,甚至还挣了一点钱。这年8月,他和索南才旦赶马回尖扎滩的途中,遇到一伙手持武器的盗马贼,他想在混乱中赶马逃跑,可他骑着的马却被火枪击中,负了伤的马在慌乱中把他颠下马背,但他的脚还伸在马镫中没抽出来,被拖着疯跑了好远,直到马停下时,他的腿和肋骨都断了,幸运的是没被拖死。

索南才旦把他安排在一个亲戚家养伤,这家有个和曲江才让年纪相仿的姑娘,因大半年的朝夕相处,两个少年竟相生情愫私定终生,在他康复离开她的那天晚上,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等我挣够了买帐篷的钱,就来接你。”

这天,在他和索南才旦赶着十二匹马回尖扎滩的途中,碰上数个穿黄制服挎着马刀的军人,栏下他们并围着十二匹马看了一阵,还夸奖这几匹马不错,其中一个军官对索南才旦说:“日本鬼子已打到陕西了,你们的马匹应征召给国家做贡献。”然后就要赶走那些马。

索南才旦坚决不从,在反抗中被那些人围着打了一顿。那个军官说:“你懂不懂保卫国家匹夫有责的道理?”曲江才让一见这架势,知道敌不过他们,吸取了上次被盗马贼打伤的经验,忙对索南才旦说:“阿柯,让我跟去照顾这些马,过几天就会回来。”这意思是说他会找机会把这群马赶回来。

他骑上其中的一匹马,跟着这伙骑兵赶着自己的马群和一路上不断又从别的牧人手中抢来的数十匹马,翻过拉脊山,到了上新庄骑兵驻地。他才明白这批马是对青海骑兵师与日本骑兵战斗中减员的补充。他被安排在这支来自民间的骑兵团当马夫,不过此时他仍想着找机会把那十二匹马赶回尖扎滩,交给索南才旦后去找那个姑娘。可还没等机会出现,1938年初随马彪任师长的骑兵队伍便开拔到了临潼,亲眼看到骑兵们挥着寒光闪闪的马刀,把破坏公路、抢劫沿线抗日物资,由日伪组织的“白莲教”一个个劈死马下时,他才明白了什么是抗日救国。于是,他不再计较那十二匹马,反而计划着等骑兵师凯旋回青海后,再向索南才旦说明情况。

一年后的1939年2月,骑兵师到了河南项城包围了驻扎在淮阳的日军,展开激战。数天后,日军从开封调到援军反包围了他们。危在旦夕的战场形势,迫使马彪率部突围,在突围中,龙中汉为掩护营长负了重伤,昏倒在一户人家大门口。

他们的抗日行动深受当地百姓的欢迎,所以被这户人家搭救,巧得是这户人家正是共产党的秘密交通站。他很快得到康复,那个共产党人问他是回青海还是跟着共产党继续抗日。他毫不犹豫地说:“参加共产党的军队打鬼子!”那人又说:“在中原用藏族名字易暴露身份,你就随我的龙姓叫龙中汉吧。”他问:“这名字是啥意思?”那人说:“从此后,你就是中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曲江才让以龙中汉这个汉名,被送到了太岳军区一个小分队,后来被上级知道是青海骑兵部队的骑兵,还是藏族人,善养马,辗转数次后被抽调到第一军司令部,专门为李聚奎司令和其他几位首长养马。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被抽到内蒙古自治区联合会的盐务局当武装干事,临别时,老首长李聚奎特意送了他一把冲锋枪,鼓励这位藏族战士为革命继续工作。之后他在内蒙负责将古皮货羊毛运到内地,然后购买内蒙急需的盐巴再运回内蒙。直到1948年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进军西北,需要熟悉西北情况的作战人员,他便从内蒙被调到了西北军先锋团,一路参加兰州、青海的解放战斗,西宁解放后,他就留在青海省政府刚成立的军事处当代表。

1952年5月某天,当他获知“西北军政委员会果洛工作团”招兵买马,准备赴果洛进行藏区建政的消息,又想起多年前的初恋,便主动报了名。8月3日,他随着果洛工作团220人的大队,经一个月的行军来到果洛腹地查郞寺。在寺前小小的广场上完成升旗后,次日他带着剿匪大队,随牧人向导到了尕当松多一带,围剿马步芳手下的残匪,以及 “民族联军”。这伙人在果洛刚杀死数名牧人,赶着抢劫来的数百只牛羊正向阿坝方向逃窜。

一天后,剿匪大队追上并包围了这伙土匪,一场战斗在草原上展开。在战斗中,除了打死和活捉外,许多土匪均是牧人出身,都极善骑术,就有了漏网的土匪。第二天有人恶意传出他的谣言,说他故意放跑了给了他十块银元求情的夏河土匪……

龙中汉历来就像兀鹫爱护羽毛那样爱着自己的名声,当那谣言从四面八方朝他吹来时,他痛苦不堪,想和传播者打一架,让人们知道他是个真正的革命者。

在他到果洛后,就以军事顾问的身份训练州政府的剿匪队,队员都是从各部门抽调出来的机关干部,平时参加军训,有战事时集中出动。这天在军训休息空隙,办公室秘书问他:“老龙你为什么放跑土匪,你真的收了他的银元?”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立刻跳了起来,瞪着火焰般的眼走到秘书跟前说:“我是军人是共产党员!在我手上不会放跑任何土匪,而你却是个造谣者!”说罢,挥拳打在秘书那张原本英俊的脸上,两人扭打在一起,那秘书根本不是他对手,打到最后,把秘书的肋骨都打断了一根。

打人事件在果洛工作团轰动一时,为严肃组织纪律,上级给他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并调至刚成立人民政府的班玛县去任职。

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和这匹叫“青骢”的骏马建立了深厚的兄弟感情,他骑着它一路艰难地到了班玛县,可他仍念念不忘自己军事顾问的身份,总是背着那把油漆都磨出铁青色的冲锋枪,无论是在平时还是节假日,骑着“青骢”在班玛县城巡视,作出随时准备打仗的姿态。

他这个行为让马常禄不以为然,说:“现在是和平时代,你没必要天天背着冲锋枪上下班,再说你总这样凶神恶煞,别人也不敢接近你。”龙中汉说:“虽说现在明面上没有了马步芳,但土匪还在草原上流窜,我作为军事顾问哪能放下枪,要时刻保持警惕。”

县政府在1955年初提出“工作要上去干部要下去”的工作方针。下去就是要求机关干部下到牧人帐篷,和牧人同吃同住了解情况,再把情况反馈给政府。他是县农牧局的局长,由于牧人出身,自然知道牧人们的生活来源全依赖牛羊,牛羊成活率是牧人生活的全部内容,而发展牛羊不是在会议室开会就能解决的,所以他格外看重兽医。这天,他便和马常禄一起骑马到知钦草原。

当他俩到了波涛汹涌的多柯河前时,却犯了难,不知道怎样才能过河,突然看到远处骑马过来一个牧女,用藏话问他是不是龙局长,然后又调马跑去,好一会才又见她和两个藏族男人扛着羊皮筏子走来,才明白牧女在专门等他送他过河。

他牵着“青骢”准备上羊皮筏时,牧女用藏语问:“你难道没带硬币?”他困惑地说:“啥子硬币?”牧女说:“凡坐羊皮筏子过河都要给水神投币以祈平安。”他摸遍了衣袋也没摸出一分钱,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说:“我是甘肃藏民,不知道这的风俗。”她拿着一块银元递给他,他用力一扔,银元跳跃着穿过一串浪花后被河水吞噬。然后他们上了羊皮筏子过了河。

这个牧女叫卓盖,她的阿爸昂亲多杰是知钦草原上的一个百户,也是班玛著名进步头人的亲信,也是主张共产党来草原建政的开明人士,早几天就接到头人的通知,说县农牧局的龙局长要下来了解牲畜情况,要他安排住在他的帐篷里。

天黑后,百户昂亲多杰家的牦牛和羊群都从草山上回到羊圈,龙中汉让马常禄睡在黑帐篷内,自己裹着藏袍来到羊圈,把冲锋枪放在身边,把身体蜷缩成几乎头脚相连的圆圈,百户也和他一样,各自躺在羊圈内那层厚厚的羊粪蛋上睡觉,为牛羊值班。

第二天早上,当马常禄来到羊圈前,看到他和百户的藏袍上覆盖着一层积雪,裹挟着雪花的狂风,从远处肆无忌惮地猛烈撞击墙面、又被弹回散成雾状。马常禄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缩着脖子瑟瑟地叫醒他,说:“你可是农牧局的局长,竟然也睡在羊圈里,你不知道昨晚上下雪了吗?”

龙中汉看着空中的雪花笑着说:“看来你真不了解牧人的生活。我告诉你,只要在草原上,帐篷里所有的男人晚上都要睡到羊圈里,预防狼熊一类的动物半夜偷袭。保护牛羊是牧人的头等大事,即使我是县上来的也不例外。”他看他仍没从惊讶中醒来,又说:“就连头人到了帐篷晚上也不例外。你以后下来也得入乡随俗,不能当干部天天睡在帐篷里。”

龙中汉在这一住就是半年,在准备回县城前,昂亲多杰百户要他把女儿卓盖带走。这让他意外,原本想等自己在果洛稳定了就回尖扎滩,把初恋姑娘带来结婚呢,就婉转拒绝。当昂亲多杰知道他婉拒的原因后说:“尖扎离果洛还有数百公里,再说一个牧人家的姑娘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嫁人,你还是娶卓盖回家过日子吧。” 龙中汉便和卓盖结了婚。

 四

马常禄有个心结,一直想弄清人们对龙中汉那个说法的真相。这年夏天趁和龙中汉下帐,途中,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当过国军的骑兵,也当过解放军,两者是什么样的感受?”他听了不紧不慢骑马朝前走,也不说一句话。马常禄赶紧策马追上,在并排行走中又问:“1954年,传说你私放土匪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龙中汉听到这话时显得很冷静,不再像以往那样动辄动手打人,像是想了一会,有些语焉不详地说:“中原之战突围后我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南征北战数十年,是个革命者,没做过任何对不起革命的事。”他沉默着骑着马走了一段又说:“1954年在吉迈时有次军训,某办公室的刘某当着我的面,怕吃苦不参加训练,也不让别人参加,我一怒之下上去就抽了他一耳光,还要拉他去找书记评理,他自知理亏没敢去,从此他心怀恨意,到处造谣我在1952年的剿匪中放跑了土匪,还说是他亲眼看到的,谣言像箭镞射进身体,让我百口莫辩……”

后来再有人说起这事时,马常禄就把当年的真相说给大家,但人们早已分辨不清孰是孰非,只当作往事中的一份笑谈在谈论。

1966年全国开始了声势浩大的运动,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来到果洛闹革命的红卫兵章科伦,和“818”造反派联手,在班玛县揪出龙中汉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揭发他在剿匪时为了几块银元放走一个土匪、殴打革命干部等诸条罪状,龙中汉遂被县革委会开除党籍公职,遣返老家夏河接受改造。

他回到老家后,不甘心这样的结果,半年后,他沿着当年的逃跑路线再次进入青海同仁、循化,步行数十天后走到宁班公路线上的共和县,拦了辆去班玛送货的卡车,在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多贡麻跳下车,从那又步行数天走到知钦。没想到妻子在他被遣返不久后,也被遣返回知钦,在坐羊皮筏子过河时,不知是风浪太大,还是她有意消失在波涛汹涌的河水中,卓盖从此再无了下落。

正在龙中汉无路可走时,遇上了当初来这儿下帐时就认识的木匠桑诺。那年桑诺得了一场急病,几乎要死去时,是他组织了数匹快马和三个年轻骑手,一路轮流背着他赶到县医院,还掏了二百多块钱付了手术费,从此他俩成了生死朋友。桑诺忙把他请到自己的帐篷,当听说他被开除公职没了吃饭的单位时,安慰他说:“你跟我学木匠吧,草原上的人们谁家不需要装炒面的木箱?光做这个活就够你吃一辈子了。”

于是他跟着桑诺学会了木工活,在后来数年里,知钦草原几乎每顶帐篷里都有他做的炒面箱或适合游牧用的家具。他也成了继桑诺之后知钦草原上最有名的木匠,并以手艺人的身份四处游走。1969年,桑诺把一个小他十岁的表妹介绍给他,他掂量了一下现实,知道钦草原将是他最后的归宿,也就再次成了家,从此再次变成了纯粹的牧人。一年后他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生活重新开始。

1971年8月,与当地接壤的四川色达有数十名牧人,越界进入知钦多柯河林区,偷砍松树,被知钦牧人阻止后,两方发生争执,双方动起了手,但知钦人敌不寡众,被色达的牧人打得头破血流。

龙中汉听说后立即组织数十个牧人,先让几人把对方引诱到一处狭窄山谷,另一部分在山坡上瓮中捉鳖,那些被俘的牧人被他集中起来后,他让几个年轻牧人端着从公社借来的几把步枪来回巡视,造成一种强大心理压力,他劝说那些人不要再闯界线,然后让他们一个个给他表决心后,又把他们放回了四川。

他以为用这方式会取得对方的理解,但1973年5月,色达的牧人为林区的利益再次越界砍树。这消息早早传入了龙中汉的耳朵,他也再次发挥自己的军事特长,继续率牧人用军事手段把对方分割包围在几处森林中,然后又把他们召集起来,还把那个带头的人吊在树上,用藏语臭骂了一通后说“上次我就给你们说过,不要越界,可你们还是这样干,我开枪打死你们不算过吧!”然后举起枪朝他们头顶扫射了一梭,子弹从他们的头顶呼啸飞过,吓得那些人脸色苍白,爬在地上磕头求饶说再也不敢了。

他不明白四川的牧人为啥屡次越界,一调查才知道在上世纪40年代,色达草原上的一个千户到果洛当上门女婿,来时带来了一大片的土地作为入赘礼物,民国政府也就它这块草地标注为青海地域,可随着他们那个部落人口的增加,他们又想收回当初千户带来的那块土地,这才有了不断的草地纠纷。

他知道这个问题一时不会解决,于是从牧主头人手里,搜集到了从清代到民国的两省交界证明、历史文书及那位入赘千户带来的实物,想着这些证据说不定哪天就能用得上。

此后不久,文革结束,他被平反,还被果洛州政府任命为班玛县某重要岗位的县领导。1985年8月,数十名牧人再次从四川色达、壤塘一带越界进入林区,大肆砍树,班玛的牧人不知从哪弄来了几支小口径步枪,当场打死了对方两个砍树人。就在双方武装械斗时,他才得知消息,他火速从县上赶到知钦,冒死周旋,才浇熄了一场大规模械斗的烈焰。

国务院很重视民族纠纷,专门在成都召集了青海和四川代表参加协调会,龙中汉拿出了多年前搜集到的历史文书,在国务院的主持下彻底解决了草地纠纷和数十年来边界大规模械斗的问题,签定了团结条约。龙中汉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被这一带的牧人誉为“老龙王”。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从县领导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他没像同级别的干部那样回西宁定居,而是又回了知钦草原,重操旧业,当起了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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