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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我是修炼文学写作的

2023-03-22 12: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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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我的小说家修炼法》

大江健三郎 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大江健三郎,日本文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3月3日因衰老去世,终年88岁。

大江健三郎出生于日本四国地区,于199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饲育》获第三十九届芥川文学奖,《性的人》《个人的体验》获新潮文学奖,长篇三部曲《燃烧的绿树》获意大利蒙特罗文学奖。其他重要作品有小说《水死》《空翻》《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散文集《冲绳札记》等。

据悉,大江健三郎虽出身于日本偏远地区的农村家庭,但是他的父母酷爱文学,尤其是中国文学。父亲是一个中国古典文学的爱好者,中国古典著作是大江健三郎家里常见的书籍,所以10岁之前大江健三郎大量地阅读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随着父亲的离世,大江健三郎更多地受到母亲的影响,母亲又是鲁迅先生的忠实喜爱者,家里很早就有鲁迅先生的《故乡》等书籍。

在大江健三郎此后成长的很多年里,大江健三郎经常收到母亲送来的书籍,例如《阿Q正传》《孔乙己》《彷徨》等作品。在大江健三郎的《杀狗之歌》《别了,我的书》中都可以看到他对鲁迅著名语言的引用。在大江健三郎从业的几十年来,对于鲁迅的探索和研究从未停止,并且鲁迅的写作方法和特点贯穿他所有的作品。

大江健三郎曾多次访华,在这里感受到了中国的风土人情和大国故事,不仅加深了他与中国的联系,也极大地促进了中日文化的交流。

我的小说家修炼法

经过对水滴的一段观察,写下自己一生中最初的“诗”:

雨滴中,

映照出风景。

水滴中,

存在另一个世界。

我早已对自己的诗歌才能不抱希望,但是,这首诗对我来说,之所以难忘,是因为我觉得其中展示了少年时代的我面对现实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我世界观的原型。事实上,我创作了这首“诗”以后,一直把水滴中的另一个世界——也意识到其中映现出自己存在的世界——写进文章里。

现在,每当我真实地描绘自己的少年时代,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把脸靠近被雨淋湿后散发着清香的柿子树枝、凝视着树叶上存留水滴的身影。那是一个茫然沉默的孩子。尽管我平时很爱说话,那甚至成为村子里孩子疏远我的主要原因……

我写柿子树枝的时刻,便会形象地恢复了对那棵特定柿子树的记忆。从我家旁边沿着主干道向河边走,有一条铺得稀疏不齐的圆形石头的窄小坡道。沿着叫作“sedawa”的坡道往下走,来到一块狭窄的农田边,如果下雨的话,河水泛滥,这里就会变成河床。在田边地头首先看到的是一棵低矮的柿子树。

我清晰记得,是那棵老树长着水灵灵的嫩绿叶子的季节,我注视着柔软的淡绿色的叶丛,有了一个发现。在我的一生中,这个发现影响了我对自然的看法。

那个早晨,我罕见地起了个大早,来到河边。我不仅看到了从东边树林上方直接照射的阳光,看到了河面上反射上来的光线,也看到了金黄色大气中的柿子树叶。现在回想起来,按说当时的我早已厌倦了山谷中的风景和人情世故,对于身边的事物不可能想到用金黄色这样的形容词……

总之,我沿着“sedawa”去河边是为了观察朝阳映照着露珠的柿子树叶。其中有一个特别的理由。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国民学校校园旁边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看了一场露天电影。战争新闻和漫画之后,放映的是谁都不感兴趣的“文化电影”。为理科教学拍摄的短片电影中的一个镜头引起了我的兴趣。画面是缀着花朵的樱花树枝的特写。刹那间,我被吸引了过去。整棵小树枝还有花朵和叶子都在不停地颤动,一刻也没有静止……

我看着电影,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心里想:不可能是这样的。尽管看上去,画面是以草原为背景拍摄的,但是,并不像刮风时的情景。这是为了呈现电影拍摄的是花朵和叶子——也就是说,不是幻灯之类的静止照片,大概是摄影助手特意摇晃的吧?但是,我也并非确信,只是心存疑问。

于是,第二天早晨,离上学的时间还早,我马上就去近距离地,也就是从昨晚电影中摄影机的位置,观察映照在阳光中的柿子树枝。柿子树的嫩叶在无休止地摇动!可是,我的脸颊完全没有感觉到有风……

我就像一个洗心革面的人,从此以后,养成了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生活圈内的树木、花草细微之处的习惯。我每次都会看到小树枝在摇动、草叶在摆动。的确,全都不是静止的。我惊讶自己反复意识到自己迄今为止并没有认真观察过自然界中事物的细节。我并没有好好注视过自己周围的一草一木!在受到电影摄影机的启发之前,我生活在被十层二十层树木所环抱、不踏过青草就寸步难行的土地上,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毫不夸张地说,这次经历使我受到的影响几乎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于是,我成了一个经常被周围所吸引而心不在焉的少年,因此被国民学校的校长盯上了,几乎每天都挨揍。尽管如此,我也不想改变自己生活的新习惯,于是,战争结束后,经过对水滴的一段观察,就写下了自己一生中最初的“诗”。

我并不具备读完任何一本英语书的语言能力。但是,从战争期间到战败,书籍很少的时代,有几本书我反复阅读过几遍,而且,都能记住。尤其几乎完全背诵下来的有《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两本。

我回想起阅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经历,可以看出我和外语的关系有两个特征。其一是,每当读到或者听到一段外语被它吸引,我就会抄在笔记本上,如果有译文的话,就会把译文抄写在自己拥有的外文原版节的空白处,打算完整地背下来。

直接的原因是,那个时代住在地方的初中生或者高中生不容易搞到外语原版书。再有一个愿望就是:虽然不清楚原著写的是什么,但是,总希望把听到或者看到的部分留在记忆里。实际上,在我的人生经历中,经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偶然听到或者看到一段独立的外语,并非理解其意思,却总是忘不了。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后——要说忘不了,也许听起来是一句消极的话,因为我要把一段不太明白意思的外语写下来记住,所以也付出了积极的努力——有时偶然遇到包括记忆中那段话的完整文本,就会再一次加深印象。

在驹场教养学部图书馆里,从坐在自己旁边的一位学者的书上偷偷阅读威廉·布莱克预言诗段落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复活了。有关这个经历,我写入了《新人啊,醒来吧》当中。至于比这时更年少,生活在森林中山谷村庄时,记忆里留存的外语片段,虽然记忆整体模糊,但是,最近,我确信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

我读外语时曾经喜欢把外语和翻译好的日语都摆在面前一起阅读。

同样是在驹场教养学部,考上法语专业后,在迎新说明会上帕斯卡专家前田阳一先生对我们说,你们学法语的人要停止通过翻译去阅读这门语言的文学。我遵照先生的告诫,对于英语的文学也是如此,进入本乡校区后,包括留级的三年里,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是有生以来,通过翻译去阅读文学最少的时期。而且,由于我的语言能力差,尽管每天学习八个小时,但是,进步却非常慢。

在教养学部的教室里遇到的优等生们大都自称用法语阅读、用法语思考。其实,他们不就是不愿花费时间,轻视译读成日语吗?

但是,对我来说,读法语——读英语——从另一个角度,寻求如何用日语表达才有意义。对我而言,生活在法语文本或者英语和日语文本,以及自我(的语言)这一三角形的场域中,是最充实的知识乃至情感方面的体验。

在我的文学生活中,虽然未曾出版过翻译作品,但是,处于三个方向相互作用的语言活动中,生活为我成为小说家打下了基础。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我需要这个三角形的场域。从那时起,到几乎四十年后的现在,我依然每天上午把法语或者英语的书、辞典和划线用的彩色铅笔、写批注用的铅笔一起摆在自己身边后,开始阅读。下午写小说的时间,我常常把上午读到的内容试着翻译几段,以此为开端,展开小说的创作。有人批评我的作品中引用外国诗人、作家和思想家的话太多,就是源于这个单纯的理由。

每次重读我最初的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我就会不可思议地感到:通过“BOKU(我)”这一叙述者展开的叙述非常自然。如果有人对此提问,我会天真地反问:还能有其他写法吗?22岁的法国文学专业的学生就这样开始了创作。

沿着附属医院前宽阔的马路向钟楼走去,在突然展现在眼前的十字路口,青翠的林荫树梢交织的上方正在施工的楼房上的钢筋铁骨刺向蓝天。从那个方向传来数不清的狗叫声。随着风向转变,狗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仿佛向天空扶摇升起,在远方反复回荡。

含胸走在去大学的柏油路上,每逢十字路口时我都会侧耳倾听。我在内心的深处期盼听到狗的叫声,有时也完全听不到。其实我对吠叫的狗群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但是,三月末,在学校的广告栏里,我看到勤工俭学的广告后,那些狗叫的声音就像湿布一样牢牢地黏在我的身上,侵入我的生活之中。

现在,刊登这个短篇的大学校报寄给我了,年轻的作者跟我说,写这篇小说就像开一个愉快的玩笑,但是,一旦印成铅字,自己也有一种感觉:将来是不是要做小说家?假设附上的信里写着:能否给我一些建议呢?尽管这种情况很少见,我想我会回信奉劝这个年轻人继续写小说。“这样开始写作,坚持一生,一定很辛苦。但是,坚持一生的工作都很辛苦,鼓足勇气尝试一下如何?”

我做出这个判断的根据是这样的。因为这个短篇通过“BOKU(我)”展开的小说叙述方法不但不牵强,甚至很巧妙。实际上,22岁的我没有向任何人请教过。从这个短篇发表后的下一个月起一直到五十多岁创作《燃烧的绿树》为止,我没有一个月不是在写小说或者在为写小说准备笔记。

假如把这个“BOKU(我)”写成“他”或者“太郎”“约翰”“皮埃尔”的话,我作为小说家的道路会变得多么自由啊!而且,我也感觉到我初期的短篇小说的魅力——我自己说也许有些滑稽——正是因为使用了“BOKU(我)”这一叙述方式。

我本人开始创作以先天性残疾的长子为模特的短篇和长篇以来,在叙述手法上,明确地采用了私小说的“BOKU(我)”。最初描写这个残障孩子出生的短篇小说《空中怪物阿古伊》就是通过叙事者“BOKU(我)”进行叙述,但是,拥有这个孩子的人物却是第三人称。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的叙事是采用“鸟”这个第三人称关注主人公的方式展开的。我还写过一个通过“胖男人”这个奇怪称呼的第三人称叙述的作品,那应该是个例外。

所以,把我和长子共生为中心创作的作品看作属于私小说的范畴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是私小说作家的话,本应该排除伦理意义上的谎言,但是,我在小说中,自由自在地导入了作为谎言的虚构。那些作品中的“BOKU(我)”并非完全与现实生活中的我重合。

于是,一旦带有残障的长子在我的小说世界登场,包括他退到背景中去的作品,几乎所有的小说,我都是用“BOKU(我)”的叙事手法创作的。可是,由于内心世界各种感情的郁积,我不得不意识到《燃烧的绿树》对自己来说,是最后的小说。这成为一个根本的原因。采用“BOKU(我)”作为叙述者的叙事小说已经不能支撑不断深入扩展的灵魂主题……于是,在《燃烧的绿树》中,我创作出一个具有两性特征的姑娘=青年,让她=他代替“BOKU(我)”叙述。尽管如此,作为小说的作者,我经常感到自己的表现,甚至思考的幅度受到限制。不用这种方法,靠自己积累起来的小说技巧,有没可能进入更加自由思考和感受的世界中去呢?

当初随意确定的采用“BOKU(我)”进行叙事,一直把自己的文学主线置于其中,经过各种钻研尝试,我被逼进死胡同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换句话说,从漫不经心的乐天派性格中生出的“坚持一生,一定很辛苦”的种子,早已在为大学校报写第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播下了。

原标题:《大江健三郎:我是修炼文学写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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