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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隐藏非虚构气质的小说集,呈现女性日常的“春光好”

2023-03-23 12: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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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媒体人工作,让作家黄佟佟在谈论自己首部中短篇小说集《春光好》时,坦言“它甚至有点像非虚构写作,因为全部都有活生生的原型”。

书中的19个中短篇小说,跨越了20年时间,场景从僻远的湘中小镇,到不宜居的厂矿小城,辗转至南方都会,都是作者曾经生活过的场景。“这本书里的故事来自于从我童年开始的各种道听途说和惊鸿一瞥,当时听了心里一沉或者一喜的故事,随手写了下来,当时只觉得是一种游戏,现在来看简直是幸运,如果不是即时写下,有一些故事就完全忘记了,比如小戴奶奶的故事,比如金凤的故事。”

在本书责编看来,小说中二十多位女性形象,有着不同的坚毅之美,这也是书名背后隐藏的含义。今天夜读,在责编手记与同名短篇选读中进入另一重春天世界。

春光好

黄佟佟 / 著

花城出版社

《春光好》的三个春天

文 / 周思仪

喜欢佟佟的新小说集《春光好》,书名让人想起几年前的一部电影——《四个春天》,记录南方小城一家四口的生活日常,电影情节已经模糊了,但流转其间的脉脉温情,哪怕是最后对生命的告别,总像春光一样暖洋洋地挠着心窝,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很治愈。

《春光好》竟也是一部治愈的小说集。真意外。许多熟悉佟佟写作风格的人,听了会嗤之以鼻:追看佟佟的专栏文章,先于知道她的名声,先于知道她也写小说。她的采访随笔,那些名人命运变迁的来龙去脉、荒诞不羁,言语之间的机锋,哪一个也不属于“治愈”吧,是慧眼如注的精明犀利才是啊。

拿到选题前,我也有这样的刻板印象。尤其,“春光好”最早的书名叫《阁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间女人自己的房间”。

▲ 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画作,下同

《春光好》却不是宣言式的,是正正经经的中国故事。佟佟没身其中、化身一位传统说书人——虽是小说集,三个篇章收录了19段人生故事,从年代久远的湘中小镇,到日渐衰落最不宜居的厂矿园区,辗转至华丽的南方都会,人物在其中游走、诉说。每个阶段有相似的社会环境、人们有相似的隐忧和期盼。

《春光好》里都是些小人物,都是些普通人的绝望挣扎、踌躇得意,有的只有寥寥数笔勾勒的简短一生,而这一生的高光时刻恰被观察到、记录下来。正如作者所说,它们“有点像非虚构写作,因为全部都有活生生的原型,里面没有坏人,也谈不上是多好的好人,他们都是普通人”。

每一个小短篇,都有一个神采奕奕、面目清晰的人跳出来与你对话。他可能是你儿时的邻居,你早已把他遗忘,再会时又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的故事你也曾道听途说,就像某地特产的古老的传奇,一代代人口耳相传,听过数遍,却还是喜滋滋地讲给别人。

偶尔一念,撩拨心底。故事的结局未必皆大欢喜,有的甚至在尴尬时刻戛然而止,如时运不济跌落谷底、打碎脸皮希望重新攀缘上来的王凤,因闺蜜时来运转,鬼使神差推其下楼(《春光好》);被鹰打了眼、怒掷百宝箱的当代杜十娘白桃,想让她跳江可不那么容易(《白桃杜薇》)。

身为媒体人,佟佟无疑是广博且敏锐的,采访八十个人才能浓缩成一个小说角色。人在思考而真理却逃离他,人物的荒诞和疯狂投射在情节中,是淡淡的嘲讽,而底色却是温暖的。因为她书写的是岁月,是生活化的日子。普通的三线小城人生,普通的婚姻生活,渴望改变命运的广漂,走过的路、不愿意回望的伤痕或是其他,岁月抚平记忆的深痕,没有什么是趟不过去的。

这些高饱和的呈现,只为留住我们飞速跳跃的记忆中的那一抹春色,沉郁的香樟树、阔大的梧桐叶、妖冶的夹竹桃,只有在记忆里,在文字里,它们依然生动地存在,气质温润,温暖如春。

第二个春天,我想题解书名,“春光”象征女性的青葱岁月,美好时光。

在这部小说集中,佟佟集中呈现了二十多位女性形象,第一个篇章小镇·乡村的女性,大多是老一辈、奶奶辈的人,几乎都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如《天生怪病》里的文先生和水嫚;《吴中桃花》里的吴桃花。她们选择承受命运,隐忍、接受一切安排。到了第二、第三部分,实际是母亲那一辈的故事,女主角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干练、泼辣的湘妹子如一辈子只做过一回主的小戴奶奶(《小戴奶奶》);敢与命运抗争的栀子姐姐(《栀子姐姐》);能干的阿俐妈妈(《飞女》);疯了的孙星妹(《星妹》)和犯了失心疯的刘爱莲(《爱莲说》);《春光好》里的王凤等等,敢爱敢恨,即使不幸,也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无怨无悔。

小说例举了的诸多女性样本,哪怕是个前车之鉴,精神头都是向上的,遇到中道崩殂,也是义无反顾的坚毅之美,写的活色生香。还有几段母子关系的描写,母亲往往是强势的、强大的,哪怕在最落魄时,仍像过气女王巡视她的领地。男人反而以弱势的一方出现,过早宣告失败、退入平稳的世界,他们在故事里是配角,是被保护好、被照看好的那一方。对孩子漫不经心的母亲也可能是四十岁前呼风唤雨、誓将此生折腾完了的母亲;母亲说出的金句“有好的人就一起过,没有就自己过”在小说中如此可信;在这里,母亲才是可任性的人,妈妈的世界又是另外一个幽深的世界。佟佟长期对女性群体观照、审视,如今,《春光好》是真正回到自己的一部全新力作。

想起她在《春光好》后记里提起,老家湘中地区的传统就是勤勉,清末名臣曾国藩家的女眷——一天内需做小菜点心酒酱,纺纱绩麻,还要做针线活,比流水线女工还要忙碌——这样的勤勉已刻入DNA。她是燃烧自我、能量型的行动派。

当一个一往无前的人开始回望来时之路,感叹一切看似坚固的终将烟消云散,庞然大物终归会在某一天轰然瓦解,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就是无数平行宇宙的缘起。小说开始诞生。

佟佟写了二十年的故事,浓缩成一本书,恰是一年好春光。

黄佟佟

《春光好》/ 选读

(原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

自此,在办公室王凤就落了单,倒是没有人敢议论她了,但是人人看她眼神都不对了,王凤也不以为意。自从父亲死后,她就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伤到她了。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个世界。

苦日子还是那个罗小蕾来了以后。罗小蕾是出版集团空降下来的新社长,王凤盘算着再熬个两年就搞个病退,哪里知道新社长上来三把火,硬是要推行什么末位淘汰制,淘汰的人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没有奖金。要知道,他们晨报主要的收入是在奖金这一块,四千来元工资还要打七折,在长沙是真的活不下去。

白痴都知道在他们文化部一投票,当然就是淘汰她啊。王凤跑到退休的老社长家里哭诉,老社长说他也没办法,现在罗社长不买他的账,然后就说自己累了要休息。老社长的老婆脸色尤其不好,嘀嘀咕咕说老社长病了没来关心,被人骗了钱追不回来,倒是这些麻烦事来家里哭……王凤心中有愧,自己平时不烧香,不来老社长家走动,出了事谁管你呢……刘韶光在的时候倒是来烧过香,可惜后来搞集资一把都搞走了,本来就欠人家一个人情。

只能靠自己了。王凤在听到宣布她末位淘汰的消息之后,就跑到罗小蕾的办公室大闹,拍着桌大吼:“我是单位的正式编制,创办了新报,没有功劳有苦劳,报社不能这样把一个老臣子就丢到保管室,我是正正规规南湖大学的本科生……”

罗小蕾冷笑着说,本科生就不要拿来说了,现在集团非硕士不进了。王凤又说,凭什么安排我去保管室?罗小蕾说本来想安排你去工会,但你和同事们的关系都不好,又不是党员……王凤说我堂堂南湖大学正规本科生,我坚决不去保管室,如果要我去,出了什么事你们负全部责任……

“你能出什么事?发神经啊!我这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发神经。”罗小蕾出了名的不怕邪,但是她没有想到王凤发起神经来,也够她喝一壶的。王凤冷静地抄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就扔了过去,罗小蕾被她扔了一个冷不防,人就想往外走,不小心绊到电话线,一个踉跄脸就磕到了桌角,仰面摔在地上,血已经流了一脸。

“是轻伤,我真的没打她,就是想吓唬吓唬她,她鼻子流血是她自己撞到桌子的,不是我打的。”王凤又说一次——她确实太轻敌了,她没想到罗小蕾那么泼,马上报了警,又住了院,各种做检查,号称被打成脑震荡。

“书记劝我认错,说这样不会处理我。检查费九千多我也赔了,到医院赔礼道歉我也做了,可是姓罗的还是不放过我。昨天我们书记说她已经报告集团说要开除我,这几天就要决定了,所以我才来找你想想办法——我还要两年就可以内退了,前几年我爸去世以后,我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我真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小莺,你帮帮我吧!”王凤带着哭腔说,“要不是没有办法,我真的不会来找你,你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求过人……”

可是王凤看不懂此时黄莺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当久了官的人脸上就是不会透出半点信息呢?王凤心想要不要豁出去趁着哭腔给她来一个震撼的双膝跪地时,跑完步的王锋打开门冲了进来:“还在聊呢你们……”

黄莺好像突然看到救星一样,招手叫王锋过来:“过来过来,来给王凤出出主意,唉,王凤你这件事还真的麻烦,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打了领导,还流了血,性质很恶劣,罗小蕾这个人又是个犟脾气,这件事难办啊……”

王锋拿着擦汗的毛巾坐下来:“王凤,依我说,你这工作不要也罢,我当年也是从公务员辞职去了深圳,你看现在不是蛮好。”

王凤苦笑道:“你辞职那时多年轻啊,我四十几岁的人了,谁还要我啊。而且这是长沙,不比你们深圳那种大码头,根本找不到工作,你要为我想一想,我在晨报待了这么些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拿全额退休金退休了,在长沙,一两万不是小数目,当然,你老总不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苦……”

“话不是这么讲的,”王锋哈哈大笑打断了她的诉苦,“我也是老百姓,我觉得这件事上吃个教训也好,你也要反省反省自己的脾气……”

一口气从地底涌上来,抵住了王凤的喉管子,让她几乎出不了声。

她怒目圆睁,霍地站了起来,倒把黄莺夫妇吓了一跳:“黄莺,王锋,我一生就求你们这一次,这次你帮了我,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如果帮不到的话,我就只有去跳楼了。”

“跳什么楼,不要讲这种气话,好日子在后头。”王锋说,“按我说,你减减肥,收拾收拾,再找个男朋友,别一个人越过越独。当年你可是外语系的系花啊,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黄莺看着王凤的脸越来越白,啪地打了老公一下:“王锋,你不会说话就滚远一点……”

“好好好,讲错了讲错了,我走了我走了。”王锋顺势站了起来,蹦着跳着就走了。

看着这么嘻嘻哈哈耍花腔的夫妻,王凤凄然一笑,说:“那你们忙啊,我走了。”

电梯快到的时候,王凤突转过身对送她出门的黄莺悄悄说:“果篮里有一个红包和一对金镯子,是我给小宝宝的见面礼,收好,别让保姆拿了哈。”

黄莺大惊说那怎么行,趁着她急急回去找果篮的当儿,王凤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了刚好上来的电梯,按上关门键。屏幕显示到了十八楼,王凤才低低地吼出一声。她的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走到家里时,都没有松开。

刘韶光出事是在二○一二年,拖累了一圈人,欠了那么多债,害得连王凤娘家都被人泼红漆。那几年真是活得胆战心惊,刘韶光突然就失踪了,后来才知道是躲到马来西亚好几个月,把王凤丢到热锅上煎熬。那是王凤人生第一次知道追债是怎样的吓人,几个人坐在你家里,吃喝拉撒,默默无言,专等孩子回来,在厨房剁杀一只鸡,鸡头跳几跳,鸡身满屋疯走,王凤当场就吓晕了,晕血也晕人。醒来以后,她就拿了一把刀,疯了一样地砍那些人:“我没钱我没钱,你们去找刘韶光,你们不能欺负孤儿寡母。”

真是造孽,那几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吃了安眠药也没办法睡着,眼睛永远睁着,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人在后面跟踪她。事实上也是,跟过她好几次,把她吓得躲在报社不敢回来,还是她爸爸过来守着她过了几个月。

所以婚是王凤坚决要离的,不得不离,谁知道刘韶光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刘韶光说他要出国找他哥,孩子是刘家独苗,他一定要带走。走就走吧,总比在国内这样担惊受怕的好。孩子一年寄回一张明信片,没有地址,摸着明信片上“妈妈”两个字,王凤眼泪就流个不停。她没办法,她保护不了他,谁让他摊上一个这样的爹呢。

如果说人生真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那就是二○一五年父亲的死。她从来没想到爸爸身体那么好会得肺癌,他一病,妈妈就崩溃了,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躺在床上说头晕,不肯去医院。她说她一进医院就腿软,王凤明白其实就是不肯面对。妈妈不肯去,就只有王凤自己去。她跑了半年医院,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天天想搞钱,因为爸爸的病没有别的大碍,就是要买进口的神药吉非替尼,一粒一千元,一个月三十万元。王凤一生没有差过钱,只有那半年像疯了一样到处借钱,但是哪里借得到,刘韶光把能借的人都得罪光了。

爸爸很快就走了,火化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她抱着骨灰盒回家的时候,又是疲倦又还有点开心,嘴里喃喃自语:“爸爸,回家了,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们的苦日子终于结束了。”

爸爸的苦日子结束了,但她的苦日子并没有结束。妈妈越来越糊涂了,天天自言自语,有一次还爬到阁楼上跑到阳台上唱歌,王凤没有办法,只好把阁楼焊死,派了一个保姆日夜看护着。

她一个月回去看一次妈妈,看一次回来的心情就更恶劣。如果她退休了,她现在立即就可以搬回湘阴去和妈妈住在一起,但是她无法想象和一个瘦得如鸡每天喃喃自语的七十岁女人如何相处。她跟妈妈一直不太对付,妈妈像爸爸的大女儿,她像爸爸的小女儿,她们在一起总是吵,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照顾过人,她的儿子是婆婆带大的,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这几年才好不容易学会了做饭和搞卫生。

王凤原来的打算是熬到四十五岁可以内退,拿着一份不错的工资,然后再找个老实人结个婚,她甚至想到了最差的结局,实在不行,就跟水果店的老李。老李老婆死了几年了,有了那份一万二的退休工资,不怕他不待她如菩萨。

可是这份工资也没了。

从黄莺家回来的第五天,也是一个周一,早上她刚准备好保温壶,要去上班,接到人事处的电话,要她回去结算工资,说她还可以补两万元补休工资,但是和单位就没有关系了。

也就是说她被开除了,生活把她最后一层鸭绒被抽走了。

黄莺果然没有帮她,她早就应该知道,那天简直是自取其辱啊。从见到她的第一秒就知道她不会帮她,可是千不该啊万不该啊,你不帮我,你不要嘲笑我啊!吃了我家三年饭,甚至还救过你的命,可是你转脸就不认人。她打着她的官腔和她那个有钱老公一起嘲笑她,嘲笑她的失意,嘲笑她的老,嘲笑她的潦倒,嘲笑她的无能,嘲笑她的蠢。

......

原标题:《一部隐藏非虚构气质的小说集,呈现女性日常的“春光好”|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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