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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⑨ |赤土:循环

南音
2023-03-26 15: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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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电话的时候,一旦有人去世,村子里就会派出信使,通知死者分散在各地的远近亲戚。信使带着特殊的信物:一把夹在腋下、伞尖朝后的雨伞。他们通常在早上匆忙出发,沿途问路,难免引起猜测和问询。死亡的消息就这样被传播到周围村庄。孩子们从学校里回到村子,立刻可以感受到不同气氛。那的确是死亡的气息,抑制了日常生活的例行性质。指导葬礼仪式的和尚或道士——他们都不是真的出家人,而是通过家族或师徒传承的巫师之流,只是借用了一种官方宗教的身份,同时在巫术实践中借用了制度化宗教的某些概念、术语、图像和仪式结构——被匆匆请到死者家里,随身带来一只纸扎的仙鹤。一支极长的青竹竿竖了起来,仙鹤缚在竹竿顶上,随风摇摆不定。仙鹤很美。圆鼓鼓的白色身体,焦墨绘就翅膀,有丹顶、长腿、长而尖的喙,双眼圆睁。它们是神灵世界的信使,还是死者那刚刚离开躯壳的魂魄,我也无从得知。仪式世代相传,早已变成充塞着符号的复杂流程,但许多符号的所指已经丢失在了口传的历史中。 

巫师作为一项有价值的职业或说副业,也经历了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的洗礼,能延续下来并在1980年代之后得到复兴,完全有赖于隐藏在革命话语之下那人生如寄的底层信念。肉身只是灵魂寄居的场所之一,它们将经历痛苦的磨合,但最终要一分为二,各自走向自己的未来。肉身腐朽而灵魂不灭,后者将加入不断延伸的祖先谱系,以及在最好的情况下,竟然有机会列入相当于半神半人的位格(同时兼任作为祖先对后代的家族责任。这种责任无论如何不可解除),比如进了佛教中的西方净土,又或高升到道教信仰中神仙所居的邈远仙境。无论哪种极乐世界,村人都持存而不论的务实态度,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地狱变的图像吸引。那些图像讲述了生命在残酷的因果律支配下不断轮回的过程中,重生将以审判和清偿为前提,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一生中有意和无意的所作所为负终极责任,而惩罚的血腥程度是令人颤栗的。 

在灵堂四周悬挂绘有地狱变图像的挂轴,是葬礼仪式开始的标志。香案就绪,死者的姓名前冠上了“显考”“显妣”“伯考”“叔妣”之类字样,死者的身份根据他/她在血缘网络中的位置(取决于是否有直系男性后代)得到描述,各种神灵的牌位已立好,香炉中燃起线香,据说灵魂此时存续的状态与线香燃烧后的烟雾类似,袅袅不绝但非常脆弱,需要悉心维护。一张方桌放置在香案之前,四面系着有刺绣的帷幔(谁知道这些东西是如何在革命年代保存下来的),香案后方用竹片和布匹(通常是被面——以前被面是寻常之物,被套流行后,要找到被面已颇不容易)搭建的临时屏风。屏风将室内空间一分为二。屏风之前是生者的世界,屏风之后则是葬礼期间停厝死者棺木的场所。在棺木被特制的长铁钉钉死之前,屏风和后墙之间这块幽暗的地方,是一个地位未定的空间。如果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请记得,如果绕着棺木行走(在葬礼上是很常见的仪式),往往会在不经意间透过半开的棺材看到死者的脸——放心,此时脸上盖着一张对折的黄裱纸。 

据说黄裱纸是加了姜黄汁的竹纸。其中不乏光滑细腻的品种,和用来写字的白竹纸类似,但有些十分粗糙,甚至散发出淡淡的霉味,我一直怀疑它们的原料用的是稻草。黄裱纸裁成适当大小,用有着半圆形刃口的钢凿均匀地敲出一上一下两个半圆形印记,是阴间流通的货币(而不是像江南地方那样夹着锡箔叠成元宝)。有长远眼光的子女会在每年中元节前后购置黄裱纸送给老人,相当于为另一个世界中的生活提前储蓄。这个过程可能延续数十年之久。我祖父就储蓄了差不多两大箱黄裱纸,有些裁切过了,有些没有。这是他意外长寿的后果。我小时候常为祖父收藏的黄裱纸敲钢印:将小木凳垫在一叠纸下方,左手执凿,右手执木槌,如果敲击力度把握不好,就会敲穿纸,在木凳上留下一道痕迹。小木凳上重重叠叠的印痕证明我祖父不但此生注重实际,还会把这种人生态度带入另一个世界。至于那个世界依照何种逻辑运行,鉴于无人死而复生,实际上谁也不知道。黄裱纸在葬礼上的消耗量相当可观,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在网上销售时被定义为祭奠死者的专用纸。其实黄裱纸用途广泛,比如可以卷起来捻成纸媒——纸媒不是指我熟悉和热爱的报纸和杂志,而是打火机和纸烟没有普及之前,吸旱烟的人保存火种的工具。我祖父就擅长卷制纸媒。黄裱纸制作的纸媒点燃后火头很大,但只要一甩,火苗就消失了,纸媒进入不充分燃烧状态,再要用时嘬起嘴唇用力一吹,火苗就会再次升起。和很多看似简单的事一样,卷纸媒和吹纸媒要有些技巧,掌握起来颇不容易。在赤土方言中,黄裱纸因此被称作媒子纸。 

我见过另一位卷纸媒和吹纸媒的高手,是为我们村主持葬礼仪式的巫师,姓罗,个子不高,人很瘦,因为常熬夜,气色性情自然与日落而息的农民不大相同。除了种田,这位罗师傅做什么都很精通,决断快,人很谦和,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与身形不相匹配的稳重——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权威这个词形容的正是这种状态。 

大多数村庄有自己的葬礼传统,世代邀请同一位巫师主持仪式,直到他将这项工作转交到儿子或徒弟手中。我记事不久就知道,葬礼仪式实际上有不同的套餐可供选择,不同套餐之间的区别主要体现在时间长短上。有些葬礼可能持续一周甚至更久,短的不过一天一夜,大多数情况则介于两者之间,有三天或五天可供选择。还有些微妙的区别,比如在葬礼持续的几天时间里,每天有几场固定的法事,但死者的后人或亲戚朋友也可以临时下单,增加法事的场次。最终计算费用,不但需要计算天数,也需要计算场次。巫师当然有自己的团队,通常由巫师成年的儿子和徒弟组成,也经常邀请同行襄助。巫师同行构建和维系这个彼此襄助的职业网络的原因和效果都很微妙。一来,仪式中某些部分规模较大,需要较多参与者负责乐器伴奏和唱赞,任何独立的小团队都无法单独进行;二来,仪式主要在夜间进行,如果葬礼持续时间较长,意味着参与仪式的人需要熬夜,难免要轮流休息。只要死者家庭经济上能够承受,邀请或参与同行主持的仪式,不但可以交流技术,还可以控制竞争。巫师行业的竞争当然不会公开进行。葬礼仪式是一种特殊的服务商品,死者家庭和村庄需要的是可预期性,价格长期稳定,所以这个行当的竞争不会是由创新或价格战导致的。当一位巫师老去,通常会打算将客户留给大儿子,只有后者不能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竞争才不可避免。这里面起主要作用的往往是偶然。巫师也是人,难免犯错,或者死者太多,忙不过来,又或者巫师本人和客户死在同一时间,这些都可能导致死者家庭改变传统做法,另请巫师。巫师之间彼此支持,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偶然事件对行业格局的冲击。 

平常葬礼仪式不乏戏谑色彩,巫师有时公开对女人调情——这似乎是所有民间表演都必不可少的元素,哪怕是在葬礼上,也不例外。观众较多的时候,他们会把带有性暗示的句子夹杂在常规唱段里,这类句子有些是例行性的,有些属于临场发挥,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引来现场女人们心领神会的哄笑。当然发笑的人不会是死者的近亲属,大多数男人也装作没听到,偶尔有失笑的男人会被看作缺心眼,但也不会引发任何争执。“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一句话,用来形容葬礼中这部分内容真正合适。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份(以娱乐的方式)永存。 

仪式的完整性就像巫师的敬业程度,无法从外部简单验证。最懒散和最滑稽的巫师,处理葬礼上那些关键部分时,也总是表现得毕恭毕敬,因为他们的职业声誉取决于此。这些环节通常是严肃乃至庄重的,特别是那些在深夜举行的沟通生死的仪式,经过一代代人完善,令人有尽善尽美的感觉。它们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其中绝对的世俗精神和人本色彩,而没有宗教的超越性。仪式反复申述的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悲伤,但情绪是克制的,绝不任其泛滥。如果死者是女性,在一场重头仪式上,巫师将歌唱死者人生不同阶段中的复杂感受,特别是她通过婚姻从少女变成妻子和母亲时经历的身体和心理变化。唱词尤其着重描述女性初次生育的艰难过程,按照十月怀胎的顺序,历数她们从受孕到生产的过程中感受到的疲劳、困倦、痛楚乃至羞耻,继之以一个手忙脚乱的年轻母亲在贫困中养育婴儿的种种难处和悲哀。我至今记得少年时听到整段唱赞时内心受到的剧烈冲击:无从说起的生活细节可以魔术般地被语言和音乐转化成另一种事物,并从外部击中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极为细致的观察被纳入高度程式化的语言框架,依照简单但不断循环的旋律宣之于口。唱腔照例带有淡淡的哀伤,但因为唱赞者是男性,这种哀伤就仿佛来自悼亡的丈夫、丧女的父亲或失去母亲的儿子的视角:那不是再现,而是对再现的再现。 

正月怀胎正月正,犹如露水洒花心; 

露水洒在花心上,不知孩儿假是真? 

二月怀胎不多时,手酸脚软路难行; 

眼花不见穿针线,放下丝鞋懒转身。 

三月怀胎三月三,三餐茶饭吃两餐; 

一日茶饭不想吃,只望红日落西山。 

四月怀胎插田忙,为娘又想百般尝; 

又想东园桃子吃,又想西园李子尝。 

五月怀胎是端阳,栀子花开满园香; 

苍香插在金炉内,是男是女分阴阳。 

六月怀胎热炎天,烧茶换水懒上前; 

体贴丈夫帮一把,懒惰丈夫站过边。 

七月怀胎正立秋,犹如怀中抱石头; 

八幅罗裙长携带,好似葫藤结石榴。 

八月怀胎桂花黄,五谷上仓乱忙忙; 

堂前扫地圆难转,平地犹如上高岗。 

月怀胎在房中,房中梳头懒动身; 

又想梳头娘家去,又怕孩儿路边生。 

十月怀胎离娘身,为娘脚踏地狱门; 

儿奔生来娘奔死,阎王面前隔张纸。 

一盆香水进房去,一盆血水出房门; 

丈夫一望心不忍,起诉许愿叫医生。 

以上是我父亲凭记忆为我写下的版本,有些文字和我记忆中的发音不同,有些词语——如他笔下的“苍香”——很难确定是何物,还有些整句都无法理解。很可能是我父亲误记或不知与发音相对应的汉字写法。要向巫师核实唱词倒也不难,但无法用文字清晰记录的状态,却是口头表演艺术的一般特色。很多唱词本身是以讹传讹的产物。所谓校对或核实,也不过是多出一个版本,而那个版本,已经远离了我父亲自以为是的理解。正因为这段唱词完整、细腻、生动且引人注意,我父亲这样能够大段背诵的观众大有人在。唱赞者需要集中全部精神,力图感染他的观众,同时也要谨防唱错而成为笑柄。 

随着仪式推进,无论死者是男是女,唱词内容都会从死者的年轻时代转入奉养不足的不幸暮年。那些冰冷的唱词谴责子女无情,也宣泄了死者辛苦一生无非是徒劳的空虚感受: 

燕子衔泥空费力, 

为谁辛苦为谁忙? 

这种虚无不是形而上的推演,而是生命结束时实实在在精疲力尽的感觉。死亡带走了呼吸,也带来了彻底的休息。作为死者,现在——至少在字面上——可以松一口气了。 

出殡前夜,将有一场仪式模拟死者生前走过的漫漫长路。这里姑且称其为“取水”,因为仪式最后需要在村子公共水井里取一碗水,再回到灵堂,供奉在死者灵前。取水仪式总是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举行,很显然因为那是阴阳交替的时刻。男性直系亲属捧着瓷碗,碗中点一支白蜡烛,按血缘亲疏排成一队。这支疲惫(通常这时也还是悲伤的)队伍跟随身着陈旧冠冕的执剑的巫师,在事先踏勘过的村中道路上缓慢行走。我想死者的魂魄此时也在队伍中,赶着要在晨光到来之前告别生者的世界。一支喇叭在前,一只小铜锣在后,彼此应答,巫师以梦幻般的吟诵相唱和,偶尔一条短短的鞭炮丢入黑暗,发出劈劈啪啪急促的爆炸声。除此之外,无边无际的寂静笼罩一切,村里家家门户紧闭,对外面正在进行的仪式充耳不闻。冬天(太多死亡发生在这个季节),小路两旁厚厚的衰草上结了薄霜,踩上去很不真实,加之熬夜到了最困倦的时刻,生者也恍恍惚惚,似乎眼前身后并非人世间。失魂落魄的队伍绕着大圈,终于抵达水井时,东方已经渐渐发白,天光将要照亮银色的水面。和江南地方那些开口窄小、加了很高井栏的城市水井不同,乡下水井基本敞开着,呈马蹄形,有几级台阶通往井口。此时此地似乎打开了通往幽暗世界的秘道。那里既是生者所饮,也将是死者所息。仪式进程至此明显加快,紧张气氛随着地球自转弥漫开来,直到取水结束,人们匆匆回到灵堂才会消散。 

取水仪式利用了许多二元对立的元素,黑暗中的火光,静寂中的声响,水与路,都隐喻了死者世界(阴间)和生者世界(阳间)的对立和转化。然而没有、也不需要有人了解仪式的结构、复杂的隐喻及其背后的观念,甚至也很少有人能够评估仪式的功能。因为在这个紧要时刻,巫师的表演并没有观众。大多数生者沉入睡梦的时刻,巫师还带着死者头脑和手脚都已麻木的后人,在暗夜中的小道上行走,在灵堂里一遍一遍转圈,直到他们的身体和精神进入难以自控的崩溃边缘。 

丧事已经进行几天,天一亮就要收尾,灵堂里凌乱不堪,巫师们才渐渐进入亢奋状态。灵堂前用桌椅搭起两座高台,一匹白麻布系在高台之间。一座象征性的桥梁:这将是死者灵魂在人间的最后一段道路,一段前路茫茫而后路已经失却的孤独旅程。巫师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他们进入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灰色地带。死亡有如蝉蜕壳,蛇换皮,遗弃肉身的魂魄可能去往长生不死的境界,但过程有赖通灵之人扶持。要防止魂魄飘散,还要抓紧转瞬即逝的时机,因此有特制的纸幡为其引路,音乐急促,唱赞低徊,巫师的表演进入完全脱离外部期待和评价而仅由专业人士内部掌控的阶段。每当仪式进入这个阶段,我都要一边克制自己的睡意,一边试图从舞蹈和唱词中把握葬礼仪式抽象的本质,但往往只是体会到灵魂附身般的轻微战栗。我不止一次被巫师这个职业吸引,想要成为其中一份子,这段表演应该是主要原因。 

然而,当出殡时刻终于来到的时候,死亡已经摆脱了它所固有的灵肉二元论色彩,似乎在这一天天亮之后,死者的魂魄就与生者世界无关,接下来无非和种地一样,将死者停厝或埋葬在事先选定的位置。不值钱的遗物、各种仪式用品、甚至冗长的仪式过程中产生的垃圾,都被运到村庄边缘距离墓地不远的地方,堆起来付之一炬。火带来净化。这种做法并不是纯粹基于抽象的和理念性的理由,也有物质的和经验的依据,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有充分的合理性,虽然我记得的总是暖烘烘的感觉以及对火灾的担心。 

长期以来,杂姓移民村没有固定的家族墓地,死者横七竖八地葬在山冈东北侧,从一个侧面俯瞰国道(以及后来的单线铁路)经过。在国道和这一侧山冈之间,有一片光照不足的楔形水田,山冈本身被开垦成了旱地,在那些窄窄的长条状地块上种了番薯(“红芋”)。番薯耐旱,生在地下的块茎主要成分是淀粉,长在地表上的藤蔓很长,有对生的心形叶片。番薯的块茎、藤和叶都可以被用作养猪饲料,后两者煮过之后有一种特殊的潲水味,我至今无法忘记。番薯是我父亲喜爱的食物,但不能多吃,因为年轻时长期以番薯作为主粮之一,给他留下了胃酸过多的毛病。 

人葬在地下,就好像种下一颗巨型番薯。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从集体经验的角度理解这句话,可能比村上春树从存在主义言情小说角度所做的解释更加妥帖。死者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村庄生活,就像番薯以自己的方式参加能量与物质的循环。死者长已矣,托体同山阿,是谓也。 

小时候我可不能像现在这样豁达地评价那些分散在灌木、杂草和番薯之间的坟墓。它们实际上为我在村庄里的活动划定了边界,就算是白天,也仿佛有什么阻止我去山冈的那一侧。尤其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单独走夜路时,每当接近这片山坡,我就会心跳加速,四下似乎变得比其他地方更黑暗,又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正靠近我,我幻想有人对我的后颈吹气,幻想一只手即将伸上我的肩头,甚至想过有人在恶作剧地踩我的鞋跟。我心里惊叫一声,撒腿就跑,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必须跑到有人家有灯光的地方,才能慢慢停下来,接着急转身,确定身后除了安如磐石的夜色外,没有其他东西。但当我与夜色对视的时候,它显露出的安静并不包含任何答案。赤土的夜色是不置可否的,过去是如此,至今犹然。 

上中学后有晚自习,散学后大群学生结伴回家,先要沿国道走上一段,沿途便三三两两地折下了国道两侧的村道。到赤土一带,身边只有二三同伴,他们比我年长,比我长得高,喜欢捉弄人,很快就悄没声息地走上了前。我追不上他们,又不愿示弱,只好硬着头皮孤身穿过墓地所在山坡下那片楔形水田。这是一段过于煎熬的路程。为此,一年后我不再走读,欣然开始了住校生活。 

恐惧并不是随着我日渐年长就自然消失的。这里面有一个自我劝服的过程,但发生在一个特别的时机,看上去我就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至于为什么会如此,我想,恐惧来自死亡,对恐惧的克服同样如此,但那是另一种死亡,是意外事故导致的非正常死亡。

其实,非正常死亡未必都来得意外。比如自杀,往往在自杀之前很久就能看出端倪,很多人都和死者本人一样,为接受和实施自杀进行了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在这种极端的死亡事件中,死亡和死亡的方式已经注定,人们等待的无非是死亡的意志最终出现。我不是说自杀无法干预,而是对导致自杀发生的那些因素,人人都束手无策罢了。 

和慢性衰竭导致的死亡不同,非正常死亡留下许多无解的谜题,也带来长久的不安。这种不安潜藏村庄表面平静的日常生活之下。在随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创伤不时还会从言语偶然断裂的地方流露出来。为了把非正常死亡从日常伦理的框架中排除出去,围绕着这些死亡事件举行的仪式不再有抚慰人心的目标,仪式很短,日常生活的延续性和同一性不会穿插在葬礼之间。围绕着非正常死亡的仪式是凌厉的,气氛凄惨,惶然,紧张,处处昭示着日常生活因这类死亡发生了断裂。

我想起1990年代初的一天晚上,我独自从学校晚自习归来,刚从国道转入乡村道路,远远望见楔形水田对面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红色的火舌不断迸射出白色火花,席卷着黑烟冲入天空,似乎空气的一部分也着了火。零零散散有些男人紧张的呼喊,似乎在指挥什么,却没有人应声。这些无人回应的呼喊于是被黑夜吸收了。事后想来,那是村里的男人们是唯恐干燥的气候导致火势蔓延,烧到山坡上的草木。目睹仪式几乎失控,我回到家,却什么都不敢问。天亮后人们对葬礼过程也不发一言,导致我对其中细节全然无知。所知的无非一个中年男人死于非命,深夜中举行的仪式相当于精神救济,主要是预防他的魂魄因为猝然惨死而变成某种恶灵。 

可能是一两年后,我远远经过那片坟地,一个问题突然从心里冒出来:人死后到底去了哪里?如果灵魂真会脱离肉体而存在,如果灵魂真的进入了距离村庄不远的平行世界,如果那个灵魂所居的世界也是熟人社会甚至是宗族社会,如果死者的世界也还需要用钱,那里和这里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个世界一定也会拥挤不堪,一定也有贫富分化,一定也是恃强凌弱的吧?如果活着时软弱、无能、任人摆布却无可奈何的人类,死后能变成拥有自由意志的鬼魂,甚至有支配生者的能力,人为什么会怕死呢? 

世界的一重帷幕突然在我眼前脱落了。 

在人的一生中,总有些这样的时刻,即使是一颗少年人的心,也能感受到类似沧桑的滋味。不仅在个人意义上如此,那也是历史的循环突然中止的时刻。它带走了恐惧,也带走了和伴随恐惧而来的丰富的感受力。当2000年将要来到赤土的时候,新世纪带给乡村的变化之一,正是恐惧和感受力的同步丧失。那是1990年代里发生的事给我们的肉体和精神世界留下的烙印。不仅是我失去了天真,所有成年人也要重新成年一次。新世纪和过去很不一样。这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世纪,就像18世纪来到英国,19世纪来到法国和德国,20世纪来到美国,活着的方式和死去的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非正常死亡的葬礼和寻常葬礼的区别之一,是少了些程式化的哭声。在寻常葬礼上,哭是一种精心准备的表演,它们标示出葬礼的不同部分,往往在前一部分结束或下一部分开始的时候插入仪式进程。每一句哭声都是突然爆发出来,继之以悠长和多次转折的哭腔,再以短促的喉音收尾。每个村庄都有些葬礼上哭丧的专家(都是中老年女性,比如我母亲),她们维系着葬礼中的情感成分,防止仪式沦为纯粹的事务性流程,也提醒活着的人在葬礼上表现得体,做到行礼如仪。这种技巧并不需要正式传授,通过模仿就一代代传承了下来。但随着葬礼流于表面,掌握哭之艺术的最后一代人已经老了。等到她们去世,作个人情感表达的哭声也许还是会有的,但作为仪式的一部分维系社会的哭声,将不复存在。常见的死亡也将变得匆忙、草率,就像一个接一个的非正常死亡。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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