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螳臂馆|沉默为什么能够成为一种“诱惑”?

周林刚
2023-03-29 17:49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字号

卡夫卡在一个短篇中(《塞壬的沉默》),改写了奥德修斯躲避塞壬女妖的故事。他设想,女妖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她们的歌声,而是她们的沉默。与歌声相比,沉默才是真正不可阻挡的。因为在沉默面前,听或者不听,没有任何区别。你或许能够堵住耳朵,使自己听不见歌声,但你无法通过堵住耳朵来使你自己“听不见”沉默。

沉默作为武器的强大之处在于,它不但取消了不同抵抗方法的效力,甚至还取消了抵抗意志的意义:你的听或者不听对于沉默来说既然是没有区别的,那么你想要听或者拒绝听的意志和选择能力,也就彻底无效。与歌声相比,沉默的力量在更大程度上是单向的。它不依赖于对象是否接收到了“沉默的信号”。它的信号以客观的、必然的力量到达对象。在一切不可阻挡的必然性面前,就像所有以必然性或规律为标志的哲学所声称的那样,人的所谓自由意志,纯属意识的幻觉。

沉默看起来正是这样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所以,在卡夫卡看来,如果世上真有摄人心魄的诱惑,那就要数沉默的诱惑了。但问题是,卡夫卡故事中沉默所具有的必然性,属于物理世界,对它的分析只能算作某种“物理学分析”。它并没有解释这个“心理学”问题:沉默为什么能够成为一种“诱惑”?它的吸引力究竟是什么,来自哪里?

当然,诱惑力的问题并不局限于心理学。它可以从人的生存的各个层面提出。卡夫卡在小说里写道:“或许有人曾经躲过塞壬的歌声,但绝没有人能够躲过她们的沉默,用自己的力量战胜她们。那种由此产生的横扫一切的高傲的感觉,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抵挡得住的。

卡夫卡的“解释”,贯通了物理世界和人性世界:“横扫一切”这个特征来自物理学层面,体现的是“客观必然性”那不可阻挡的力量;但这种横扫一切的客观必然性,一瞬间就进入了社会的或政治的领域,具有了权力的意义;也是在这同一个瞬间,(被沉默诱惑的)人反思、肯定并占有沉默中的这股力量,进而高度评估自己的价值,把自己抬高到一个无与伦比的优越位置(“高傲”);他隐秘地体验到这个过程的快感(“感觉”),并为这种快感心醉神迷。

不难理解:当反抗者不再抗争、不再申说、不再辩解,只以沉默相对时,他就颠倒了权力关系。那个原本要质询他、征服他的权力,再也不能从他那里榨取任何多余的东西。沉默者以放弃一切的决绝,表达了他的蔑视,行使了他表示否定的权利。

同样不难理解的是:沉默也可以成为君王的武器。在君王的默不作声中,他也上升到了神一样高深莫测的位置;臣下们在他不可测知的沉默中,失去了所有可以依凭的支撑。他们的恐惧达到极点。他们的脚下好像地动山摇,不能站稳,只好匍匐在地上。

这么说,沉默的诱惑力,归根结底还是权力的魅力(无论“权力”在这里指的是物理力量、政治力量还是道德优越性)?

也许吧。不过,有趣的是,在卡夫卡的新故事里,奥德修斯仍然逃脱了女妖的诱惑。他使用的方法照样还是老故事里的方法:堵耳朵的蜡块,绑身子的铁链。卡夫卡把这个方法称为“不完善甚至幼稚的方法”。因为他说,世人都知道,蜡块阻挡不了女妖的歌声。之所以奥德修斯成功了,那不过是因为,奥德修斯误以为女妖们是在唱歌,而女妖们实际上却是沉默着的。奥德修斯试图去听女妖的歌声(不是去听她们的沉默),结果当然是听不见歌声。也就是说,因为奥德修斯不知道女妖在沉默,这反倒使他躲过了沉默的引诱。

卡夫卡不忘在结尾留下悬念:奥德修斯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是骗人的高手,所以,也许他并非“不知道”女妖们是沉默着;他不过是假装自己不知道。

卡夫卡的解释说明,只要沉默是一件处在权力斗争双方之间的武器,它其实就很容易被“不完善甚至幼稚的方法”战胜。因为你只需要忽略它,无视它,假装沉默者在说话,它就会失效。在这个意义上,沉默只是另一种“说话”的方式,是语言的赌注。最终,它是为了赢,为了赢得不再需要使用沉默的条件。

如果沉默的诱惑来自权力欲,那么,在沉默失去权力效果的时候,它也将丧失诱惑力。在这里,我们还没有遇到那种真正致命的沉默。

在另一个短篇——《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中,卡夫卡描写了一种真正的沉默的诱惑:一整个民族都被沉默吸引,追求并享受沉默。小说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不免让人想到,“我的民族”指的是犹太人。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读这类第一人称叙事的作品时,始终都得重复这个第一人称:“我”、“我的民族”。

故事说,“我的民族”没有音乐细胞,却有一位人人趋之若鹜的民族歌手约瑟芬。由于没有音乐细胞,“我”以及其他人觉得,约瑟芬唱歌其实跟任何普通人吹的口哨,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严格说起来,“我的民族”的耳朵里没有音乐、没有歌声,只有口哨。约瑟芬的所谓歌唱技巧,对于“我们”根本不存在。然而奇特的是,“我的民族”就喜欢聚集起来听约瑟芬的演唱会。因为“我的民族”只有在约瑟芬的“歌声”中,才能享受沉默。

信徒沉思他们所信的神,哲人静观他的宇宙,出家人参禅打坐,得道的高人修仙悟道,隐居的诗人陶然忘几、欲辩忘言,诸如此类,都可以算作“享受沉默”的例证。这类沉默往往被认为代表了最高的甚至永恒的智慧或快乐。但相比较而言,卡夫卡的“我的民族”稍有不同。他们没有办法自主地沉浸于沉默,而是必须借助民族歌手约瑟芬的歌唱。

或许约瑟芬的歌声类似于我们在喝茶或静坐时播放的背景音乐,背景音乐烘托出来的气氛,会给我们带来平和或安宁的心境?也不是。约瑟芬的歌唱是一种无比奇特的事物:她的歌声在“我的民族”听来,与普通人的口哨无异,然而却只有约瑟芬才能让听众沉默。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都不能凭他们的口哨,发挥相同的功能。所以,约瑟芬的歌唱对于“我的民族”来说,拥有一种矛盾性格:既普普通通,又独一无二。

这在约瑟芬和民族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约瑟芬要求民族承认她的特殊性,承认她对民族不可或缺的价值;但“我的民族”断然拒绝这样的要求。小说的主要内容就围绕着约瑟芬要求承认的“斗争”而展开。

这种承认不可能发生。因为“我的民族”听不见她的美妙歌声。他们只听见口哨。约瑟芬的斗争武器都不能奏效:比如她试图减少演唱技巧、降低演唱水平,以此逼迫民族就范。可这些对民族没有音乐细胞的耳朵来说,都没有作用。唯一有效的武器可能是拒绝登台献唱,但她不能(也不愿)用:停止演唱,也就终止了她自己作为歌唱家的身份(尽管这件武器也许终于有一天会用到)。

即使“我的民族”因为缺乏音乐审美的能力而不可能承认约瑟芬歌唱艺术的卓越性,为什么他们不能承认约瑟芬终归拥有一种不可替代的特殊性呢?为什么总是强调约瑟芬其实与任何其他的成员相比,没有什么特别的?难道“我的民族”没有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吗:虽然约瑟芬(在他们听来)不过就是在吹吹口哨,可毕竟只有她的口哨才能够帮助民族去享受集体的沉默?

我想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约瑟芬独一无二的性质事实上必定存在,否则随便哪个吹口哨的成员都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她也就不会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民族歌手。但是在人们聚集起来、约瑟芬开口演唱之时,这种独一无二的性质(也就是约瑟芬的歌声)却变成了平庸的声音(口哨)。“我的民族”通过他们缺少音乐细胞的听觉,把歌声转化成了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没有差别声音。

可以说,演唱会以及民族“听”的过程构成一个精巧的装置,通过这个装置,多余的伪装褪去,现象被还原成了真理。读者可能会认为,事情说反了。因为,真实的情况是“我的民族”欠缺认识能力(听觉上的缺陷)。但“我的民族”不是读者。从他们的角度看,只有民族了解真相:约瑟芬不过是在吹口哨。他们也“意识到”约瑟芬的独一无二,但这个“独一无二”,也就是作为优秀歌唱家的特征,不过是约瑟芬和谄媚者营造的“现象”。只有民族“听见”了真理。他们集合起来一起“听”,一起见证真理,并一起享受这个发现真理的过程。

“我的民族”掌握了(有关约瑟芬的)平庸真理,但狡猾又好心地将它当作秘密,保持在民族共同的沉默之中(对约瑟芬保密,哄着她但又不惯着她)。这样的沉默带来了特殊的快感:他们在沉默中尽情地传递他们的发现,肆无忌惮又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还为自己的善意而感动。

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民族”并不追求和热爱“真理”(因为真理本身很无聊:无非就是口哨声,无非就是利益等等);它追求和热爱的,是某种幸灾乐祸式的快感(犹太人斯宾诺莎就曾经用这个词委婉又不失尖刻地谈论过犹太民族)——这条无聊的真理一次又一次地捕获约瑟芬。所以,“我的民族”需要演唱会,一场又一场的演唱会。他们需要反复经验这种捕获过程,或者说真理“显现”的过程,而不是那个真理本身。

“我的民族”通过演唱会的奇特装置通往“共同的沉默”:既通往他们的沉默,也通往他们的“共同性”。或者说,他们的沉默就是他们的共同性。沉默——不可言说但也无需言说,无需相互传达但又彼此不言自明——表明了成员与成员之间是共通的甚至是透明的,也因此构成了他们共同的身份。

对于“我的民族”来说,沉默的诱惑也包括“沉浸到共同性当中去”的快感。而且与“缺乏音乐细胞”这个设定相一致,之所以沉浸到共同性能够带来快感,也是因为“我的民族”缺乏将任何一个成员当作独一无二的人物来对待的能力(小说中约瑟芬和民族之间的关系,注定是悲剧性的)。除了民族,他们似乎没有另外一种认识人、思考人的范畴,就好像当人们大声说出“他是个犹太人!”,就已经揭示了他的全部本质似的

(以上解释假设了约瑟芬懂得真正的歌唱艺术。这个解释有一个重要的缺陷,那就是卡夫卡把“我的民族”称为“耗子民族”。如果从字面去理解,那么耗子民族真的只会发出类似吹口哨的声音,所以不可能有一只会唱歌的耗子。从另一个角度说,耗子的世界本身不可能有“演唱会”——尽管它们有“集会”,因为演唱有可能引来危险的敌人。从这个角度说,约瑟芬能够在“演唱会”上发出的声音,顶多也只能是吱吱的声音。尽管如此,问题似乎还是一样的,那就是约瑟芬和她的民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

周林刚,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哲学想要解释一切,政治想要改造一切。政治哲学探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它是两种有关“一切”的态度相遭遇的边疆地带,既连接,又区隔。我们用一些微弱的文字,在这块边疆地带建造一座叫做“螳臂馆”的小屋。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