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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外婆77岁,还在农村找零工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张然
2023-04-11 19: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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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身边”是澎湃人物作者以第一人称做近处叙事的栏口。“身边”意味着,在眺望远处之外,能有近处的观瞻,从细小、贴近之地出发,觉知日常生活的外延,探求与“良好生活”的距离。

这篇“身边”讲述了农村的银发零工,作者回到外婆所在的农村住了一阵,却惊讶地发现,像外婆这样的七旬老人,以及她的同龄人,他们选择就近打零工,为了打发时间、赚取收入,也为了给下一代“减负”。

日结零工

去年过完年,我决定回乡下陪外婆住几晚,顺便感受下村里老人的平静生活。

外婆过年炸的肉圆。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张然 拍摄

我去的那几天,外婆天天都在努力给自己找零工做。她一生做农,打零工也无外乎跟农活有关:主要是帮人栽花、种菜之类。

我在她家的第二天,她去田里摘菜,拎着篮子走到菜地,随后一转弯,去了一处大棚,问老板要不要人,但那个老板说现在不缺人,外婆只好离开了,临走时还叮嘱对方记得缺人时找她。

次日早上六点,她又和另外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相约着步行半小时去农场找工作。她不会用手机,家人给她备了一只老人机,教会她接电话,她让我把她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片上,这样农场老板需要小工时可以联系她。

自2016年起,村里的农用地一片片由村合作社流转,被人承包搞种植。外婆的地也几乎都被承包了。这意味着,留守乡村的老人不再能通过种地获得收入,同时闲暇时间也多了。种植户有时会招小工种菜、摘菜等,但这样的活少,他们通常不需要那么多人力。

最受老人欢迎的工作是去城里栽花种树。21世纪后,由于城市快速扩张,各种市政建筑工程蓬勃发展,有人把村里没有工作的农村老人带到城市绿化带或工地栽花,每人一天70元。老人都很乐意去,相对种田来说,栽花轻松,能打发时间,工资还能按日计算。

栽花在我们村的历史有十年了。记得2018年夏天,我回去看望73岁的外婆,第二天她刚好要去城里栽花。担心来不及,她凌晨三点起床准备,吃早饭、打扫卫生、喂鸡,都弄完了天还没亮,距离出发还有一个小时。她就坐在厨房等,怕费电,也没开灯。快到时间了,我陪她一起去乘车,结果到了车跟前,组织方说这天人够了,她只得默默回去。

我打算去看看栽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跟着车上的其他老人一起去了工地。这些老人大多是我儿时的邻居,他们年纪大了,独自生活在村里。车子最后停在了新城区一个市政建设工地,房子建好了,老人们下车,开始在院子里种树、松土、浇水。 

前几年外婆也去栽花,去年断断续续栽了三个月的花,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忙到天黑才回家。但后来别人开始嫌她年纪大,不要她,导致她整日烦闷。每当傍晚她看到邻居从城里种花回来了,不免感叹,人家都在栽花赚钱,自己却在家闲着。

低龄老年人,超龄工作者

我外婆所在的村位于安徽省安庆市,临江而建。和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年轻人都去了城市打工,现在村里只剩下老人。目前,在家居住的60岁以上的老人有350人左右,他们主要在家干农活,或在周边做承包户,也有结对外出栽花、找零工,一般打零工的老人年龄主要在60至75岁,身体还算康健。

据2020年开展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中国65岁以上的老人有近2亿,占全国人口近20%,而其中农村的空巢老人有近1.2亿。中国人口进入老龄化后,如今60-69岁的被称为“低龄老年人”。

在我们村,老人目前的收入主要是地租和新农保补助。农地被承包,每年按亩补偿,水田450元/亩,旱地500元/亩,外婆和舅舅及其他子女的地共有两三亩,共有地租约一千多;另外,从2012年起,新农保惠及农村老人,一开始每人每月55元,逐年增加,今年已增加到60-65周岁是135元/月,65-75周岁140元/月,75-85周岁是145元/月,以此类推,每10岁的梯队递增5元;针对80周岁以上老人,有额外的民政补助25元/月/人;无子女五保户除了新农保外,额外领取每月680元/人。按规定,外婆今年可望从新农保拿到1740元。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主要靠子女补贴和自己打工。

待遇领取的相关规定公示

村里我外婆这一辈的,大部分在75岁以上,最多有六个孩子,最少只有两个孩子。外婆生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都在本市打工,逢年过节会回来看望她,大部分子女都会给她钱,一般一次两百,她的衣物也都是子女买的。

天气好时,外婆在晒被子、缝被子

和大多数农村老人一样,外婆在村里消费不多,日常也就是种菜、养鸡。她最大的消费是烟。外婆年纪大了之后爱上抽烟,一开始因为身体疼痛而抽烟,后来上瘾,现在每天要抽一包多,一星期抽一条。子女们每次回去都会给她买烟,这样累积起来,也基本都够她一年的消耗。

子女能不能为老人养老,也要看子女的经济能力如何。村里80多岁的王奶奶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小女儿离婚了没有钱,其他三个孩子经济条件好点,一年各给老人2000块钱。还有位奶奶有四个孩子,老大从来不给钱,去年过年因为老人80岁生日,才给了六百;小女儿给了一千,还是瞒着自己的丈夫给的。

为了下一代

虽然吃穿不愁,但外婆仍是很着急。

做小工赚的这些钱对于求医看病简直是杯水车薪。外婆的牙齿不好,每次我说带她去看牙齿,她都坚决不去,因为“要花许多钱”,即使我主动说要承担费用,她也坚决不去。

平时种菜,她要买肥料,买种子,这些她也都不会开口找子女要。在她看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压力,子女也要努力工作给孙辈买房。

老人们几乎都是同样的想法:尽量为下一代减轻负担。中午,村里另一个奶奶来找外婆聊天,她已经80多岁了,50多岁的儿子最近出了车祸,但由于媳妇不愿照顾,这责任自然落到了她身上。除了照顾儿子,她还要照顾同样年迈的老伴。

村里也有境况好的老人给外婆带来某种“同辈压力”。有时闲聊,外婆谈到从村小退休的小江老师。小江老师在村小教了一辈子书,他教过我父母,也教过我,直到后来村小倒闭了,生源越来越少,我2003年出生的表妹去读书时,班上只有六个人。外婆聊到小江老师,是因为他退休后一年有五万元退休金,此外,他还在家里养了4000只鸡,为孙子买了房和店铺。

我只好跟外婆打趣说,你还想给孙子买房吗?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这样期待。但无论如何,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还能让下一代过得轻松点。外婆的孩子们现在都在城市打工,各自忙着抚养孩子,有的人因为村里拆迁分到钱买了房,有的借钱买了房,以便孩子读书。外婆最小的儿子在工地打工,养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大学,经济压力很大。

一切跟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我原本以为住在村里的外婆是快活的,轻松的,但她好像也挺累,这种累不仅仅是身体上,还有精神上。我曾不止一次听她和我的父辈们讲到那些吃不上饭的年代,那些年代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就像村里的那些老人一样离我很远。

家人聊起外婆要去栽花这事,总劝她不要去了。他们认为,她这么大年纪,别人不要,她非要去,总不免有很多闲话,还会被人骂。但外婆不在乎,尽管不断被拒绝,仍不放弃,她像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抓住一切工作的机会,一旦听说哪里缺人,就马上报名,如果别人没招工,她就主动去问。在我记忆中,外婆一直是一头银发,后脑勺扎着两个少女时期的小辫子,平时她会把辫子盘上去。前两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年轻些,她还让女儿帮忙染了一头黑发。

今年我以为她肯定没希望找到小工了。没想到昨天晚上,她出去邻居家转了一圈,居然又给自己找到活,并且决定第二天早上六点坐车去栽花。那天晚上她很兴奋,一边想着如何安置我,一边收拾行李。她拿出饭盒、水杯、栽花工具,又找到很久没用的消防头盔,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凌晨三点闹钟响了,她准时起来,五点准备完毕,她就一直在等。那时天还没亮,她就每5分钟喊醒我一次,说她要走了,让我离开时关好⻔,一直到六点,她出发了。

外婆安置捉回来的小鸡

独守乡村

过了几天,我再次回去。看得出,外婆栽了几天花后,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这天,她不用去打零工,带着我去村里捉了二十只小鸡,她开心地说,等鸡长大了,我们回家就有鸡蛋吃了。

在不打工的日子里,外婆也总是待在村里。老人们的日常娱乐很贫乏,除了打打小麻将就是唠嗑。那些不喜欢打麻将的老人,只能继续到田里干活,我外婆就属于此类。她是很闲不住的人。等她从农场回来,才早上八点,虽然没找到工作,但她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做饭,洗衣,喂鸡,除草。

二月的尾巴仍是寒意阵阵,父亲让我带了一袋买来的西瓜种子给外婆。她第二天吃完早饭就扛着锄头去江边开垦田地,开始为种西瓜做准备。那是一片荒草地,上面长着一米高的枯灌木,外婆想把它清理干净,再播种。

外婆打理土地时很专注。我看着她细心地用锄头锄草,清理杂物,又一遍遍翻土垦地,直到硬土块变得蓬松而肥沃,呈现出她满意的样子。常常干了一会儿她就累了,衣服也汗湿了。棉袄、毛衣、短棉背心,最后只剩下里面的秋衣。空气潮湿寒冷,她的身体却热腾腾的。

子女们常要接她到城里住几天,她不愿意,说家里有鸡要照顾。外婆特别爱干净,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忙完家务,就去田里干活,中午回来吃饭,下午继续出去,晚上回来,她通常要洗衣,做饭,喂鸡,洗漱。等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才会坐下来吃个饭,看个电视。家里有个小电视,她调来调去想找个好看的剧,一边调一边说“没有什么好看的”,有时选中一部,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村里的老人大都过着类似的生活:在家种菜,给儿女们吃。外婆种的菜,住在城里的子女每过一段时间会回来,再驮一蛇皮袋的菜回城里。子女回乡总是让她开心,她会把自己有的东西,菜啊,油啊,鸡蛋啊,塞满子女的车。他们离开了,她继续种地,等他们下一次回来。

乡村的夜静静的。外婆家前后左右都是邻居的房子,但除了前后各住着一个老太太,其余的都空着。外婆睡在自己结婚时的旧床上,很小很小。13年前,外公得肺癌去世了,此后就剩外婆独居三层楼的房子,八九间房,一个大院子,种有一棵柿子树。十年前,外婆的房间里有一口棺材,那是外公去世时她为自己一起准备的。后来,由于禁止土葬,外婆的棺材被村干部搬走了。没了棺材,房间显得格外空荡。我住在那的一天凌晨,外头响起唢呐声,是熟悉的葬礼乐队,我问外婆害怕吗?她说,不怕,门关着的。

    责任编辑:彭玮
    图片编辑:乐浴峰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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