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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是隐于乡村的光芒,却充满能量将岁月一程一程延伸

2023-04-20 12: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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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辈生生不息的坚韧与美好,背后是一个家庭和时代的浮沉与温情。在《外婆的石板洲》一书中,作者雕刻出冒着热气、带有温情的故乡画卷,在对江南旧事的追忆中,于细微处流露真情。

我们总是,先是外婆(或奶奶)的孩子,然后才是父母的孩子。不同世代女性的坚韧与孤独,如此迥异却又如此相同。作者回忆说道,“我的家,在外婆的人生地图上,就是最美也最远的去处。外婆的世界,只是一座村庄。再大些,也不过是一座村庄牵上了另一座村庄,她的女儿家和她的娘家。一座村庄牵着另一座村庄,悠悠荡荡,便荡尽了一个乡村女人一生的时光。”

这是否唤醒了我们相似的记忆?今天夜读,与作者一起,回望将岁月一程一程延伸的祖辈们。

《外婆的石板洲》

许冬林 /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3年3月版

1

在我印象里,四奶奶是最早给了我艺术启蒙的人之一,虽然她启蒙了我,她也不自知。

我记得,十来岁前后,夏夜乘凉,我最喜欢到四奶奶的竹床上坐着,听她讲戏。她年轻时在娘家做姑娘,想必是看过许多场戏。她讲《白蛇传》,讲白娘子,水漫金山寺,大战法海。说得我幼嫩的心早早立了志向,长大要做白素贞一样的女子,要那么波澜壮阔地爱和恨。又讲到陈世美和秦香莲,四奶奶说起秦香莲,一边说一边叹,让我想起冬天背着孩子到我家门口要饭的那个外地女子,是不是就是一个秦香莲。我听着四奶奶悠长的叹息,认定每个女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秦香莲,那么苦,人海茫茫,无处诉说。

中国的戏曲,特有一种悠悠绵绵的抒情意味,而且,凉凉的。即使有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但只是短促的几声铿锵锣鼓,长的是前面整场的二胡哽咽,是那些忧伤的抒情,寒窑十八载,京城寻夫人不见,雷峰塔里被镇二十年。动辄就是半辈子,人在苦难里……是中国女人太苦了。

我听着四奶奶的那些戏,在夏夜的清风明月和蛙声里,觉得人世如此意远情长,又萧然寒凉。每个女人都是一条荒僻的小径,幽幽曲折,通向各自的远方……

四奶奶个性好强,她和我奶奶比邻四十多年,战斗一生,我奶奶也不示弱。

只有一回,我想我奶奶是败下阵来。我奶奶是先守寡的,独自艰难支撑一家。大约我爷爷去世二十年后,四爷爷去世,兄弟两个没搭同班的不归船。后来,我爸的亲哥,我的亲大伯,在我奶奶五十几岁时生病去世。隔了两三年,我四奶奶唯一的儿子,我的房下大伯也生病去世。那次吵架,四奶奶要找我奶奶算账,她说是我奶奶的老头子拖走了她的老头子,因为我爷爷先去世。然后,更让她气愤的是,我奶奶的大儿子,又拖走了她唯一的儿子。因为,也是我亲大伯先去世的。总之,我们家两个死鬼的魂,拖走了他们家两口人。

我奶奶,我想,那一回,她一定悲痛至极,却又无法辩驳。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丢下她在人世,承担抓了壮丁的后果。她伤心活在人世,想见他们一面从来都不能够,她又如何去阴曹地府问问真实情况,好有力反驳四奶奶的责备。

我奶奶和四奶奶一样,多年寡妇,承受老来丧子之痛。但四奶奶不把我奶奶引为同类,她强行树立一个对手,树立一个活靶子,好宣泄她时常在内心翻滚的悲痛。

她们其实是同类,同样苦的女人。大约,也只有在清明、冬至这样的祭祀逝者的日子里,四奶奶才认同了我奶奶是她的同类。

清明的早上,我奶奶老早就起来,在门前的许家塘边哭。薄雾轻扬,树荫大如伞盖,鸟在树顶上叽叽喳喳叫,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像是悲伤的世界。那时,奶奶手里捏着大伯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一句一句悠长地哭。我们起床后,会端一个小凳让她坐着哭。她的上身在哭声里一起一仰的,配合着那些极有韵律的哭,好像是在唱戏,唱到最悲最惨的时候,台下观众都跟着哭起来。

四奶奶呢,她不坐在门口哭。她在晨气与露水里,颠着小脚,颠到许家塘对面。那边有她的菜园地,她就坐在菜园边哭,刚好和我奶奶隔塘相望地哭。也是手捏照片,眼望着照片哭,上身一起一仰,哭得像秦香莲在大街上,没有包大人来。而且包大人永远不会来,永远没有人来帮她,还有她,申诉悲伤。阎王抓人,从不放归。

或许是我年幼不解死别之痛,她们两个人的哭,听了多年,已经不觉得悲伤,只像是悲哀婉转的抒情,是运用悲腔来唱的戏。两个老寡妇,哭到做午饭时,各自收泪,颤巍巍回家,继续干活。清明前后,农活忙起来,家务全是她们来做。

我奶奶活到62岁,生病,躺了三个月不到,就去世。她去世时,身上穿的寿衣鞋子之类,都是四奶奶帮她缝的,就坐在我奶奶身边,亲手缝。还没入棺时,四奶奶坐在我奶奶床边哭,拉着我奶奶的手,哭她一生。又像是哭四奶奶自己的一生,除了一个是大脚,一个是小脚,她们的命运有太多相似。

老妯娌四个,最后,只剩四奶奶一个了。

没有对手,没有同类,愈加孤单。

2

她这辈子最能摆平可以使唤的人,是她的媳妇,我的同样中年守寡的大妈妈。大妈妈五十几岁时外出打工,料理一个老人。四奶奶和孙辈住在一起,孙辈和重孙辈都是新时代的人,不理会四奶奶的那些老规矩。四奶奶法术失灵。然后是一个人单住。晚年,诸事不如年轻时那样由己。年轻时,她好胜,强势,对比之下,落差太大。这种落差,也是她自己独自咀嚼了。

村子里的土地逐年征收,按人头分,每家每户都分到不少土地赔偿款。那时,四奶奶年纪很大很大了,八十大几,腰勾得像下弦月,生活不太能自理。半托式请了保姆,用征收土地的钱。保姆是同村的大婶,每天待在自己家,只是到点了把饭菜送来,送到床上给她吃。她一天两顿。

听说四奶奶死过一次。家里人都已经给她穿上了寿衣,墙角砖头临时码放,已经在烧黄表纸,结果四奶奶又活回来,让亲戚们空悲切一场。

又几年,四奶奶终于油尽灯寂,去世时九十多岁。她是我们许家,也是我们那个临水的村子最后一位三寸金莲。离开,就是永远地消失。

我又想起她当年月下讲《白蛇传》的情景,微风经过,许家塘的水面闪耀银波。那时美好,我不觉贫穷。

四奶奶其实是一个多才多智慧的女子。不仅会讲戏,会于贫困中端出一桌子的碗碟来待客,而且说话还极像春晚的主持人那样动情。还有一手好女红,我亲见过她的绣花鞋,穿在一个旧式女子笋尖似的脚上,让你想起千针万线只绣一枝一叶一朵的曼妙。

假如她生在现在,能识字,读书,考中央戏剧学院,她会成为一个散发光芒的人:作家、表演艺术家、导演……

原标题:《她们是隐于乡村的光芒,却充满能量将岁月一程一程延伸|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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